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 | 父親在批發市場的鋪子關了,他說怪不了淘寶

大國小民》第120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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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這個小商品批發市場租了個小鋪子做服裝批發生意,已經待了近20年。今年春節前,鋪子租期要到了,他沒有再續租

往年的這時候,我放寒假回來,按慣例是要到市場幫忙的。這是年末大甩賣的好時機,得緊緊抓牢,賺到年前的最後一筆進賬。

然而,今年返鄉的火車上,我收到父親發來的微信:“你可以不用出攤幫忙了。”

我心想,難道知道疼我了?但還是回覆:“怎麼?”

屏幕很快再次亮起:“清倉都沒幾個人來買了。”

望着那行短短的消息,我很難揣測他的心情

年底的市場,許多店鋪開始清倉甩賣(作者供圖

1

穿過一個個隧道,車廂明明滅滅,望着車窗外連綿不斷的石山峻嶺,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提醒着我,家鄉越來越近了。

盯着微信聊天對話框,我的思緒回到了2002年,那是我家開始在小商品市場擺攤的第一年。

前一年的10月,我的弟弟出生,全家人都很高興——儘管代價是母親失去了鄉村代課老師工作,父親也不能在派出所再做輔警。當然,剛剛成爲小學生的我並沒有意識到這份喜悅背後沉重的代價,只顧着和班上的小孩炫耀:“我有弟弟了!”

2002年6月,懷揣着找親大姐借來的2萬塊和自己攢下的1萬塊,雙雙失業的父母,決定到本地最大的小商品批發市場租個小攤位,批發成衣租金就用去了大約一半的啓動資金,剩下的錢用於去廣州進貨。

第一次去批發市場,我感到自己彷佛在迷宮裡穿梭,曲曲折折、層層疊疊的檔口,足以讓人感到暈眩。當時的批發市場方興未艾,可謂時尚先鋒地,客戶絡繹不絕,週末時也有零售客前來“探店”。

我家的第一個小攤是在市場巷子深處一個4平米左右的小位置。這個侷促的空間,見證了我的父母如何是一頭扎進小商品市場的海洋。

第一次進貨是由父親獨自完成的,他從自己的男性視角出發,進了一批男裝牛仔褲、沙灘褲。當時“古惑仔”的穿搭風行嶺南地區,年輕的父親認爲這是符合潮流的選擇,銷量一定可觀。

然而這批的貨並不好賣,褲子過於“個性”,單價又沒有優勢,詢問者寥寥。批發市場裡本就是女裝霸佔大片江山,父親想走男裝路子。無奈行不通了,那批褲子最後被低價折本出售,重新進了一批女式短袖,是當時香港TVB劇裡演員穿搭的“平替版”,進貨價都是個位數,銷量總算回到了正常。

4平米的小攤,店主們都會想辦法外擴,在外面多掛點衣服(作者供圖)

父母的小攤是批發市場裡最尋常不過的“夫妻檔”。男人負責走南闖北跑市場進貨,女人負責盤點整理、打包發貨。兩個人都在店裡的時候,就互相打配合,一人和顧客周旋的時候,另一個人就眼疾手快地把對方要的貨整理出來,裝袋打包。

父親年輕時曾是一個沉默、不善言辭的男人,以至於母親曾經被不止一個好友問:“你們拍拖,有話聊嗎?”

但是批發市場改變了他,生活磨平了他的棱角。當他成爲一個攤位的老闆,和不同的顧客打交道就成爲了日常,吆喝叫賣、討價還價、斤斤計較,都是他的必修課。

從來沒有人問過,他是懷着什麼樣的心情把自己變成一個和少年時代截然不同的人,就彷彿一切都是再順其自然不過的“不得不”。我和弟弟印象裡的父親,是肚子前掛着收錢的腰包,面帶笑意、口若懸河的老闆,而不是他學生時代好友記憶中的那個斯斯文文的帶着無框眼鏡的男同學。

相較而言,母親的轉變似乎更加順利。她純熟地把對着學生的銳利大嗓門轉向神態各異的顧客,把站一整天的講臺變成看一天的攤位,把閒暇時的備課改作業替換成整理打包發物流。她耳邊響起的不再是稚嫩的:“盧老師,這道題怎麼做?”而是此起彼伏的:“老闆娘,這件怎麼賣?”

