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的九月詩賞:田家的辛苦與耕作之美
公曆的十月,是農曆的九月,季節進入晚秋,秋風吹黃了樹葉,也吹黃了稻田,是寒冷和收穫並存的季節。城市的人們忙着添秋衣秋褲,而鄉村的人們則趁着天晴,早迎霜露,去收割地裡的稻穀,還要採摘果實,培育蔬菜。
工業時代,紡織品和衣物相對廉價,也惠及山鄉,但是若在幾十年前,很多鄉村的女性,依舊會在這樣的季節,紡織布匹,艱辛勞苦,只爲爲家人添上秋冬的衣裳和棉被。
所以古詩中九月授衣,八月其穫,九月築場圃,農人和季節並行,辛勤勞苦,這樣帶着疲勞和願景的九月歲月,延續了幾千年。
今天來賞讀的是陶淵明九月收稻的田園美詩,說其美,並非是詩裡的風光美,相反農業場景,艱辛勞苦,但美在一種真實和精神的大氣篤定。
陶淵明是東晉時期人,距今1800年,在他那個時代,鄉村的讀書人以外出依附大人物,做官或者衣錦還鄉爲榮耀。但是陶淵明卻是一個另類,中年之後,他已經做了彭澤縣令,卻斷然舍下仕途,回鄉務農和隱居。有人按照現代的某些標準,說他是大地主,實際上,在鄉村,他經歷房子失火被燒後,帶着家人開墾土地,紮實務農,已經從形式上蛻變成一個真正的農民,但不同的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他,在這種艱苦的勞作,清苦的生活中,更加堅定了一種和鄉土山水同在的曠達精神和理想。
他愛土地,愛歷史,用自己的方式,愛着人生和自然,他是一個偉大的人和詩人。
這首詩,是寫在他辭官歸隱的六年之後。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
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
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
晨出肆微勤,日入負禾(一作耒)還。
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
田家豈不苦,弗穫辭此難。
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幹。
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顏。
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
但願長如此,躬耕非所嘆。”東晉 · 陶潛《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穫旱稻 》
辭官回鄉,並非衣錦還鄉,因爲陶淵明的彭澤縣令,做的時間並不長,大約只有三個月。古代官俸極低,雖然縣官是最有實權的基層官位,但是往往會在任上經營一段時間,結交當地的鄉紳富豪,並樹立一定的官威纔會有豐厚的收入。所以陶淵明辭官時,並沒有帶回富甲一方的錢財。而此前,陶淵明在仕途上也不順,多是做幕僚,收入菲薄。
是什麼讓他做官百餘天就求去?對於這位清貧出身,又在幕僚級別做了很多年,瞭解官場的人來講,只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就是官場不好混,不適合他混,他也混不下去,第二個原因,就是在外多年,家裡的至親相繼死亡,而他無暇做最親密深厚的陪伴和告別。
那麼陶淵明時代的官場,是一個什麼樣的生態呢?趨炎附勢,拜金昧良心,裙帶關係,而且幕僚家奴化,對於清苦出身的陶淵明來講,越到中年越不合適他進取,因爲對於聰明人,閱歷增強骨密,實在是做不出柔媚姿態來。所以不是不肯折腰,是骨氣成型,且年齡也放在那裡,折不了這個老腰。
從家庭生活上來講,陶淵明八歲死了父親,十二歲死了庶母,母親又多病,只有一個庶出的妹妹,兩人感情深厚。家裡人丁不旺,勞力不足,陶淵明外出求發展,有一部分原因,也是要爲家庭謀衣食,以彌補土地產出的不足。但是這一次,是已經嫁出去的庶妹的死亡消息,給了他震驚。對於重感情的陶淵明來講,有母不能盡孝,有妹不能慰藉,人在複雜迷惘的大時代背景下,所爲何其有限,人生的意義何在?
所以他寫下《歸去來兮辭》,無心於即將到手的富貴,快馬加鞭的回鄉。
等待他的是荒蕪的田園,老病的母親。如果手上有點錢,他也投入了房舍的修葺和農田管理上。
而這一切隨着一場六月的大火,舊的房舍化爲烏有,他和家人在村子的河流的船上度過了最艱辛的秋冬。是房舍灰燼裡茁生的小草,激勵着他負重前行的希望。
如果說之前,他還能請人幫工,以減輕農田辛苦,那麼在這次焚家大火之後,陶淵明就是真正的農民了,完全靠自己,從土地裡給家人生存和希望。
從現實上來講,他也不再可能有資本遠遊,進入仕途官場圈。這樣也好,陶淵明和土地深沉的捆綁在一起,踐行着他的桃源夢。
以上這些,是這首詩創作的背景和陶淵明的現實。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
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
人生是有客觀規律可以探索的,人生的基本就是真實,而衣食是生存的基本。
誰能放棄這些都不管,只求自己的逍遙,這樣做能夠心安嗎?
