三少四壯集-蒸蛋練習

圖/仙草

阿嬤做的蒸蛋,我這外食遊子鄉愁。在電鍋開關「咑」一聲彈起之前,我細細回想來自阿嬤的濡染教養。練習用她的作法蒸蛋,待鍋蓋掀開,便是往日,我思念家常

敲開蛋殼,以飯碗量水、加醬油、打成蛋汁……,獨居的週末,近午時分,想爲自己做一碗蒸蛋。

我像在默默複習一個熟悉的過去,又像在確認某些模糊的細節。我不斷在內心重播相關的片段,思辨、驗證,猶如想向逝去的一切討一張明確的票根:那曾經如何如何的人事物俱往之後,獨留我夢一般醒來。思念令人清醒而悵惘,我開始練習重現那些珍視的畫面

蛋液放入電鍋裡,扣下開關,讓記憶隨着徐徐噴涌的蒸氣升騰。

小時候我最愛吃蒸蛋。愛那水嫩嫩入口即化,不用咀嚼,吞嚥時滑溜溜的口感。每次阿嬤思忖着該煮什麼菜時,我便大聲提議:蒸蛋!

蒸蛋簡便,阿嬤應我的要求幾乎天天做。餐桌上不用山珍海味,只要有它,我就可以心滿意足唏唏呼呼吃下整碗白飯。恰巧蛋沒了,不能做,便覺悶悶鬱郁,一點胃口都沒有。

阿嬤做菜時,頑皮的我總被叱喝不可靠近。菜刀危險,爐火油鍋熱湯更是危機四伏。唯獨做蒸蛋時,她並不管制。我亦步亦趨跟着她到冰箱拿蛋、拿慣用碗公,看她俐落敲開蛋殼、取碗加水、加醬油、以筷子迅速攪勻蛋汁。

我愛聽筷子在瓷碗內來回敲擊划動,喀咑喀咑的清脆聲。那聲音帶着令人愉悅的輕快節奏。蛋汁充分攪散,攪得黃澄澄冒泡,再用湯匙緩緩將氣泡颳起、舀除。阿嬤說,這樣纔會細嫩軟彈

我記得她總在電鍋蓋邊夾一根木筷,「電鍋蓋留一縫,纔不會把蛋蒸得孔孔縫縫。」在我眼裡,阿嬤做任何事都有她的道理。每當開關「咑」一聲彈起,我便急着揚聲提醒:「阿嬤,好了!蛋好了!」她便自爐竈前趕來,及時掀蓋察看。要是悶過頭,蒸得「老蒼蒼,皺紋紋,癟掉」,口感就不好了。

蛋剛蒸好,靠近細聞,蒸冉的氣味淡淡的,不華麗不喧嚷。飄着醬油鹹甘味蛋香,是幸福的家常。我特別喜歡舀出蒸蛋時,混着細碎蛋末滲流在碗公底部的醬油湯汁。這醬湯是整碗蒸蛋美味關鍵,不僅去除蛋的澀腥味,還豐富了口感層次,有隻加鹽巴那種蒸蛋遠遠不及的潤澤甘美

離家求學的日子餐餐以外食填飽肚子。每到自助餐,習慣搜尋菜色,若有蒸蛋,總要舀一匙。有時過了吃飯尖峰時間,僅剩鐵盤四周邊角蛋渣碎末,浮沉在湯湯水水之間。我皺着眉,遲疑要不要刮淨蒐集一匙僅剩的盤底油花。我始終記得,那當下,無可下箸的飄搖心情

出門在外,舀到一匙完整蒸蛋,便堪稱幸運。但說到底,自助餐的蒸蛋往往沒有想像中該有的口感、氣味。加鹽布丁似的,入口時老覺得粉粉粕粕,粉感很重。

阿嬤做的蒸蛋,我這外食遊子的鄉愁。美味之初,豈需如一小茶碗蒸疊放大半豪奢配料?在電鍋開關「咑」一聲彈起之前,我細細回想來自阿嬤的濡染教養。練習用她的作法蒸蛋,待鍋蓋掀開,便是往日,我思念的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