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詞人陳維崧,創下一詞壇紀錄至今無人能破,詠物詞也堪稱一絕
宋代是詞壇的鼎盛期,元、明兩代,詞的創作與發展一度式微。然而到了清代,詞壇迎來了繼宋詞之後的第二座高峰,文學史上將這一盛事稱之爲“詞壇中興”。
文化大師,中國畫院首任院長葉恭綽在《清代詞學之攝影》中宣稱:“我看清代文學多不能超越前代的。如曲不及明,更不及元;又詩也不及明朝,獨詞較好。可知清人對於詞的研究深切了。由此看來,清詞立在重要的地位,定無可疑的。”
整個清代深具影響力的詞派主要是浙西詞派和常州詞派,而常州詞派的影響更大。晚清的詞人如王鵬運、朱祖謀、況周頤和陳洵等人,都是蜚聲詞壇的創作者兼詞學評論家。
其實不光在晚清,詞在清代中興的勢頭在清初就已經顯現出來了,清代詞壇名家輩出,名作紛呈,而陳維崧、納蘭性德和朱彝尊因在詞學上的傑出成就,被稱爲清初三大家。
其中,陳維崧更是清初詞壇的翹楚,單就詞作數量而言,陳維崧堪稱中國詞史top 1,因爲他爲後世留下了2000餘首詞作,這一紀錄至今無人能破。陳維崧的詞作數量不僅遠遠超過了同時代的納蘭性德和朱尊的作品總數,也超越了前代詞人,反觀宋代詞作數量第一人的辛棄疾,有629首,而蘇軾也只有340首。
陳維崧,字其年,號迦陵,江蘇宜興人,清初著名詞人。陳維崧很喜歡詠物詞的創作,在他的詞集中,詠物詞佔有很大的比例,足有160首之多,這一數量足以讓他登頂歷代詠物詞人排行榜,將陳維崧稱爲詠物詞人中的天花板也不爲過。
和前代許多作家喜歡反覆吟詠某些特定的事物不同,陳維崧詠物詞的取材範圍十分廣泛,在他的筆下,幾乎無物不可入詞,且都能使其飽含感情色彩。
不論何物,到了陳維崧的筆下都能被安排得恰如其分,描摹得逼真動人。而且,陳維崧的這些詠物詞大多數並不完全停留在詠物的層面上,由於詞人在詠物的同時很好地表現了自我,所以作品多具有強烈的詩性特徵。無怪乎清末詞人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評價:“國初詞家,斷以迦陵(陳維崧)爲巨壁。”
詞原是民間的抒情歌謠,後因文人的染指而使其逐漸脫離了早期通俗小調的初始化形態,帶上了文人的審美情趣。
文人的參與無疑會把當時在詩歌中已經用得慣熟的題材和技巧引入詞中,因此在題材的選用上,詠物也自然而然成爲詞作的新枝葉。
詞產生於唐代晚期,宋代達到第一次高峰。相比於這個持續較長的時間段,詠物詞似乎顯得有點曇花一現,因爲它直到南宋才達於極盛。詠物詞經過元、明兩代的式微和醞釀之後,到了清代,迎來了新的創作高潮。
相較於格律規整的詩歌,詞的抒情性更強,詠物詞當然不能例外。由於詞人在寫作過程中個人經驗的參與程度不同,因而使這類作品常常表現爲兩種傾向。
第一種是所詠之物中,詞人的形象無處不在,詞中深刻地寄寓着詞人的經驗與感受;另一種則是更多地停留在感性層次上,陶醉於對瞬時情緒的抒寫與事物表象的描摹,沒有深入詞人的本質經驗中去。
陳維崧的詠物詞絕大多數都是有感而發的,所以第一種詠物詞的創作手法在陳維崧的詞作中居於主導地位。陳維崧的個人經驗是通過多種層次和多種角度進入作品中的:既包括對歷史上今昔盛哀的慨嘆,也有對長年漂泊的羈旅之思的寫照。
不過,在他的詠物詞中,這種興亡之慨與今昔之嘆並非通過直接傾訴的方式來表達,而是通過或浮現或隱含在對所詠之物的刻畫之中的,如這首寫秋雨的詠物詞《芭蕉雨·詠秋雨》:
在這首秋雨詞的上闋中,陳維崧描寫的是連綿的秋雨給人帶來的煩惱和不適的心情。
說到寫雨的詞,讀者自然而然會想到宋末詞人蔣捷的那首《虞美人·聽雨》,該詞以漸進式的時間順序,用三個極具動感的畫面概括了詞人一生。這三個畫面就是詞人少年時聽雨、壯年時聽雨和暮年時聽雨的三個場景,這也是詞人與雨聲的邂逅,這雨聲也是詞人的心聲。
