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 陶淵明在人間——讀《歸去來∶不一樣的陶淵明》

《歸去來:不一樣的陶淵明》,顧 農 著,中華書局出版

宋代至今,有關陶淵明的研究成果可謂汗牛充棟,縱覽其間,路徑大致有二:一是偏重考據,通過文獻工作來掃清陶淵明研究的障礙;一是偏重闡釋,從各個角度來揭示陶淵明的各種特質。這兩種路徑在推動陶淵明研究的同時也存在不足:前者始終在做外圍工作,很少走進詩人內心;後者看似直面詩人,但想用一兩個關鍵詞來涵蓋詩人的思想世界,難免會以偏概全。所以魯迅先生提出,能否"用別一種看法"來研究陶淵明,使其成爲"一個和舊說不同的人物"。近期中華書局出版了顧農先生的新著《歸去來:不一樣的陶淵明》(下文簡稱《歸去來》),就展示出了一個和舊說頗有不同的陶淵明。

《歸去來》先在引言裡勾勒出舊說中的陶淵明形象——東晉王朝的遺民、政治道德的標兵。這是一部分人闡釋的結果,卻又成爲另一部分人研究的起點,如此一來,陶淵明研究就變成了對這位政治正確的道德標兵的頂禮膜拜。《歸去來》做的主要工作,就是將詩人請下神壇,迴歸人間。

《歸去來》復原了在人間的陶淵明:斷斷續續做過一些小官,他當官的目的主要在於經濟收入而不包含多少高遠的政治宏圖。這似乎有點平庸,但陶淵明在看重經濟收入的同時更看重自由和尊嚴,當兩者發生衝突時,他寧可放棄收入,這又是他不平庸的地方。最後一次做官是得到族叔陶夔的熱心幫助,出任彭澤令,但由於不肯束帶見督郵,就以奔妹喪爲由,掛冠而去,徹底歸隱。後人對此議論紛紛,其中一個影響很大的說法是認爲陶淵明預感要改朝換代,他不滿晉祚被替換,便憤而歸隱。《歸去來》不贊同這種"忠憤說",因爲陶淵明於義熙元年(405)歸隱,離劉宋代晉的永初元年(420)還有15年的時間,一個底層的小官員未必有長鏡頭的歷史望遠鏡,能看得如此深遠吧。

《歸去來》在涵讀陶淵明所有作品後指出,他歸隱的根本原因就是"質性自然",不能適應官場的種種;近因則是彭澤令這份差事本就是計劃外的,恰有見督郵、奔妹喪等事情發生,便藉機行事,抓緊去實現自己的"園田夢"。這樣一來,籠罩在陶淵明頭上的"忠臣""遺民"等光環就不見了,但詩人的面龐卻更清晰了。

辭官彭澤令以後,陶淵明沒有躲進深山去隱居,而是"結廬在人境",將歸隱之志隱蔽於家常平淡之中。他在老家農村每日讀書飲酒,也會外出訪友,高興起來還乾點鋤草一類的農活。後來陶淵明經歷了一場火災,經濟狀況很受影響,不少農活非親力親爲不可,而且也得計較收成,不能一味高談審美了。從陶淵明隱居生活的變化中,《歸去來》覺察到了詩人的思想在轉變:從崇拜儒家經典轉而認同當年批評孔子的躬耕隱士。這說明陶淵明真正融入了農村生活,這在古代士大夫中非常難得。沒有這種變化,就沒有後人看到的那個偉大的陶淵明;指出這種變化,也正是《歸去來》的深刻之處。

