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詞話》與現代派詞學

1908年發表的《人間詞話》是一部用傳統詞學批評文體的詞話表現新思想著作。其思想觀點與清代中後期佔據主導地位的常州詞派有明顯不同乃至對立,從某種意義上說,《人間詞話》具有“反主流”“反傳統”的意識。《人間詞話》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詞學著作,在詞學史上產生了重要影響,主要體現在對現代詞學思想及詞學流派的生成和發展上。民國時期具有現代精神的詞學家也被稱爲“新派”。從現代派詞學的發展歷史來看,王國維啓蒙者胡適是奠基者,胡云翼鄭振鐸等人是開拓者。現代派詞學烙有《人間詞話》深刻的影響印記。

《人間詞話》誕生的清末,正值傳統詞學的常州派詞學思想籠罩詞壇。常州詞派最具有旗幟性範疇就是張惠言詞選序》中提倡的“意內言外”。張惠言闡釋“意內”爲“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言外”指創作的表現要有“低迴要眇以喻其致”特點,要求“惻隱盱愉”,不能“放而爲之”。常州派詞學家陳廷焯把“言外”的特點闡述得更加明確:“必若隱若現,欲露不露,反覆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白雨齋詞話》卷一)可見,提倡含蓄蘊藉,反對直露淺白,是常州詞派的家法,也是傳統詞學的一貫要求。

《人間詞話》崇尚的審美理想境界卻與傳統詞學完全相反。王國維論詞標舉“境界”,而境界的核心則是“真”:“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王國維的“真”有兩個層面:內在情感之真和外部表現之真。他欣賞的是那些能夠迅速、直接打動讀者作品。在外部表現之“真”方面,王國維與傳統詞學是對立的。《人間詞話》稱外部表現之真爲“不隔”,“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與之相反的則是是“隔”,所謂“隔”就是表達不真切、不直觀。王國維特別反感“隔”,他批評姜夔詞“雖格韻高絕,然如霧裡看花,終隔一層”,又批評史達祖吳文英詞“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王國維批評的“隔”,與傳統詞學所提倡的意內言外,含蓄蘊藉十分相似。正是在審美效果的要求上,《人間詞話》與傳統詞學產生了原則性的分歧。

現代派詞學家深受王國維《人間詞話》審美觀的影響。胡適所持的審美標準與王國維高度相似。胡適說:“人人以其耳目所親見親聞、所親身閱歷之事務,一一自己鑄詞以形容描寫之。但求其不失真,但求能達其狀物寫意之目的,即是功夫。”(《文學改良芻議》)強調的審美標準是“不失真”,要有真切顯豁的表達。鄭振鐸論詞也十分重視“真”,他說:“我們很不容易在中國的詩詞裡,找到真情流露的文字……其真爲誠實的詩人,真有迫欲吐出的情緒而寫之於紙上者,千百人中,不過三四人而已。”(《李清照》)在他看來,作品中有“真情”並不難,難就難在能夠將“吐出的情緒而寫之於紙上”。鄭振鐸強調作品要以可以讀懂爲首要條件,唯有如此才能理解作品的內在真情。讀者能夠受到感動就是好作品,反之則黜斥之。

王國維與現代派詞學家在審美標準的原則方面是高度一致的。他們強調審美的直觀性、明晰性;顛覆了從南宋以來直至常州詞派乃至近代一直佔據詞學思想核心位置的含蓄蘊藉、要眇委婉的傳統理念,並由此構築了全新的詞史觀

唐宋詞史觀是詞學的重要問題,對詞體審美的認識決定了對詞史典範風格流派的認識和取捨。在清代詞學史上經歷了貫穿始終的南北宋之爭。王國維《人間詞話》在晚清普遍稱頌南宋詞的潮流中,特立獨行地豎起五代北宋的旗幟,以反潮流的姿態出現在近代詞壇。王國維認爲五代北宋時期是詞史的高峰,南宋之後衰敝不振。王國維稱五代北宋是“極盛時代”,“南宋以後,詞亦爲羔雁之具”。王國維評吳文英、張炎這兩位在當時備受推崇的南宋詞人云:“夢窗砌字,玉田壘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歸於淺薄。”王國維對南宋詞持基本否定的態度矛頭直指近代備受推崇的典範南宋詞人,尤其是浙西派所推崇的張炎和常州派以及晚清四大家最爲推重的吳文英。

