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博物館裡的文學史 找到文學種子埋下去的土壤
艾青的書房 丁玲的書房 蕭軍的檯曆 嘉賓付丹寧在王瑤先生題字前講解
◎張釗
5月18日是國際博物館日,在我國舉辦的2024年“國際博物館日”中國主會場活動中,發佈了第五批國家一級博物館評估結果,中國現代文學館被評爲國家一級博物館。
位於北京的中國現代文學館是我國第一座、也是目前世界最大的文學博物館。中國現代文學館的主要功能是展示中國現當代文學發展史以及重要作家、文學流派的文學成就,收集、保管、整理、研究中國現當代作家的著作、評論、文物等檔案資料,是集文學展覽館、文學圖書館、文學檔案館、文學交流功能於一身的我國現當代文學的寶庫。
藉着中國現代文學館被評爲國家一級博物館之機,“青睞”的朋友們來到了這座文學聖殿。
從1917年開始的中國現代文學史
“看,這兒的門把手!”
推門進入中國現代文學館的瞬間,門把手上的手模就吸引了“青睞”朋友們。
“我們在推開現代文學的大門,這是巴金先生的手模,相當於巴金先生牽引着我們走進了現當代文學的世界。”
受邀專程爲“青睞”一行進行講解的現代文學館研究員付丹寧博士、講解員倪季春老師告訴“青睞”的朋友們,中國現代文學館的建立與巴金先生密不可分。文學泰斗巴金先生晚年時意識到自己有將一個時代的印記傳承下去的責任,因此最早提出了建立中國現代文學館的倡議。1981年4月20日,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擴大會議討論通過,決定籌建中國現代文學館。
出於對巴金先生的崇敬,以及爲了謹記巴金先生對中國現代文學館建立的貢獻,中國現代文學館的所有大門把手都使用巴金先生的手模。這已經成爲中國現代文學館的一大特色。
“青睞”的朋友們參觀的是2010年建成並投入使用的新館。此行是參觀四個展覽,常設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展、作家書房展覽,以及文學評論家王瑤先生與嚴家炎先生的臨時展覽。
很多人都沒有想到,中國現代史的開端一般被認爲是1919年的五四運動,而中國現代文學史的開端卻早於1919年,被界定爲1917年。“這是因爲1917年的《新青年》雜誌上首先刊發了一批提倡文學革命的理論文章,以理論先行,成爲中國現代文學革命的先聲。”付丹寧介紹說。
這些文章中,代表性的包括胡適發表於1917年1月《新青年》第二卷第五期上的《文學改良芻議》,陳獨秀髮表於1917年2月《新青年》第二卷第六期上的《文學革命論》等。其中,《文學改良芻議》被認爲是新文化運動中倡導文學革命的第一篇文章,提出了“提倡白話文,反對文言文,提倡新文學,反對舊文學”的口號,《文學革命論》主張通過革新文學來革新政治並改造社會。“有了理論的先導,纔開闢了現代文學的道路。”付丹寧說。
“青睞”的朋友發現了正在追的熱門書
提到現代文學,離不開我們耳熟能詳的“魯郭茅、巴老曹”。“青睞”的朋友們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展的參觀也主要依照“魯郭茅、巴老曹”的線索。“這是魯迅故居的場景復原,據魯迅故居的工作人員說,我們復原的故居,看上去比實際的還大。”講解員倪季春老師說,“這間房是在原來大房間的基礎上接出來的一小塊,實際面積是很小的,所以魯迅也把他的這個書房稱爲‘老虎尾巴’。”