母親就這樣投入到了新角色中,當時我也並沒有察覺她對教師職業的不捨,反正在我看來不管什麼工作,都是爲了賺錢。

某天店裡來了一對母女,母親要給準備上初中的女兒買衣服。討價還價之際,那位母親認出了我母親:“老闆娘你是不是當過老師的?好像我兒子那班的班主任。”

對方話音剛落,母親就讓了價:“好了好了,批發價給你,不賺你錢。”

那對母女心滿意足地離開,我父親無可奈何地搖頭:“這個小女孩很想要,你不少,最後她媽也會給她買。”

母親一向牙尖嘴利,這次卻沒有立刻反駁,過了好一會兒,才底氣不足地喃喃自語:“留點給她兒子買新衣服。”

母親帶着女兒逛市場(作者供圖)

2

從原本不相關的行業來到這個小商品批發市場找一份營生的,不止我家。隨着父母逐漸適應市場的生活,我也逐漸瞭解了更多他們同行的故事

父母生於70年代,中考時,考上中專等於擁有鐵飯碗,但他倆都沒考上,只能繼續讀高中。等到他們高考時,趕上全國高校開始擴招,成績不好也可以自費讀大學,被稱爲“計劃外自費生”。然而這樣的人並不多,大部分人還是走向了社會。畢竟這裡只是一個地處西南的邊遠小城,誰也不比誰富有。

隔壁攤位的阿姨就是一個“計劃外自費生”,她到省會讀的大學,但是畢業後不包分配,自己又找不到工作,所以索性到市場租個攤位做買賣。她的經歷給年幼的我帶來了極大的衝擊——原來大學畢業也會找不到工作。

不過我很喜歡那個阿姨,因爲她說話細聲細氣,還帶了很多小說來看。

然而她的生意並不好,我總是爲此很擔心。

還有一位賣牀上用品的老闆,原本和母親一樣,是一名鄉村小學教師。他來到市場的原因衆所周知——因爲他總是在和旁邊的店主展示他做老師時的工資條,以證實鄉村老師的工資少得可憐。

“老人要治病,小孩要讀書,哪樣不要花錢?”這句話是他的口頭禪,另一句是:“搏一搏,單車變摩托。”

他的確憋着勁兒做生意,在家庭式經營小攤爲主流的市場裡,他的攤位越做越大,還招了好幾個幫工。

還有一對和我們家的關係很不錯“夫妻檔”,他們會和我父母分享一些進貨的信息,在沒有時間掏出真心的批發市場裡,實屬可貴。

然而這對夫妻也不是服裝批發的“老江湖”,他們原來是在建築工地上幹活的,與其說是分享經驗,不如說是年輕人一起摸着石頭過河。他們的批發業務很多元,不只賣衣服,還賣建材瓷磚。那個男老闆常常說:“沒文化,就要一身都是刀,把把都要鋒利。”

在這個擁有7000個攤位、800多間鋪面的小商品批發市場裡,不知道有着多少和我父母一樣的“老闆”和“老闆娘”。也許他們來到批發市場的理由各異,但都是被生活的滾滾洪流挾裹到了這裡,奮力遊着。

形形色色攤主們(作者供圖)

3

那時,我們家還住在村裡的自建平房,弟弟開始上小學之後,爲了方便,他就在市場旁邊的學校借讀。

市場開門很早,每天6點,弟弟就得和父母冒着清晨凜冽的寒風出門,3人騎着一輛摩托車,像個三明治似的。

弟弟總是最早在校門口等着開門的學生,他從不睡懶覺,也從來不用父母幫忙收拾,每天都乖乖地早早準備好書包,一點兒也不需要人操心。

有天5點左右,母親起牀,天才矇矇亮,她卻發現弟弟已經在客廳的沙發上看着電視,電視聲音很小,他縮成一團,也很小。弟弟說,總是擔心因爲自己起晚了,耽誤父母出門,都會早早地自然醒。