或許是陳維崧與蔣捷異代相逢成知己的原因,亦或是他們都經歷過朝代更迭的世事,亦或是他們有着相似的人生際遇吧,陳維崧也像蔣捷那樣借吟詠秋雨來表達自己的心聲。
窗外淅淅瀝瀝的秋雨連綿不斷,秋雨時斷時續,天氣總不見晴朗明淨,或許是這多雨之秋影響了詞人的心情吧,詞人沒有寫愁,而愁情卻早已瀰漫在字裡行間,這是一幅清冷的畫面。
到了晚上,屋檐下滴滴答答的雨聲此起彼伏,詞人靜靜地在屋內坐着,他是一點兒睡意都沒有。小巷裡的雨水匯成一條不大不小的水流,秋天的草蟲在安靜的夜晚發出陣陣低鳴。雨聲、水聲、蟲聲,匯成一場秋夜裡的交響曲。
雨夜的清冷和愁悶起首,連綿的秋雨暗喻着愁緒的持久和難耐。在這樣的一個冷雨夜,詞人卻是心事重重,難以入眠。
接着,詞人筆鋒一轉,以唐陵漢寢、雨浸丹楓寫出了歷史興亡、更替的發展週期律。若把兩者倒過來按正常的邏輯加以解釋,這幾句所寫的其實是,歷史的興衰、世事的沉浮,總是在代代更替中印證着這一普遍規律。
陳維崧生活在明清易代之際,他親眼目睹並體會到了時代變遷給社會與人生帶來的滄海桑田般的變化,因此對於歷史興亡和家門今昔的慨嘆在他的心中就顯得格外深沉,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所謂“發思古之幽情”能夠概括的。
詞人的情感在這首詞中表現得比較直露,這也許與所詠的是秋雨這樣一個不大容易從形態上把握的對象有關,詞人較多地藉助了自己的感受。
在詞人看來,歷史何其相似,在歷史的舞臺上,曾經演出過多少江山易主的故事。歷史的興衰,朝代的更迭,江山的易主,歷史上那一個個鮮活的面容,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那些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歷史故事,都如煙花般消散在歷史的星空中。
詠物詞易寫難工,既要寫得句句不離物體本身的形象,更要點睛傳神,使物之主體與所寫之人的精神世界,融爲一體,始能由表及裡,使主觀客觀,兩相吻合,產生感染的力量。
下面的這首《虞美人·詠鏡》,堪稱陳維崧詠物詞中的超妙之作,詞作別出心裁,讀來很有感染力,試看原詞:
這是一首詠銅鏡的詞作,陳維崧將自身形象融進所詠之物中,主體與客體在詞中相得益彰,達到了渾然一體的藝術效果。
銅鏡,又稱青銅鏡,是古代用銅做的鏡子。銅鏡一般製成圓形或方形,其背面鑄銘文飾圖案,並配鈕以穿系,正面打磨得光華照人,可清晰照面。
漢代所制銅鏡工藝精良,質地厚重,鏡背銘文、圖案豐富多樣,後經唐宋時代兩次發展高峰,到清代中葉,隨着玻璃鏡的廣泛使用,銅鏡逐漸淡出歷史舞臺,由此成爲名副其實的文物。
開篇兩句“香奩涼鑑蟠金獸,背壓蛟螭鈕”,詞人以精雕細琢、精工細描的手法寫出了這面銅鏡的細節,詞人極力鋪陳、着力勾畫這面銅鏡製作工藝的精良、造型的別緻、形象的優美。這是一面具有生活功用的鏡子,而且這面銅鏡的主人是一位女子。
佳人覽鏡,是中國古典文學中的一個浪漫溫情的創作主題,它是銅鏡與文學邂逅的結晶,通過佳人覽鏡主題的描繪或塑造,呈現出不同時代、不同階層、不同環境中女性的生活狀態。唐代詩人施肩吾就曾寫下了佳人覽鏡的名句:每坐檯前見玉容,今朝不與昨朝同。
走進陳維崧的銅鏡詞,詞人先寫鏡盒,這面銅鏡很珍貴,被它的主人精心保管着、呵護着,還給它做了一個香奩裝起來。接着,詞人描摹鏡子本身:銅鏡的周邊,用金獸等蟠螭紋裝飾着,鏡背有蛟螭形的鏡鈕,更顯得製作工藝的精湛。
正像它的名字“冰鑑”一樣,這面銅鏡晶瑩明澈,寒光照人,的確是一面難得的閨房珍品。這兩句是從銅鏡本身着筆,寫得極爲工麗典雅。
接下來的兩句,正面描寫銅鏡的女主人。玉人,指銅鏡的主人;慣是,總是。女主人爲什麼要妒忌這面她如此珍愛的菱花銅鏡呢?