不久前,茅盾故居在閉館整修數年後重新開放。爲迎接來賓,工作人員準備了不少作家簽名本,尤其是茅盾文學獎獲得者的簽名本,送給開館首日參觀的遊客。這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甚至有的遊客凌晨5點多就排隊等候了。茅盾故居由中國現代文學館管理,付丹寧參與了茅盾故居的重修布展工作。她說:“這反映了文學在許多人心中有着持久的吸引力。”
在中國現代文學館的展廳裡也復原了郭沫若和茅盾的故居書房,還有左聯成立會議室等場景。展廳的一大特色是人物介紹大都輔以作家手稿或者最初的版本,通過這些手稿和珍貴的版本,我們可以想象他們當年揮筆創作的情形,以及拿到新書高興地相互傳閱的情形。
從“魯郭茅”到“巴老曹”,從五四文學、左翼和進步文學再到戰火洗禮中的文學,在現代文學走過坎坷的30年之後,1949年之後的中國文學劃入當代文學的範疇,文學進入新的繁榮發展時期。
“對當代文學的充分展示,是我們這個展覽的一大特點,我們可以看到很多今天熟悉的作家,包括王蒙、路遙、陳忠實、莫言、餘華、王安憶等。而且,我們的分類非常細,兒童文學作家、文學評論家、文學翻譯家等,都有專門的介紹。”倪季春老師說。
“這是《額爾古納河右岸》,我前幾天剛剛開始看!”一位“青睞”的朋友發現了她正在追的熱門書。
“是的,遲子建老師是茅盾文學獎獲得者,她的這篇小說最近特別火,很多人都驚訝,居然能在文學館裡看到。”倪季春老師說,“其實,和我們今天的文學生活密切聯繫,正是我們這個展覽的特點。許許多多今天仍然活躍在文壇的作家,把文學的線索從‘魯郭茅、巴老曹’一直延伸到今天。”
冰心女兒到現代文學館憑弔母親
“中國現代文學館不是圖書館,也不是資料庫,它是一個博物館。除了收集大量文獻資料外,與作家和文學相關的實物資料也在我們的收集之列,形成了豐富而立體的文學收藏。”
現代文學館的作家書房展區就通過作家書房裡面物品的陳列和擺放,原樣復原了作家們寫作與會客交友的場面,讓“青睞”的朋友們有了身臨其境之感。
倪季春老師介紹說,這裡一共陳列了40多位作家的書房物品,大到書桌、椅子、沙發、書櫃,小到書桌上的筆墨紙硯、日曆擺件,都是作家們使用的原件,也大都是由作家本人或其家屬捐獻。
雖然都是書房,但作家們的性格、習慣、愛好並不相同,呈現出來的書房風景也各異。唐弢的書房掛了很多字畫,包括老舍先生的書法對聯“雲水巴山雨,文章金石聲”;丁玲的書房牆壁上掛着一張油畫肖像,是丁玲下放到北大荒的情形,艱苦環境的磨鍊卻讓她顯得堅強自信;姚雪垠書桌前的紅色燈芯絨椅子、胡風書桌前的藤椅都留着斑斑磨蝕的痕跡,可以想象出他們坐在桌前埋頭寫作的情形;王辛笛的書房擺着裝梅子酒的玻璃瓶和洋氣的咖啡壺……
一個個真實復原的作家書房吸引着“青睞”朋友的關注,而作爲工作人員,倪季春老師更是感慨,因爲這些書房都是她眼看着一個個復原起來的,從作家及其家人捐贈的舊物中拿出來,擦拭乾淨,精心擺放陳列起來。工作人員的精心擺放,也體現出作家的風格特點、師友情懷。
在臧克家的書房裡,書櫃上還掛着一個紙條:圖書概不外借。可是,在他去世之後,他的書都被家人捐給了文學館。可是爲了體現臧克家的特色,文學館的工作人員還是把那張紙條也貼在了書櫃上。
“蕭軍書房的牆上掛着魯迅的油畫,因爲魯迅是蕭軍的恩師,蕭軍和蕭紅的很多代表作都是在魯迅的幫助下出版的。”倪季春老師說。蕭軍的西式大書桌也吸引了“青睞”朋友們的關注。像鋼琴一樣厚重,上面安裝着各種書格,便於分門別類地整理資料。這是蕭軍當年在舊貨市場淘來的老傢俱。書桌上的檯曆,剛好停留在蕭軍去世的1988年6月22日。蕭軍的孩子在那一頁日曆上寫道:爸爸走了。
