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空老玉門關讀書人一聲長嘆
白先勇的作品始終貫穿着傷逝之情,身世之痛和一份不忍不捨。若問:這種心情是什麼?我答:這是濃重的歷史關懷,他把父輩的滄桑,家國的命運和對人類的悲憫,一齊都融匯進去,漫延開來,貫穿下去。他對《父親與民國》書中每張照片的詮釋,無不是調動了自己的歷史記憶,社會閱歷和生活經驗。儘可能地做到準確,因爲唯有準確,纔有可能感人,也纔可能進入別人的內心。
在臺灣的圖書館,白先勇的書屬於「核心收藏」,因爲從他的作品裡,能看到近百年中華文化的時空流轉和社會延遷。故爾,在海那邊,人們管他叫「永遠的白先勇」。
白先勇的筆,是以小說爲開端的。你翻開《臺北人》,首先看到的是一行獻詞:「紀念先父母以及他們那個憂患重重的時代」。書中的許多人物雖然生活在臺北的公館,但其靈魂和情感或儲存、或消失在了從前。繼而,他又在另一本小說《孽子》裡,對臺灣新生代寫道:「寫給那一羣在最深最深的黑夜裡,獨自彷徨街頭,無所歸依的孩子們」。從《臺北人》到《孽子》再到後來的《紐約客》,白先勇的文字都是在歷史主軸上的不斷延伸,滄桑又悠長。由個人延及家國,無不是以文學形式的歷史想像,呈現的情景是──人在臺北,心懷大陸,活在當下,回望過去以及尋問我們的未來。若看臺版的《臺北人》,細心人則可發現,十四篇文章裡的每個篇首,均寫有劉禹錫的七言絕句《烏衣巷》:「朱雀橋頭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他爲什麼要無數次地引用?這不屬於個人偏好,應該說,這首古詩承載著白先勇心靈的重負。千年前,西晉王朝從洛陽東遷至金陵;幾十年前,民國政府從金陵(即南京)東遷至臺北,世代交替,歷史輪迴,思之,怎不令人傷懷?
他的故事和文字虔誠,哀慼。可以說,白先勇的作品始終貫穿着傷逝之情,身世之痛和一份不忍不捨。若問:這種心情是什麼?我答:這是濃重的歷史關懷,他把父輩的滄桑,家國的命運和對人類的悲憫,一齊都融匯進去,漫延開來,貫穿下去。當你已經或即將進入「老,病,死」的人生階段,該如何度過自己的最後時光?這是很殘酷的一問,可答亦可不答;不答,也照樣樂呵呵打發餘生。早已跨過中年的白先勇,覺得這不僅僅是性命或壽命的問題。2000年夏天,他在住所的花園裡爲花草澆水,突感不適。送醫院及時手術,才撿回一條性命。白先勇覺得是上蒼有意挽留,尚有未竟的志業需他完成。其志有二,一是搬演崑曲《牡丹亭》;二是撰寫白崇禧傳記。
誠實歷史告白
白先勇從小對世界就有一種無常感,覺得世上一切東西,有一天都會凋零。一曲歌,一齣戲,於他都會生出莫名的感動和許多思緒來。「美到極致,都有些淒涼。」這是他的一句名言。正是這種天生的性靈,使白先勇從水利系的高材生轉到了文學,戲劇和電影。「二三更,千萬聲,搗碎離情。不管愁人聽。」這是元人張可久的一曲「秋夜」,它寫出古代閨婦日夜縈繞之離愁,不堪其聽。我想,白先勇在夜半時分翻閱父親千張舊照的時候,他的愁,他的痛,他的苦,當也是不堪其聽吧?理由也簡單,白崇禧與白先勇雖爲父子,實則是兩個不可分割的生命,這個圖冊你看到的是一個生平的歷程,敘述的是一個動亂的故事。對詮釋者來說,第一需要的是誠實,最後需要的也是誠實。明明是流血,你說是流淚;明明是崩潰,你說在撤退──別人能這麼幹,白先勇不會,不會。我是在無意中,發現了他的誠實。很多年了,一個晚上,我把電視頻道轉到香港鳳凰中文臺,正巧是在播出採訪白先勇的一個專題節目──
漂亮的女記者說:「我們知道,您的父親是抗日的。」
白先勇搖搖頭,淡淡地回了一句:「不,他首先是反共的。」
女記者又問及「四.一二事變」。
白先勇說:「是蔣介石下的命令,是父親動手的。」
事實如此,1927年春,蔣介石策劃「清黨」(即清除中共),他找到白崇禧,問:「你需要多少時間?」白答:「三天差不多,至多不會超過一個星期。」果然,「四.一二事變」他幹得果斷徹底。後來,上海舉行大遊行。據說,在「反對白色恐怖」橫標下面,還註明了「白」就是白崇禧。正是具備了驚人的坦承,白先勇才比較準確地闡釋那些圖片所呈現的具體化場景。他告訴我:很多圖注只有短短几句,可自己花了幾天時間才寫成。我信!因爲他對每張照片的詮釋,無不是調動了自己的歷史記憶,社會閱歷和生活經驗。儘可能地做到準確,因爲唯有準確,纔有可能感人,也纔可能進入別人的內心。白崇禧做的事,有的偉大,有的不偉大。不偉大,沒關係,因爲人們需要的是真實。在崑曲《牡丹亭》「幽媾」一折裡,杜麗娘是鬼,柳夢梅是人,敷衍的是人鬼之間的戀情。舞臺上有一盞小小紅紗燈,靠它照亮了空蕩蕩的舞臺,真實就是一盞燈,它照亮了厚厚的《父親與民國》。
