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裡的豹

散文

大型貓科動物中,豹最是迷人。黑豹一身漆黑亮麗的皮毛,映襯雙眼炯然如炬;花豹通體大片花團錦簇的斑斕,更是魅惑吸睛。牠們在追捕獵物時,動作迅猛矯捷,一如獅虎。有別於其他猛獸的是,豹的體態輕盈柔軟,尤其是趴臥在枝椏上休憩時,半瞇的眼神總帶着幾分自信的慵懶,又潛透着幾分機警的精悍,宛如撩人卻帶刺的美女。神秘又貴氣的特質,也讓牠們成爲名牌珠寶的圖騰。

「君子豹變,其文蔚也。」(易經)花豹華麗出色的紋彩,早在千年前就被比擬爲君子日益彰顯的人品與才華。《水滸傳》一書將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沖美稱爲「豹子頭」,恰是爲了突顯他一身威儀與出衆的好武藝。神話故事中,《山海經》裡的西王母被型塑爲「豹尾虎齒」,無非是藉此強化她不可測的法力;而《西遊記》那隻自號「南山大王」的艾葉花皮豹子精,道行雖不及孫行者,卻也是身軀採豔、雄勢抖擻,令羣獸聞風喪膽。

世界文學中,除了海明威的小說〈吉力馬札羅的雪〉開頭那隻不知何故,獨自攀登孤峰頂上,終因高處不勝寒而凍斃風乾的豹子外,最有名的就是德國詩人里爾克筆下那頭受困於巴黎植物園柵欄中的豹了。這美麗又強悍的生物,一旦不幸落入人類手中,就只能終日惶惶,在狹隘的牢籠中兜圈踱步,直到目光日益遲鈍,銳氣與鬥志也被消磨殆盡,終究化爲虛無。「牠的世界只有千條的鐵欄杆/千條鐵欄之後便沒有宇宙」,里爾克這兩行詩句,不僅道盡了桀驁的百獸之王淪爲困獸的不堪與絕望,也讓人讀來怛惻揪心——以豹喻人,無論是前者的自我追尋或後者的受制於人,其實都反映了生命殊異的困境。

法國作家巴爾札克有一篇精彩的短篇小說〈沙漠裡的愛情〉,寫的正是人與豹的故事。描述一個在拿破崙征伐埃及之戰中被俘的法國士兵,在趁機脫逃後,身陷一望無際的沙漠中,又在巖洞裡遇見一頭飽食後酣睡的花豹。滿懷驚懼的年輕人手搋短刃,卻因沒有勝算而遲未動手。而花豹醒來後,竟自在地伸懶腰打呵欠,溫和而不帶敵意地凝視着他,甚且翻身打滾示好,直到他也怯怯伸手撫觸。

而後,一個落單的男人與一頭孤獨的母豹,就在眼神與肢體的日益親暱接觸間,爆發了不可思議的曖昧情愫。這黃沙滾滾的寂天寞地中,除了蒸騰的熱氣,除了幾棵椰棗,他們只有彼此。花豹享受着年輕男子的抓撓愛撫,在他身邊先是像寵物般磨蹭翻滾,繼而像女人般撒嬌賣俏,時而溫柔時而潑辣的低吼,竟讓他恍惚想起初戀的情人來。一人一獸在沙漠中,宛如熱戀中的愛人,日夜嬉戲、耳鬢廝磨,他們繾綣忘我地迷戀着對方,卻也微妙地相互猜忌提防着。直到有一日,男子無意間弄痛了花豹,野性未馴的母豹立即轉頭,皺鼻齜牙,輕咬他的大腿以示薄懲,而他卻反射性地用短刀一把刺進牠的脖頸。瀕死的花豹在痛苦掙扎時,不帶絲毫怨怒的眼神讓男人駭然心碎……稍後,一隊士兵經過,男子獲救時,早已熱淚滿面。

小說或許只是虛構,作者觀察入微的筆力卻讓人由衷讚歎。不僅將離羣士兵的孤獨恐懼與他和猛獸朝夕相處的疑懼不安摩寫得絲絲入扣,更將一隻花豹充滿力與美的形象,栩栩然投影在讀者腦中。而人與豹親密無間的肢體語言、幽微輾轉的情緒互動,更牽扯着讀者時鬆時緊的心絃,震盪出迴繞的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