一束玫瑰花能開多久?10天?15天?但冰心書房的玫瑰花卻在永久開放。“冰心喜歡玫瑰,她去世後,家人捐贈的物品中,還有這束枯萎的玫瑰花,我們也一直保留着,放在復原的冰心書房裡。”倪季春老師說。這個小小的書房已經成爲冰心家人憑弔之所。據倪季春老師說,2023年10月5日,冰心冥辰之際,冰心的女兒、87歲的吳青教授專程到文學館憑弔母親,還和倪季春老師合了影。
永遠銜着菸斗的王瑤先生
相比於固定展覽,臨時展覽大都因時而作,內容多樣,形式新穎,能夠給遊覽者帶來新鮮的感受。“青睞”朋友們遊覽的重點之一,是剛剛揭幕的“魏晉風度與五四精神——王瑤和他的世界”專題展,輕盈的綠色,俏拔的青竹,把我們帶進學者、文學史家、教育家王瑤先生的世界。
“王瑤先生的形象非常有特色,他永遠銜着菸斗。我們幾乎找不到他不銜菸斗的照片,有他就有菸斗,因爲在現實生活中,他就是每天菸斗不離口。人們開玩笑說,王瑤先生早晨洗臉的時候都一直銜着菸斗,先洗沒被菸斗擋着的一半臉,然後挪一下菸斗,再洗另一半臉。”
付丹寧講了一個趣聞軼事,把“青睞”朋友們帶進學者王瑤的世界。
2024年是王瑤先生誕辰110週年。“魏晉風度與五四精神——王瑤和他的世界”專題展是爲了追懷王瑤先生對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貢獻。這個題目來源於王瑤去世時他的學生們獻上的輓聯:魏晉風度爲人待物真性情,五四精神傳世啓蒙好文章。其中,“魏晉風度”指的是王瑤先生在西南聯大上學期間主要以研究魏晉六朝時期的文學爲主,“五四精神”指的是王瑤先生後來的研究方向是現代文學,以五四精神爲旨歸。另外,無論“魏晉風度”還是“五四精神”,貫穿其中的都體現了王瑤先生對文學與文化建設的一以貫之的精神氣質。
現在的學術界公認,王瑤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領域的重要奠基人。有意思的是,他本人的文學活動就屬於現代文學史的一部分,從他在清華大學上學時參加“一二·九”運動,到他在西南聯大讀書時與朱自清、聞一多等老師交往,“既是參與者,又是研究者,這是王瑤先生那一代研究者的特殊優勢,很多現代文學大家都是他認識的,有過交往的,是他的老師或者同學。”付丹寧博士說。
王瑤收藏的朱自清、聞一多照片及手跡、課堂筆記等,讓“青睞”的朋友們見證了王瑤與二位老師的友誼。尤其是朱自清老師,王瑤彷彿是朱自清的“迷弟”,他曾經自述,朱自清的“文辭研究”課,班上只有他一個人聽課,但朱自清“仍如平常一樣地講授”。朱自清拿着自己的講義卡片,在黑板一塊一塊地寫,王瑤就“跟着抄,一塊一塊地抄”。朱自清欣賞陶淵明,王瑤也收藏了朱自清的《陶淵明集》講稿、《陶靖節詩箋》等,終身沒有放棄對陶淵明的喜愛。
王瑤先生的愛情故事頗爲浪漫,甚至很有故事性。當時,西南聯大畢業後的王瑤在昆明私立五華中學任兼職教師,他與學生們感情融洽,並與班上的青年學生杜琇確立了戀愛關係。此時,抗戰勝利,知識分子們紛紛北歸。對大多數人都有些狼狽的北上覆員之旅竟然變成了王瑤與杜琇的“私奔”。後來,杜琇回憶說:“我和先生是偷偷地離開昆明的,先生提前兩天坐火車到曲靖縣等我,我給家裡人扯了個謊,出門坐上預先準備好的吉普車到曲靖跟先生會合。然後搭了一輛裝着貨物捎帶搭幾個旅客的大卡車,奔向通往貴陽的盤山公路。……爲了安全,先生早就讓我坐在司機旁邊的座位上。翻車的時候我安然無恙,先生卻摔到稻田裡。”
展覽的實物展示部分是王瑤的“竟日居”書齋。之所以叫“竟日居”,很多人猜測,這是王瑤借鑑魯迅先生的“且介亭”。魯迅當時住在上海的租界,“且介”即爲“租界”二字的一半。而王瑤晚年住在北大鏡春園,“竟日”二字也是“鏡春”的一半。展覽展示了王瑤使用過的檯燈、鋼筆、眼鏡、打火機、剔花石菸缸、菸斗等舊物,“其中的菸斗沒有出現在王瑤的照片中,這似乎是一個新的。”付丹寧笑着說。