《歸去來》爲我們還原了一個活在人間的陶淵明,隨之而來的問題是:走下神壇的陶淵明,意義在哪裡?首先,我們打開一下視野:由於人生短暫,人類一直有深重的生命焦慮;尤其當生命沒有歸屬時,焦慮感會更強烈。如何解脫?至少從《古詩十九首》開始,就提出了親情友情、及時行樂、追求功名這三種途徑。但到阮籍的《詠懷》詩又否定了這些途徑,他告訴人們:生命本就是缺失的、孤獨的,那些解脫的途徑都是虛幻的。因此,如何排解生命的焦慮便又成爲一個大問題。陶淵明的重要意義就在於,他以自在自如、不懼死亡的生命狀態重新爲人們開闢了一條擺脫焦慮的途徑,這是一種符合生命本質、而且自己就可以滿足自己的途徑。可是陶淵明被架上神壇以後,這種意義就被"孤臣孽子"的光環給掩蓋了;《歸去來》給詩人祛魅,這種人生意義才又重新得到彰顯。這對當下生活在焦慮中的人們頗有啓示。

其次,作爲詩人,陶淵明的意義當然在於創作。《歸去來》認爲陶淵明在詩歌創作上的意義主要表現爲革新題材與改換筆墨。說起陶淵明對詩歌題材的革新,多會想到他在詩中引入了田園生活。《歸去來》則進一步指出,陶淵明還改造了贈答詩、詠史詩和玄言詩,令這些詩歌的面貌煥然一新。例如贈答詩,古已有之,但逐漸流於應酬,失去了文學的價值。陶淵明寫贈答詩一般不說彼此間的細節,而以抒發自己的情愫和感慨爲主,成爲一種新的抒情模式。就如《歸去來》指出的那樣:"贈答在他只是一枚釘子,各種內容都可以掛在下面。"至於改換筆墨,是指陶淵明採用平淡自然、相對散文化的句子來寫詩,像"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這樣的詩句,近乎口語,但耐人回味。《歸去來》對此大加讚賞:"他好像也沒有費什麼大勁,不過緩緩道來,絲毫沒有苦吟的意思。這些其實都是爐火純青的表現。"對陶詩語言的讚賞,代不乏人,《歸去來》的厲害之處是將這種語言精髓落實到了學術寫作之中——娓娓道來,舉重若輕。像這樣給讀者以舒暢、溫暖的閱讀體驗的學術著作,着實不多。所以語言上的功力與革新,既是陶淵明的文學貢獻,也是《歸去來》的一大特點。

最後總結一下《歸去來》的學術路徑。作者在偏重考據與偏重闡釋之外走出了第三條路徑——吃透詩歌,適度闡釋。這種路徑要求作者對詩人作品作出全面解讀,所有闡釋必須在詩歌中找到依據,這樣能夠有效拒絕對文本的過度闡釋。例如《責子》詩,陶淵明說自己"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只能以"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來自慰。迷信"忠憤"者卻認爲,晉宋易代後陶淵明不僅自己不願出仕,也不願意兒子們出仕,所以表面"責子",實則在表明自己的政治態度。《歸去來》根據詩中所寫,推斷此詩大約作於義熙二年(406),此時幾個孩子都未成年,詩人只是在談自己的教育思想,與十幾年後的晉宋易代無關。認爲詩人通過"責子"來不讓他們出仕,詩裡詩外都找不到證據,屬於典型的過度闡釋。《歸去來》堅持從詩歌出發,只作適度闡釋,本質上是對詩人的尊重,對歷史的尊重。

莊子曾問楚王使者,是願意做在泥塘裡曳尾的活烏龜,還是願意做被供奉在宗廟裡的死去的神龜?這個問題也可以拿來問陶淵明研究者:是將詩人還原爲一個活生生的人呢,還是將他的骸骨供奉在政治與道德的神壇上?其實,這是文學史研究常常要面對的一個問題,因爲很多研究者會神化自己的研究對象,不自覺地成爲一羣"骸骨迷戀者"。當《歸去來》將詩人請下神壇時,不僅還原了一個在人間的陶淵明,更對文學史上經典作家的研究充滿了啓發意義。(作者系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

作者:曹明升

文:曹明升 編輯:蔣楚婷 責任編輯:朱自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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