2001年起“撤點並校”,村裡的小學學生越來越少,要和其他的學校合併。對我的父母而言,這並不是一個好消息,我每天上學要到別的村子去,太遠了。他們的生活已經自顧不暇。

於是,我三年級開始就離開了村裡的小學,轉去了一所民辦的寄宿學校。轉學寄宿後,我每週日下午走3公里到村口搭公交上學,週五下午再回來,不需要接送。宿舍裡的其他小孩幾乎都會覺得自己是被父母“拋棄”了,所以才被送到這裡,晚上常常能聽到她們的啜泣。但我沒有任何不滿,反而還有點感激父母這個決定,只是一想到每個月200元的伙食費會替他們感到心疼。

對於許多出賣體力爲生的家庭而言,當生存的需求劈頭蓋臉而來,學習的重要性便會不自覺地往後靠。父母首先想到的不是我的作業多不多,而是週末了店裡又可以多一個人手。況且我的成績不差,所以週末來打下手更顯得理所應當。

反正我非常樂意出來幹活,這意味着生意大好,更意味着我可以幫家裡減輕負擔。況且,當我逐漸長大,攤位裡的衣服我也能穿了,有瑕疵不好賣的衣服,就變成了我的潮流新衣。批發市場的款式,是當時的時尚風向標。

儘管那時家裡的經濟狀況早已不那麼窘迫,我依然會覺得自己的存在是父母的壓力源泉,我的吃穿住行都是家裡本可以沒有的開銷。我並沒有想過,對於有的家庭來說,孩子並不是負擔,更不需要孩子減輕負擔。

中學時代的我依然懵懂又單純,可以很坦然地和同學朋友說父母在市場賣衣服,週末自己要去幫忙,根本不會在意別人怎麼想。在異常忙碌的批發市場裡,給家人打下手的孩子也不只有我一個,這裡甚至還吸納了不少臨時童工。

一次週末去幫忙的時候,我毫無形象地穿梭在市場裡,拖着一大包貨準備送去物流所在的停車場時,恍然發現前面有個拉貨的人居然穿着自己學校的校服。我快步向前,認出了他是隔壁班的D,正想打個招呼,他卻像是見了鬼般奪路而逃。

我心生疑惑,難道是我的樣子太狼狽嚇人了嗎?在學校裡,他明明是對誰都極友好的陽光男孩。

那天晚上收工回家之後,我的山寨步步高音樂手機上收到了他的QQ消息。他先是連發了3個“在嗎?”還沒等我回復,頭像就繼續閃爍抖動了起來,發來一大串消息,大意是希望我對今天的事情保密,千萬千萬不要在學校裡和別人說他在市場打工。

我的疑惑被他的請求解開了,原來他只是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需要打工補貼家用。儘管我並不覺得這是什麼丟臉的事情,依靠自己的勞動爲家裡出一份力,難道不是應該自豪嗎?但我沒有反駁,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答應了他。

從那時候起,我開始意識到,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在窘困的生活裡暢遊的。

週末的市場,一個小男孩正在母親的輔導下寫作業(作者供圖)

小女孩一個人在略顯逼仄的攤位裡學習(作者供圖)

4

剛剛到市場的前幾年基本是維持收支平衡,除去日常開銷,家裡幾乎沒有什麼儲蓄,這個攤位真的是隻能養家餬口。

父母也不是沒想過要放棄,但是如果不幹這個,還能幹什麼呢?這個無解的問題讓他們選擇繼續留市場,畢竟起碼還能餬口。

摸爬打滾5年後,父母決定向“當頭攤”進攻。

在這個小商品批發市場,深藏在巷道里的位子叫“裡中攤”,在主幹道邊上的位子叫“當頭攤”,這樣的攤位空間更大,人流量更大,當然,租金也更高,是“裡中攤”的兩倍起。

2007年,我小學快要畢業的時候,父母花3萬塊租下了一個8平米的“當頭攤”,還一口氣簽了5年的租約。

然而第二年開始,對方就要求漲租金,害怕失去攤位的父母也只能答應這種出爾反爾的要求。

早熟的我那時候開始意識到批發市場裡的層級之分——最輕鬆的頂端是這些“東家”,他們在市場剛剛建好就低價買下攤位,日後就可以把攤位出租,坐享其成,用租戶的話說是“坐着數錢”。