展區的“竟日居”書齋牆上掛着一幅魯迅的詩和一張陶淵明畫像,正好也對應了魏晉風度與五四精神的展覽主題。
嚴家炎:他把金庸引入了文學史
如果說王瑤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奠基人,算是第一代,那麼,同樣在臨時展區展出的嚴家炎就可以算是第二代現代文學研究者了,而嚴家炎的研究範圍又擴大到了更多領域。
嚴家炎的主題展覽主要體現出他的學術性。一進展廳,“青睞”朋友們看到的是深邃幽藍的夜空,點綴着鑽石一樣閃爍的羣星。“我們是要營造出思想在閃光的效果。”付丹寧博士說。
“作爲一位理論工作者,嚴家炎先生以嚴謹、認真、務實而著稱,但我們這兒的一些展品又展示了嚴家炎先生有趣的一面。”付丹寧博士介紹說。
其中之一是嚴家炎在北大中文系就讀時的筆記本,上面全文摘抄了《詩經》的篇章甚至註釋。其實,嚴家炎是不主張死讀書、讀死書的,但當時他的老師楊晦提出“讀《詩經》必須選取精到的釋文逐字逐句抄錄下來”的要求,嚴家炎雖然有些不願意,但仍然遵從了導師的要求。
另外,在嚴家炎的筆記本中還有一本他逐字摘錄的笑話大全。相較於他一貫給人留下的“嚴上加嚴”的形象,這是一份頗有趣味的材料,可能嚴家炎也想通過這種方式,學到一點幽默,讓自己變得幽默。
“如果說,中國現代文學從1917年開始,到1949年進入中國當代文學的範疇,實際只有三十幾年。而從1949年到今天,已經過去七十多年了,難道用七十多年研究三十多年,還研究不透嗎?”一位“青睞”的朋友發出疑問。
付丹寧博士說:“恰好,這也是學術界一些朋友的疑問。其實,現代文學的三十幾年,是中國劇烈轉型的三十幾年,可以有許多不同的研究角度,可以說,值得研究者不斷地挖掘、研究。”
嚴家炎就是一個拓荒者,其中包括對現代小說流派的研究。當時,人們習慣的是嚴格的階級分析的框架,當這一框架逐漸轉向文本自身時,現代文學研究便呈現出以作家作品爲單位的特點。嚴家炎的《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就是以社團流派爲線索,將文學形式自身的發展作爲文學史的主體,使現代文學流派的命名與界定最終成爲文學史的常識。這也使《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成爲嚴家炎最負盛名的著作。
而“青睞”的許多稍微年長一些的朋友更加熟悉嚴家炎對金庸的研究。展覽展出了不少嚴家炎研究金庸的資料,包括逐頁閱讀評點《連城訣》的筆記。付丹寧博士在解說中講到,嚴家炎治學的一個重要出發點,是要讓真實的有影響力的文學都成爲現代文學的研究對象,包括通俗文學,能不能進入文學史,怎樣進入文學史。“嚴家炎對金庸小說的研究就是這類研究中影響最大、話題性最豐富、衝擊力也最強的一種。”付丹寧博士說,“當時,他的研究對人們的觀念造成很大沖擊。在今天,這是難以想象的。”
嚴家炎常說,“文學是癡情者的事業”。走進中國現代文學館,看到如此豐富的館藏及展覽,很容易和自己的閱讀與成長經歷聯繫到一起。“青睞”的朋友們都反映,這次參觀,不虛此行,因爲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顆文學的種子,在中國現代文學館都能找到那顆種子埋下去的土壤,以及之後長成的大樹。供圖/張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