勝負一念之間
白崇禧(1893-1966)字健生,廣西臨桂人,回族,伊斯蘭教。中華民國革命軍一級上將,軍事家。因用兵機巧,謀略超人,素有「小諸葛」之稱。李宗仁與他並稱「李白」,屬國民黨桂系核心。
他性好讀書,五歲就讀於私塾。每日晨間,須向先生背誦前日所習功課。每月初一、十五,則須背誦所有教過之功課。夜間溫習,母親必定陪伴,使一個年幼的孩子用功讀書而不覺孤寂。即使他後來成爲將軍,也有人形容他雍容儒雅,如果換套便服,倒很像一位教授。
白崇禧十四歲考入陸軍小學,在保定軍校第三期畢業,時年23歲。後進入廣西陸軍模範營。在模範營裡,白崇禧嶄露頭角,如「刀刃之新發於鉶,意氣豪邁」。他成名在北伐,以副參謀總長名義,實際負參謀總長全責。自1926年始,運籌帷幄,指揮督戰,歷經兩年的輾轉周折。「從廣州打到山海關」,堪稱「完成北伐第一人」。唐山官民舉的橫標上寫「歡迎最後完成北伐的白總指揮」的照片,就是證明了。戰爭乃瞬息萬變之事,也就是說,勝負往往決定在一念之間,「爲將之道,決心而已。」白崇禧之所以能取得勝利,有人認爲主要原因就在於他有決心,與三軍用命。1928年的8月1日,白崇禧遊故宮,忽見宮裡居然有座「崇禧門」,暗合本名,不勝欣喜,便在崇禧門前留影。白先勇在這裡寫了一行字:「父親當年35歲,此時應是他前期軍旅生涯意氣風發的一刻。」讀來,頗有韻味。這個韻味,是由樸實無華來體現的。
1929年的蔣桂大戰,是一場最不該發生的戰爭,蔣桂戰爭引發中原大戰(1930年),國民黨失去北伐後統一的機會,中國形成四分五裂局面,遂讓日本有可乘之機。──白崇禧敗走麥城,他與李宗仁一度流亡安南河內。當我看到那張流亡安南入境證件的頭像,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騎在「回頭望月」戰馬上的勃勃英姿哪兒去了?我說:「你父親怎麼看都像個逃犯啊!」白先勇答:「是逃犯,蔣桂大戰打完,他就受到通緝。」原來一個人由勝轉敗,不需要走多久,也無需等多久。白崇禧一生數次倒蔣,均以失敗告終。最後一次倒蔣是發生在1936年。李、白二人聯合廣東的陳濟棠以「抗日救國軍」名義出兵的,史稱「兩廣事變」。他們6月1日起事,很快失敗,李、白二人致電馮玉祥,願聽命中央。9月,蔣介石親筆函到達南寧,終於使他們放棄了倒蔣的政治意圖。應該說,「反共,反蔣」是貫穿了白崇禧大半生的行爲。
在廣西,白崇禧是個受人崇敬的人物。崇敬的原因除了武功,還有文治。1930年冬至1937年7月的七年間,他回廣西主持建設。在黃旭初輔助下,以其出色的政治才幹、勵精圖治的精神,按照制定的實業計劃領導廣西各界積極苦幹,終於獲得了「模範省」的榮譽。這個榮譽稱號絕非虛名,廣西確實在礦產、交通、農林、墾荒、市政、航政等方面,都有着相當的成就。這也是當時去過廣西的人士所發出的較爲一致的好評。其中,以胡適的《廣西印象》爲代表。另一位美國人(艾迪博士)還這樣說:「中國各省之中,只有廣西一省,可以稱爲近於模範省,凡愛國而有國家的眼光的中國人,必能感覺廣西是他們的光榮。」
1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中日戰爭爆發,8月4日,蔣介石派專機至桂林,將白崇禧接往南京。北伐期間,他任國民革命軍參謀長,如今再度出任蔣介石委員長最高軍事幕僚長,「兄弟鬩於牆,共御其侮」,蔣桂戰爭的恩怨,因對外抗日而暫時勾銷。
抗戰期間的重要戰役,白崇禧策馬揚鞭,無不參與,如「八一三」淞滬會戰,臺兒莊大戰,武漢保衛戰,三次長沙會戰,崑崙關之役。1938年3月24日,臺兒莊大戰前夕,蔣介石攜白崇禧飛抵徐州,與第五戰區司令官李宗仁視察隴海前線。每個人心裡都清楚:明天就是惡戰!在鏡頭面前,三人站到了一起。蔣介石當天離開,留下白崇禧,令其協助李宗仁。白先勇久久望着這張相片,慨然道:「多有歷史意義啊,三個國軍領導人一齊站在中日戰史的轉捩點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