“當頭攤”的面積更大(作者供圖)

來到“當頭攤”第二年,2008年,父母的生意開始迎來了上坡路,家裡終於開始有了小小的積蓄。

父母終於找對了進貨和銷售的要點。這時,我家的攤位開始專營女裝短袖,這些短袖是最基礎的T恤版型,上面印了各式圖案,從熒屏的流行卡通形象,到火熱的明星頭像,或者是潮牌LOGO,時下熱點全都能找到。T恤不分碼數,只要大小合適,似乎什麼樣的年齡段都能穿。價格低廉,消費者廣泛,市區內外周邊的零售小店主基本都會來進貨,銷量日漸增長。

在記憶中,那是欣欣向榮的一年,北京奧運會讓年少的我熱血沸騰。在奧運會開幕式那天,父親開回了我家的第一輛小車——五菱榮光。那時村裡有小車的人家還是少數。

這是自弟弟出生後,難得的全家人都發自內心的喜悅時刻,弟弟很高興,他上學再不用風吹日曬又雨淋了。

此後,這輛十分“耐造”的車就成爲了我家最實用的工具,運貨、跑市場、接小孩……幾乎從未出現過問題。

許多年後,這款車型被廣大網友稱爲“神車”。與此同時,父母已經完全適應了批發市場的生活,他們嚐到了勤懇勞動的小小果實——儘管只是一部再普通不過的平價國產車。

我家的第一輛小車——五菱榮光(作者供圖)

5

2012年到2015年,生意越來越好。不只是我們一家門庭若市,整個小商品批發市場常年處於人聲鼎沸的狀態,人和人之間的交流基本上是靠喊。

至於爲什麼生意這麼好,沒有人能給出準確的回答。回想起那幾年,母親的概括是:“都搶着買,有什麼要什麼,感覺是天上頭有神仙給做了法。”

在這種超出尋常的紅火之中,父親一開始是極其不踏實的:“爲什麼會有這麼多人來拿貨呢?”漸漸地,他感到恍惚:“這種好事會持續多久?”再後來,他已經懶得再想——傻子才拒絕送上門的顧客,誰管他怎麼來的。

批發客戶的需求越來越大,廣州、株洲、福州、上海、嘉興……父親跑的市場越來越多。

在智能手機還未“下沉”到70後的時候,父親靠着十分不標準的普通話和紙質地圖,走遍了許多批發市場。他的目標是搜尋各大市場的低價女裝短袖基礎款——因爲這時印刷T恤已經逐漸失勢,批發客戶也開始追求簡約風。

8平方米的攤位已遠遠不夠用,爲此我們家又租下了緊挨在旁邊的攤位,擴張“勢力範圍”達到了16平方。父親在外奔波的時候,母親一個人照看攤位已經力不從心。我家開始招女工幫忙,從1個到2個,巔峰時期,16平方米的小攤裡一共7人在忙活。

忙碌着拉貨的工人們(作者供圖)

在難以喘息的忙碌中,父親尋找到了批發成衣的樂趣,經濟上的回報沖淡了勞力的辛苦。他樂觀地覺得,只要保持這種幹勁,生意就會一直好下去,生活也會越來越好。“一分耕耘一分收穫”成爲他堅信的座右銘,爲此,還在家裡掛上了“天道酬勤”的牌匾。

這是他最意氣風發的幾年,依靠自己的雙手,他掙來了更好的車子、城裡的房子,和看似理想的生活。一眨眼,我已經準備上大學,弟弟也到了懂事的中學階段。在同時入行的朋友之中,有的人依然摸不到門路,有的人早早被市場淘汰,而他成爲了最早立足於城市裡的人。他規規矩矩上班的同齡朋友拿着固定的死工資,操心着尚小的孩子。他曾經羨慕的人開始羨慕他,就好像命運開了個玩笑。

我填高考志願時也因此受了影響,認爲體制內只能拿沒意思的薪水,到市場、到企業裡纔有機會賺錢,所以填的都是商科專業。

母親卻說,你要不要考慮師範院校?我一口回絕。

6

我那時候已經知道,母親的心裡依然留戀着三尺講臺,所以她希望女兒有朝一日也能和曾經的她一樣,傳道授業解惑。但我並沒有採納她的建議,也忽視了她眼中的渴望和熱情。

那幾年,針對鄉村代課教師的政策開始改變,通過“特崗教師”招聘的統一考試,曾經退出講臺的代課教師就可以重回校園。

通知一出,母親便試探性地對父親說:“要不,我去考一考?”

