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萊斯遇刺27週年:網球史上最黑暗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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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年前,1993年4月30日,網球運動經歷了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天。

這天,漢堡公開賽的中心球場內正進行着的是南斯拉夫選手、8屆大滿貫冠軍塞萊斯,對陣保加利亞選手馬列娃的1/4決賽。這站比賽之前,塞萊斯因爲流感已有63天沒有踏上賽場,但仍然佔據着世界排名的頭把交椅

實際上,從1991年9月9日算起,這已經是塞萊斯連續排名世界第一的第86周。近兩三個賽季,塞萊斯用她獨特的“雙正”底線進攻打法和標誌性的吼叫在網壇掀起了一股“塞萊斯風暴”,終結了格拉芙對網壇的壟斷式統治。

從1991年1月到1993年2月,塞萊斯在所參加的34站比賽中33次打進決賽,斬獲了其中22座冠軍,在大滿貫賽場上是56戰僅1敗,而這唯一一敗,便是在1992年溫網決賽負于格拉芙。

費納橫空出世之前,格拉芙和塞萊斯之間的宿敵對決,是當時的網球迷們最爲期待的“雙子星戲碼

塞萊斯與格拉芙

這場1/4決賽的前63分鐘,比賽波瀾不驚地朝着兩人再次在決賽中會師的方向進行着。塞萊斯先以6-4拿下首盤,又在第二盤第七局通過一記壓迫性的回球逼出失誤,將比分帶到4-3。

塞萊斯淡定地從球童手裡接過毛巾擦了擦汗,回到座位上開始喝起水來。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

由於轉播方當機立斷地切斷了直播畫面,我們已經無法通過影像資料確切地知道那位名字叫做根特-帕荷耶(Gunter Parche)的德國中年男子,是如何在衆目睽睽之下,迅速越過了將近1米高的看臺欄杆,將超過20釐米長的匕首刺向了塞萊斯的背部。

塞萊斯遇刺時,信號中斷

在信號切回球場的下一個畫面裡,胡亂地喊叫的帕荷耶已經狼狽地被安保人員控制並拖出球場。

起初,遭遇飛來橫禍的塞萊斯不安地用非持拍的右手按着傷口,似乎還沒有清醒地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但當賽事工作人員急忙趕到身邊,她幾乎是立馬癱坐了下來,情緒也逐漸失控。

比賽最終以塞萊斯被擔架擡出球場而告終,那之後她再也未前往德國參賽

當時的塞萊斯只有19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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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漢堡當地警方審訊的帕荷耶很快交代了與作案有關的事實。這位處於無業狀態的38歲男子透露自己是格拉芙的狂熱粉絲(“格拉芙是夢幻般的尤物,她的眼睛像鑽石一樣閃耀,頭髮如絲綢般柔順,我願爲她赴湯蹈火。”),而他的作案動機與塞拉斯的南斯拉夫身份無關,更不是要取塞萊斯的性命,他“只是”偏執地希望塞萊斯無法再繼續參賽,這樣格拉芙就能夠重新回到世界第一的位置了。

這可能是實話。帕荷耶的這一刀避開了肺部、心臟等致命部位,也沒有傷及塞萊斯的脊椎,“僅”留下了一道深約1.5釐米的傷口。

但這顯然是一次蓄謀已久的惡意行動。在對帕荷耶的行李搜查中,警方發現了1000德國馬克(約650美元)和一張機票。這位德國中年男子計劃,如果沒有在漢堡行刺成功,他就將在下週前往羅馬——這是塞萊斯原定要參加的一站比賽。

帕荷耶被逮捕

由對格拉芙的過分癡迷到對塞萊斯的病態的憎恨,再到球場行刺,可以稱得上變態。

然而,命運跟塞萊斯開了個殘酷的玩笑,帕荷耶被認定“因人格障礙失去了判斷力”,沒將其罪行定爲“謀殺”,並認可了其“悔罪態度”。

法院判處帕荷耶兩年緩刑,而最終,“精神失常”的帕荷耶在監獄裡度過的也就只有從逮捕到宣判的5個多月。

之後,塞萊斯致信法院,在信中表示帕荷耶“毀掉了”她的人生。

可是這樣的控訴也沒能讓案件進展逆轉分毫。直到多年以後,帕荷耶因爲多次中風後不得不住進了療養院,命運才似乎顯得對塞萊斯稍微公平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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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張正義的道路上碰壁得頭破血流的塞萊斯,在復出之路上也面對着一堵高牆。

雖然兇手留下的傷口不深,可畢竟是在做幾乎任何技術動作都會扯動到的背部,這讓傷口癒合變得緩慢,塞萊斯也因此遲遲無法以最佳的身體狀態投入到恢復訓練中。

比身體上的傷口更難痊癒的,是塞萊斯每每踏上球場就會向她襲來的本能性的抗拒。

在塞萊斯的成長中,她身爲卡通畫師的父親從不對塞萊斯有過高的要求,而是想方設法地培養起塞萊斯對網球的興趣,並鼓勵塞萊斯保留“孩童般的想象力”。一路走來,網球給塞萊斯留下的回憶大都是快樂的。

塞萊斯與父親

但這也使得,當她摯愛的運動被與慘痛的災難捆綁在一起,其產生的創傷後應激障礙反應格外強烈。塞萊斯這樣描述她當時的感受:“我是在球場上長大的,那曾經是我感覺安全的地方,但在漢堡的那一天,我被剝奪了一切。我的天真,我的排名,我所有的收入和贊助——一切都煙消雲散了。”

這樣巨大的打擊顯然超過了個人所能承受的範圍,昔日在網球這項“孤獨的運動”裡自由馳騁的塞萊斯,此時無比需要有人能夠分擔她的痛苦,然而她卻發現,她比以前陷入了更深層次的孤獨。