那麼這裡很顯然,陶淵明家是迫在眉睫的生存問題,陶淵明認爲自己責無旁貸應該負擔起。
有沒有那些什麼都不管,而心安理得的人呢?
當然有,一種是富貴之家的紈絝,不知稼穡,反而說,何不食肉糜?
一種是貪婪之人,只管自己衣食無憂,不管百姓的痛苦。
一種則是市井鄉村的潑皮無賴,自私自利。
這些都是將自己的需求建立在剝削別人的基礎上。
這些都不是陶淵明。他中年了,自知自己不求嗟來之食,且還要負擔家人的生活。
不這麼做,他不會心安,至少他認爲,但凡是人,這樣的行徑都不會心安。
這是陶淵明的標準,也是古往今來很多正直之人的爲人標準。
實際上,這首詩寫出了陶淵明的現實,他必須爲家人和自己向土地要生存。
“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
晨出肆微勤,日入負禾還。”
開春,就開始進行日常的勞作,秋天來了,成熟之後的收穫還是頗豐厚的呀。
由於漢末戰爭,人口凋零,到了魏晉時期,人均還是有大片可供耕作的土地,陶淵明的土地到底有多大,其實已經不可考證。但是從他耕種的土地,糧食有結餘並且可以釀酒,而當時的畝產不高,算是廣種薄收,陶淵明耕種的土地,還是範圍比較廣的,不過這樣大的土地,也消耗着他的精力和勞力。
早上就出去勞作,晚上太陽沉落了,才揹着禾苗和農具歸來。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古代農業農民的生活規律。
不過這麼大片的土地,白天停留在土地之上,也是最爲正常的勞作方式。
這裡寫得很有古意,但是一天十來個小時都在土地上,是不能說悠閒的。因爲你是來耕作的,不是來旅遊的。
而陶淵明之所以寫得這樣淡雅,實在是心情還算愉快。
因爲這山中大片的土地,上面種的晚稻,已經成熟,他是來一畝畝收割稻田的。
那麼很可能這片土地就在南山之中或者附近。
而我們知道,山中的稻田比平原地帶的,種植更爲辛苦,因爲要蓄水築埂,引流灌溉。
“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
田家豈不苦,弗穫辭此難。“
終於在這幾句裡,看到了真實的艱苦。
山中最多的就是霜露,而因爲是山區,所以山風特別寒冷。
而在這樣的天氣裡,去收穫稻穀,農民怎麼會不辛苦?
但是再辛苦,也得幹啊,難道辛苦大半年,反而收穫時不管不收割嗎?
做農民怎麼會不辛苦?種也辛苦,是收穫也辛苦,尤其是到了收穫季,再苦也得上啊!
“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幹。
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顏。”
身體實在是疲乏啊,只是慶幸沒有別的災難來干擾。
陶淵明爲什麼會寫這樣一句,沒有別的災難?這是山中的稻田,可以得知,在山外,收穫期的稻田,可能往往會遭遇打劫,而這樣的傳聞,也使得陶淵明不得不心有憂患。
這是涼風吹來甚至還帶着寒氣的晚秋,山區溫度在十度到二十度之間,陶淵明收穫了稻穀後的第一件事是就在屋檐下,洗頭洗澡,這是真實的場景,因爲不僅是髒,更是流汗。
一杯度數不高的糧食酒之後,就是解開衣服,在疲憊中舒緩。
這是勞累,累並欣慰着。
典型的勞苦農民的日常。
“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
但願長如此,躬耕非所嘆。”
世人多想象古代的隱士,彷彿他們不用勞作,不吃不喝,過得像神仙一樣。
但是陶淵明,是個讀過很多書的現實主義者,至少在農業勞動上,他是最爲現實和真實的。
他說,他深刻的領悟到春秋時代的隱士長沮和桀溺,他們是在過怎樣的生活。
他們能爲孔子指路,卻自食其力,甘於這樣勞苦的田園生活。
而我,也願望效仿他們,我寫下躬耕的艱苦和艱辛,但是並不是在抱怨,在後悔。
我願意過這樣勤苦的生活,因爲這樣的勞苦,使得我能夠獨立解決自己和家人的衣食,又能擁有靈魂上的自由啊。
這樣的生活,使我無愧天地,無愧家人,無愧歷史上的真正隱者,而讓我心安理得。
我讀了很感動。
因爲我知道這條逆行之路的艱苦。
陶淵明之所以做這樣的選擇,是對當時黑暗的社會現實的反抗,那些達官貴人在捍衛富貴,更多的人在追逐名利和富貴,戰爭頻繁,百姓不只是生活艱苦,更是精神壓抑。
我現在才知道,陶淵明是隱居在山裡,是在山中開墾了大片土地,這是他的桃花源,雖然他種植更多的是菊花。
他用身體力行致敬着上古羲皇時代,擊壤時代。
他用最接近農民的方式,愛着土地和農民。我和你們同在,我就是你們。
託體同山阿。
初衣勝雪爲你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