胡適對待南北宋詞的觀點與王國維基本一致。胡適認爲北宋中期至南宋中期“詩人的詞”是最高峰,而南宋中期至元初的“詞匠之詞”則毫無價值。王國維所說的“詞匠的詞”主要指的是南宋姜夔一派。胡適認爲南宋詞“沒有情感”“沒有意境”“算不得文學”。胡適也把批判的矛頭指向姜夔、張炎、吳文英這些受到清人追捧的南宋詞人。“他們(姜派詞人)不惜犧牲詞的內容,來牽就音律上的和諧。”吳文英的詞“幾乎無一首不是靠古典與套語堆砌起來的”(《詞選》)。胡適對吳文英詞的批評與王國維所說的“砌字”“壘句”幾乎一模一樣。鄭振鐸也持尚北黜南的觀點。他認爲,“(北宋詞)是真摯的,無意於做作的”,“是詞的黃金時代”,“(南宋詞)大多數徒在字面上做文章”,“有刻畫過度之病”,“詞的風韻與氣魄漸近‘日落黃昏’”。“詞的黃金時代便也一去而不復回。” (《中國文學史》)

在推崇五代北宋黜斥南宋的詞史觀上,王國維與現代派胡適、鄭振鐸的觀點完全一致,並與晚清崇尚南宋的主潮相對立。

清代被稱爲詞學“中興”時期。近代詞學家充分肯定了“清詞中興”的偉業,如陳廷焯說:“(詞)盛於兩宋,衰於元,亡於明,而復盛於我國朝也。”(《雲韶集》)舊派詞學家葉恭綽說:“(詞)極於宋而剝於明,至清乃復興。”(《清名家詞序》)龍榆生在《中國韻文史》第二十三章中專論“清詞之復盛”。他們均認爲清詞可與作爲“一代之文學”的宋詞相媲美,清詞實現了“中興”。

最早與這種主流聲音唱反調的是《人間詞話》。王國維雲:“夫自南宋以後,斯道之不振久矣!元明及國初諸老,非無警句也。然不免乎侷促者,氣困於雕琢也。嘉道以後之詞,非不諧美也。然無救於淺薄者,意竭於模擬也。”還說“六百年來詞之不振,實自此始。”(《人間詞序》)王國維所說的“六百年來”是指自南宋滅亡之後至清朝中後期的歷史階段。王國維認爲清代從“國初”至“嘉道以後”的詞毫無成就可言。朱彝尊的浙西派屬於“國初”,常州詞派在“嘉道以後”,王國維對浙、常兩派均加以否定,進而全面否定了清詞的價值。

繼王國維之後,胡適對清詞同樣持完全否定態度。胡適將清詞視爲“詞的鬼的歷史”:“三百年的清詞,終逃不出模仿宋詞的境地。所以這個時代可說是詞的鬼影的時代。”(《詞選》)胡適明確反對清代是“詞的中興”時代。胡云翼亦明確否定“清詞的復興”之說:“清人的詞,因此便墮落了,走上古典主義的死路去了。”“若謂恢復了詞的實質上的黃金時代,實是荒謬之言。”(《中國詞史略》)鄭振鐸也持否定清詞的態度,他認爲從元初至清末是詞史上的“模擬期”,“在這個時期之內的詞人,只知墨守舊規,依腔填詞,因無別創新調之能力”。(《中國文學史》)

在涉及清詞價值、“清詞中興”這樣重大詞學論題上,現代派與傳統派的認識完全對立。在現代派的清詞價值判斷方面,王國維《人間詞話》的影響清晰可見。

民國時期是傳統詞學終結和現代詞學興起的交匯時期。現代派詞學的誕生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與傳統詞學家不同,現代派詞學家大都受西方文藝思想影響較深,沒有傳統詞學的傳承,並不以詞學爲主業,他們讀詞、論詞、研究詞主要是爲了文學鑑賞和學術研究。在這樣的背景下,新舊兩派構成分野。現代派開創了詞學思想的新時代,具有新的學詞目的、審美標準以及新的詞史觀,並深刻地影響後世。現代派詞學的實質是運用西方文藝思想對中國傳統詞學的新闡釋。考察現代派詞學,如溯其源頭,王國維《人間詞話》導夫先路之功值得重視。

(作者:孫克強,系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詞學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