在塞萊斯遇刺後不到兩個月,她的慈父罹患了晚期胃癌。對塞萊斯來說,父親不僅是父親,也是長期以來她的教練、一個可以依靠的人。在父親患病之後,在全爲男性組成的團隊裡,她已經找不到一個能夠真正懂得她的脆弱、能夠傾聽她傾訴的對象。

那麼巡迴賽裡幾乎每週都能相見的其他選手們呢?很遺憾,切身的利益面前,人際關係顯得是那麼地脆弱。意外發生後,WTA在羅馬請世界排名前25的球員對“是否願意允許塞萊斯以凍結的世界第一排名重返巡迴賽”這一議題進行了投票,除了有幾位選手選擇了棄權之外,其他人悉數投了反對票,其中包括格拉芙。

更不用提那些只有在一個人風光無限纔會簇擁而上的勢利者們了,當塞萊斯陷入低谷,他們只會鳥獸四散。塞萊斯說,曾經,她想要聯繫誰都可以立馬得到迴應,但在她遇刺後,她常常要等上一兩個星期。

原本最應該被保護起來的塞萊斯,卻在繼續被這個現實得殘酷的世界繼續傷害。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塞萊斯剛出事時,媒體還在討論她能否趕上當年的溫網。但溫網到來時,塞萊斯還根本連應對日常生活都很勉強。當年的年終總決賽,塞萊斯沒有迴歸。次年溫網時,塞萊斯的名字依然沒有出現在任何一站巡迴賽的名單裡。

1994年12月2日是塞萊斯21歲的生日,這正是一個人充滿希望、感覺世界盡在掌握的年紀。可現實是,那天,她是獨身一人在房間裡流着淚度過的,她身邊的陪伴,只有一包曲奇。放縱地攝入垃圾食品,是塞萊斯在這段黑暗歲月裡養成的新愛好。

當塞萊斯拖着增長了16公斤體重的身體重新站在職業賽場上,已是事發之後兩年3個月有餘的加拿大公開賽上。

身材走形的塞萊斯

在此期間,格拉芙和後起之秀桑切斯輪番坐鎮“球后”寶座,這兩年裡又收穫了5座大滿貫。此後在與塞萊斯的5次直接對話中,格拉芙也只在1999年澳網輸掉了一次。格拉芙最終以22的數量成爲小威之前,公開賽年代大滿貫冠軍數最多的選手。

若非遭遇橫禍,塞萊斯是否能與格拉芙平起平坐甚至稍勝一籌,已經沒人給出答案了。歷史唯一告訴我們的是,塞萊斯在遇刺後,再也沒有在排名上站上世界之巔——行刺者帕荷耶的願望竟然就這麼實現了。

只是格拉芙到底是受益者還是受害者?塞萊斯遇刺後,格拉芙所取得的成就始終被打上了星號——這種被特殊看待讓格拉芙並不自在。一次鮮有的對此事的迴應中,格拉芙說:“我甚至不會去想這件事(世界第一)。知道那個傢伙是我的一個球迷讓我很不好受。但我過去幾年裡一直在說排名於我而言算不上什麼了,我現在也依舊是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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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中的是萬幸是,在塞萊斯正式踏上回歸賽場的返程中,事情沒有再往更加糟糕的方向發展。在即將回歸賽場的前一個月,塞萊斯等來了好消息:WTA官方決定給她提供一年的排名保護,她將可以以世界第一的身份參賽,直到她獲得一個完整賽季的積分。

儘管錯過身體機能巔峰的塞萊斯身體走形得讓人陌生,憑藉着過人的天賦以及尚不輸大多數選手的意志力,她依然是巡迴賽中最爲優秀的球員之一。復出的首站比賽,塞萊斯就捧起了加拿大公開賽的冠軍獎盃,接着又一舉打進美網決賽(三盤負于格拉芙),她甚至還在1996年的澳網再次奪得大滿貫。

塞萊斯奪得澳網冠軍

奇妙的是,處於生涯後半段、再也無法做到所向披靡的塞萊斯,反而在球迷的眼中具備了一份昔日沒有的親和力——她變得更受大衆歡迎了。

還有不少處於困境中的普通人從塞萊斯迴歸球場經歷中汲取到了戰勝困難的勇氣,並因此對她滿懷感激。而塞萊斯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迴應這份感情,她有時甚至會在超市傾聽認出她的陌生人訴說自己的辛酸史,並感同身受地流下淚水。

塞萊斯與科維託娃

有過相似境遇的科維託娃在遭遇歹徒入室襲擊、持拍的左手被割傷後,也從塞萊斯身上獲得了堅持下去的信念,兩人還在2018年溫網前的聚會上見了一面。

科維託娃和塞萊斯一樣遭受過歹徒襲擊

時至今日,早在1994年就成爲了美國公民的塞萊斯定居在佛羅里達州的薩拉索塔市,過着相對平靜的生活,網球場上不再有類似惡性事件,人們的警惕一步步放鬆。

但27年前的軒然大波,就這麼變得風平浪靜了嗎?不,尤其在球員們心中,困擾了塞萊斯多年的陰影變淡了,但還以各種形式繼續存在着——它是在看到突然衝過來要簽名的球迷們時的心頭一緊,是在收到過於肉麻的“表白”時的哭笑不得,是在網絡上收到死亡威脅後的脊背發涼。其中大威或許是做得最絕的一個,她聲稱自己在邁步的“第一步”上下了苦功,以便在萬一有需要時逃之夭夭。

與球迷保持一定的距離,成了許多球員尋求安全感的一個重要方式。在“那一天”後,這項運動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