父親並不認爲母親能通過考試:“考什麼考?早上6點到晚上6點,都在這16平方打轉,哪還有精力看書,怎麼考?”

況且,那正是家裡生意最好,最需要人手的時候。

母親並沒有因此作罷:“我晚上看書又不耽誤白天做事。這樣都能考上的話,就該回去教書。”

父親依然極力反對:“回去當老師,哪有老闆娘賺得多?而且這麼多年了,什麼東西都忘了,怎麼考得過?”

“錢一輩子也賺不完。考不過就算了,不試試我心不甘。”一向溫和的母親用堅定的語氣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父親也不再阻攔,只是碎碎念着:“唉,考不上的,考不上的。”

母親只把這些話當耳旁風,此後,每個稍微有空的夜晚,都抓緊了時間複習。然而,最後並沒有考上。

但母親沒有向我們流露出任何傷心的狀態,她的念頭也沒有因此被打消,還是很倔強地表示:“有機會就繼續考。”

看到這樣的結果,父親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繼續考就能考上啊?你以爲考試是買彩票抽獎嗎?”

第三次考的時候,母親居然真的“中獎”了。

這是一個喜憂參半的消息。少了老闆娘,夫妻檔就難以維繫,但考上了不去入職,母親又心有不甘。最後,父母商討出了一個折中方案:工作日母親去學校上班,中午休息時她騎電瓶車過來市場打下手,休息日她依然全天到市場幹活。

數年後,我問母親,當初爲什麼那麼堅定地要重新考教師。

本以爲母親會給我一個很有情懷的答案,結果她說:“還不是爲了老了好過點!老了做不動批發,到時候退休金也沒有,我們兩個就變成你和弟弟的負擔。”

聽到這樣現實的回答,我有些驚訝:“其實弟弟和我一直以爲你是因爲喜歡。”

“也說不清是不是喜歡。不過你爸不會想這些,而且當時生意好,但我知道做不了一輩子的。”

我接着問:“那,你當時沒有和他說這個想法嗎?”

“沒有,說了你爸會覺得我看不起他。”

的確,父親從不喜歡預設關於市場的任何不好結局。在他看來,如果覺得生意會江河日下,是對他能力的否定。

7

生意的紅火和蕭條似乎都不太講道理。2016年以後,市場就開始漸漸地冷清了下來了。

我家漸漸支撐不起幾個工人人力成本,慢慢地只留下了1個女工。這還是因爲母親去學校上班之後,父親獨自實在應付不來。

爲了多些生意,父親不再專營短袖,攤位裡的貨源變得混雜多樣,女式打底衫、防曬衫、針織衫、套頭衫都有。他認爲,多元化的品種可以招攬更多的客人,薄利多銷也是一種出路。

然而生意並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發展,市區街邊的零售小店越來越少,來進貨的零售小店主也越來越少。少數縣城鄉鎮的零售小店主們依然會來這裡進貨,偏遠地區的成衣零售業似乎還沒有被互聯網徹底沖垮,只是曾經意氣風發的老闆們也漸漸老了。

以前因爲忙碌交談甚少的同行們,也終於在閒暇時間能夠聊上幾句,主題常常是“爲什麼沒有客人了”,可大家都說不清爲什麼生意紅火的日子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

許多攤位已經無人開門(作者供圖)

對面攤的老闆“老革命”從市場建立就開始打拼,他的結論是,市場貨過時了,就像他老了一樣,沒人喜歡過時貨,就像沒人喜歡老東西:“衣服褲子,不時尚就不是東西!”