不是因爲鏡子太美了,而引起女主人的妒忌,而是因爲鏡子一般都是圓形,象徵着團圓,而女主人的境況遭遇,卻難以與心上人團圓,她與心上人相隔兩地,聚少離多。
破鏡都可以重圓,人卻不能與心上人重逢,所以女主人才會發出人不如鏡的感嘆。人和鏡比,以物擬人,這是陳維崧詞能達意、詞能傳情的精妙之筆。
下片開頭兩句“翠鸞莫道心如鐵,春筍常提挈”,詞人以人喻物,一筆盪開,開展人與銅鏡的對話,這也是詞中人慰藉銅鏡的話語。這兩句意思是說:鸞鏡啊!你別說女主人心如鐵石,用你的時間少,閒置不用的時間多,可是我的纖纖玉指,曾經親自提攜、呵護過你啊。
最後兩句“紅塵涴處奈他何?我亦受人憐惜爲人磨”,承接前文,女子對着銅鏡說着深情款款的溫慰之語,表明女主人和她心愛的鏡子一樣,長期爲人世間的紅塵所牽絆,同樣是受人憐惜又爲情所困。
這兩句語意雙關,詞人把銅鏡的境遇和女主人的命運關聯在一起,加以詠歎,詞的意境也隨之深化,詞人描摹、吟詠的銅鏡,也就成爲有生命的東西了。而詞人的身世際遇,亦復寄寓於字裡行間,如此詠物,真有意到筆隨、春風化物的妙處。
陳維崧的詠物詞既有纖柔婉約的唯美之作,也有氣象開闊的豪放之作,他寫過一首詠物詞《醉落魄·詠鷹》,詞中沒有細緻地描繪鷹的形貌,卻能使人感到它的兇猛凌厲。
全詞詠鷹,通篇卻不見一“鷹”字;行文不落行跡,卻又句句切題;詞作構思細密,用典精妙,措辭激烈,是清詞豪放派的代表作,試看原詞:
該詞的題目爲詠鷹,實則詠人,以鷹喻人,抒發了不凡的才幹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豪情,也表現了詞人心胸坦蕩和不平則鳴的性格。
詞作大意是說:冰冷的山峰有好幾座,鷹在廣闊平原乘風掠過大地。秋日的萬里晴空古今不變。醉酒之後敞開貂裘,大約記得當年打獵時呼鷹逐獸的事情。男兒空有一身武功絕技來和誰一爭高下呢?即使老了也應該意氣飛揚,因爲人世間還有無數的奸邪之輩!月黑沙黃的夜晚,我這時偏偏想起了你。
此詞上片描寫深秋山峻風急天高地闊的景象和肅殺凌厲氣勢。下片開頭兩句突出描寫狩獵者武藝高強、豪氣風發的英雄形象。最後三句,以狐兔比喻世間邪惡小人。
詞的上闋詠物抒懷,即先以粗獷的筆墨刻畫了蒼鷹的高傲、威武的形象。接着由鷹及人,描寫作者早年就憧憬並狂放地試着實踐的雄勁健舉的行爲,詞人通過一種畫面的描寫來表現他追求過的情景。既體物,又寫情,詠寫的是鷹,也是“我”,溝通的中介則是物和“我”皆具有雄鷹一般一往無前的豪健之氣。
開篇幾句中,背景場面越廣闊,雄鷹翱翔的氣概就越宏大,氛圍越濃烈,尤其是“風低削碎”四個字,以影寫形,將雄鷹盤旋直下、呼嘯而掠的動態美形神兼備地展現了出來。
下闋抒情言志,過渡句“男兒身手和誰賭”,用議論句,轉得很妙。順上闋驅鷹逐獸的場景直抒胸臆,表達了自己的牢騷不平,出語豪邁、悲憤,且精警犀利。空有一身武功絕藝,卻只能在獵場上與人一賭高下,未免無聊。
結尾兩句,用荒莽的景象收束全篇,於奔放之餘作含蓄的曲折,呼應篇首的“寒山”二字。月黑沙黃,正是雄鷹伺機而動的出獵時機,在這樣的時刻,“我”是特別地想你,渴望能像你一樣鷹擊長空,翱翔千里。
從字面看,詞人思的是鷹,思的是建功立業的才智之士,其實也是自我思考。一言以蔽之,這是詞人自我追求的表白,尋求的思念是能得到伯樂的認識、賞識、承認,從而得以一展大才,有所建樹。
從陳維崧人生際遇來看,多年科舉不第,增添了詞人心頭的悲涼情緒,仕宦之旅中的兜兜轉轉,更增添了詞人心頭的激憤。壓抑的情懷在詞中得以激射出來,因而使他的詞中有一種獨異的感染力和衝擊力,增添了幾分雄渾、豪放、悲壯的色彩。
古代儒家曾有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處世原則,但滄海桑田的變化淡化了陳維崧的老莊思想,心理的重創和身世的磨難,已經自覺或不自覺地衝刷了他溫柔敦厚的觀念,他的悲愴心緒,他的無可排解的憤悶化作了劃破長空的鏗鏘之音。
陳維崧的詠物詞,看似是寫物,實際上往往寄託着詞人的情懷與思想,也可以說是詞人託物言志的作品。陳維崧通過寄寓在所詠之物中的主觀認識來體現人文思想,在某種程度上來說,詠物詞中的物往往代表着陳維崧的自我形象或者詞人的境況。
儘管這些感受不一定會同時在一首作品中出現,但它們所反映的卻是同一顆心靈的呼聲。所以,對歷史興衰慨嘆是陳維崧詠物詞中抒寫的主要人生體驗之一。可以說,陳維崧的每一聲嘆息和每一闋吟詠都是以現實的世界和真實的人生際遇爲依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