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人在臺灣》我與餐廳阿姨的一段「母子情」(上)

陸生來臺感受親情。圖爲銘傳大學迎接陸僑生,爲其舉辦中秋節餐會。(本報系資料照片)

剛剛,帶着一場錯過大半個午後光陰之倦覺的疲乏,我頂着昏沉的腦,面對昏沉的天,於海島對岸的海島岸,第四次撥響了小美阿姨電話話筒那端,依舊是一個優美、灰冷的機械聲: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是阿姨換號了,還是我的大陸新號太陌生,前面長長的代碼太怪異,讓她誤以爲是騷擾來電而拒絕呢?總之,整整一年又兩月,在我無限的拖延和消耗下,與小美阿姨的聯繫,或許與這昏沉的午後一道,永遠地失去了。

阿姨,您的腳好了嗎?還在食堂上班嗎?若是變天,下了冷雨,會對您的身體有影響嗎?

那麼多的問題,那麼瑣碎,又有點老套,抹了點年代感,像幾十年前塞進鋼筒裡的連珠炮,帶着上層的不解與下層的困擾,轟隆隆射向模糊的對岸:詢問、試探、煽動、進逼。

迴音卻在哪?

一年半前,我也被射向臺灣。當然,不通過炮臺,好奇與興奮也要遠多於疑慮。彼時的寶島,目之所及,滿是雲雨初霽的燦爛。早晨,一日之計,從中央大學的男研捨出發,步行至最近的男九舍餐廳。短短的路,藍天作盤,白雲爲飯,再添粒蛋黃的太陽,邀請衆生享用上天厚賜美味路中要繞過一個小水池,叫烏龜池。那硬殼四足慢條斯理的生物,一隻只鑽出水面,伏在岩石上,高昂着頭,想與我們爭奪造化的盛宴呢!雀鳥也不少,飛來跳去,嘰喳喳討人喜歡。

將陽光留給它們吧,還是填飽肚子要緊。

餐廳不大,一樓賣吃的,二樓座位。最邊上是個全家便利店,進出門有悅耳的鈴聲,服務員是嗲嗲的臺妹和嗲嗲的小哥;接下來是賣奶茶蔥抓餅的,這是我的早餐;後面還有滷煮、丼飯、鍋貼東西不多,開始很新奇,一來二去,就吃得很熟了。

很快,食堂裡一個保潔阿姨,比臺妹更強烈地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的腳似乎有些問題,但不是一瘸一拐的,而是蹭着細碎的小步,步頻很快,但步幅很小,前進很慢。像一個快走完發條兵偶,靠着慣性機械運轉,缺乏能量行將停止,卻依然保持着筆挺的姿態與尊嚴的靈魂。她從櫃子裡提出我們傾倒的一桶又一桶廚餘,雙手吃力地抓着把手,將身體傾斜至一個安全的角度,一步追一步,更加緩慢地向前蹭;又一級接一級,費力但平穩地踩着階梯下樓,叫人又敬佩又心疼:敬佩她瘦弱的身體卻蘊藏如此驚人的能量,心疼她這樣的腿腳難以承受繁重的勞務。她不吭聲,不露出任何叫苦埋怨的表情,只是這麼來來回回、踏踏實實地重複着。

有一天吃完飯,我準備將餐盤的廚餘扔進垃圾桶,恰好阿姨也在那裡收拾。她對我說:「交給我吧。」

我把盤子給她,道了聲:「阿姨辛苦了。」

她擡起頭看我,眼睛閃出柔和的光芒:「不辛苦,你們讀書辛苦。」

此後,每次去男九舍餐廳,遇到她,我都會叫一聲「阿姨好」。她總將頭微微揚起,以溫柔親切的「誒」迴應。有時候碰面,我們會停下手邊的事,寒暄兩句;有時候阿姨做累了,會用披在頸上汗巾揩一揩臉,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休息。在這難得的間隙,她的目光朝我的座位處搜尋,我們四目相對,點頭微笑。

漸漸地我們熟了,交流也多了。她知道我是大陸來的交換生,於此處只是短暫的過客。我知道了她原來在學校行政樓工作,還是某部門的主管,只是年紀大了,患了腳疾,行走不便,才申請調來餐廳工作的。她向學校的理解包容表示感激,她說我們學生有朝氣有活力,天天和我們在一起,挺好。

我想,如果說以貌取人有誤,那麼以業取人則更不可取。在這裡,我見過曾是公司總裁計程車司機,熱心志工民宿老闆,也聽過一個閒時在酒吧做駐唱歌手的大學教授。阿姨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們不會因事業上的變動或變故而怨天尤人,而是積極地擁抱新的生活,積極地嘗試,服務更多有需要的人,並享受新角色給自己帶來的喜樂和滿足。這世上哪裡有什麼低賤的職業呢?哪裡有什麼人生叫巔峰,什麼叫低谷?有的只是世人挑剔的眼光,被明碼標價的商品,和自我設計、誘己入甕的無限落差的陷阱。

有一天,我在樓下吃早飯。突然,一袋沉沉的事物從天降入眼簾。一驚,擡起頭,看見一個頭發稀疏的中年男人,藏着笑意,在垂直的樓梯處抖動手中的水果,親切中帶着點誘惑:

「來,這個芭樂給你吃。」

我正想說伯伯你是不是認錯人了,他指了指樓上:「那個阿姨要給你的。」

我向上望去,阿姨正一邊用手巾擦汗,一邊對我笑呢!

以前教科書上說臺灣是水果之鄉,以爲寶島到處都是可人的果子,來了才發現,好是好,又貴又難買。尤其是我們建在山腰上的學校,安靜而偏僻,除了便利店一盒盒冷藏鳳梨蘋果和小吃街賣的一小袋一小袋可憐兮兮的分量,看不到一個完整的果子。阿姨送的芭樂,又大又多,真叫人心花怒放。我謝過伯伯和阿姨,頂着裝滿奶茶蔥抓餅的肚皮,又使勁將一塊塊芭樂往裡塞去。

從這以後,伯伯和阿姨時不時地會給我各樣水果和糕點。伯伯是阿姨的丈夫,在廠裡上班,週一休假,就會來餐廳給阿姨「打下手」。他們有個兒子,在美國工作,回來得少,平時就是兩口子住。我對阿姨和伯伯說,真不好意思,總是吃你們的東西。他們說,這有什麼,你很好,很有禮貌。他們說:「我們兒子在國外,現在你就是我們的兒子。」(吳思捷/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