旁邊攤的自產自銷的老闆娘覺得,是自家小作坊製衣沒有大廠家的批量生產優勢,價格競爭不過別人。她說:“廣州、武漢的大廠走量,我們人工費肯定比人家高,大魚吃小魚,做生意不就是這樣?”

父親則堅稱互聯網經濟是罪魁禍首,淘寶首當其衝:“我女兒小時候都穿我們的衣服,現在都自己淘寶買,又平又靚,現在的年輕人都這樣了,哪裡還有人逛市場?”

而每當有人反問:“你怎麼不做網店?”他就會更加激昂地陳詞:“不是我不想做,進貨的老闆人家都在做淘寶,你怎麼做得過人家廣州十三行、武漢漢正街?”

大家爭執不下,從來沒有得出過統一意見。

這時如果賣糖水小販推車經過,賣糖水的阿姨就會過來問:“各位老闆,吃一碗潤潤喉嗎?”

沒錯,各種流動小攤小販,也在這個市場流竄着。賣糖水的,賣快餐的,賣水果的,賣小吃的……這位賣糖水的阿姨,她總是用一個有復讀功能的喇叭自動循環叫賣:綠豆、芋頭、西米糖水!

從父親開始幹這行,我就開始聽這個叫賣聲,這麼多年了,小販來來去去,這個聲音還在。

糖水阿姨有一個神奇之處,她總能捕捉任何望向她推車的目光,然後朝這目光不斷靠近,問上一句:“來一碗嗎?”

小時候,我是很高興聽到她由遠及近的叫賣聲的,如果父親心情好,或者那天生意不錯,恰好她路過的時候我們又不忙,我就能喝上一碗綠豆糖水。

我見證了綠豆糖水從5毛錢到現在的2塊錢,也見證了市場的蕭條讓阿姨的糖水也漸漸賣不動了。她早就抓住種種時機向攤主們打廣告,說自己準備在夜市街找個固定位子做糖水,老客們來有優惠價。

老闆們總是開玩笑迴應:生意再差下去,就喝西北風了,哪還喝得起糖水?

市場裡的各種流動小攤小販(作者供圖)

家裡的生意越來越差,疫情歇業了大半年之後,更是難以挽回地差下去了。單價10來塊的打底衫,生意巔峰時期能賣到5、6萬一天的流水,而現在每天的流水不到1000塊。

促銷降價手段都失效了,因爲市場裡顧客越來越少。這種狀況別說養家餬口了,連攤位的租金都賺不夠。我們家已經僱不起工人,只剩下父親一個光桿司令。

儘管父親已經說了不再需要幫手,但是我假期回家依然會到攤位上幫忙。每到年底,整個市場就會大甩賣,不論是賣成衣,還是賣布料,還是賣五金,或者是賣玩具文具,總之統統都大甩賣。

畢竟有些東西,過時了就不好賣,放着也是佔倉庫,賣了還能回點本錢。而且臨近過年,來批發市場的零售客人會多一些,大多數是來淘東西過年的。但時至今日,來批發市場大甩賣“撿漏”的零售顧客也越來越少,一部分是經濟收入不高的中老年婦女,一部分是還沒有經濟來源的中學生。10年前那種放眼望去滿是年輕時尚顧客穿梭遊走的場景,早已一去不復返。

用手機從樓上拍的全景圖,客流量比往年相比少了許多(作者供圖)

因爲不再續租,所以今年清倉的任務就是甩賣店裡所有的存貨。一般是5到10塊錢一件,主要是10塊錢一件的打底針織衫,5塊錢一件的薄套頭上衣和防曬衫,全部是均碼的。至於顧客年齡段,那不在我們的考慮範圍,只要她肯買,幾歲都能穿。

我就坐在門口這兒大甩賣,有勁兒的時候喊一下:“5塊10塊,來看看啊!5塊10塊,平過青菜……”諸如此類,方言和普通話交錯着來。

一有人來挑挑揀揀,就看人說話——如果是一個阿姨悶頭挑挑揀揀的,就在旁邊碎碎念衣服多便宜划算;如果是幾個婦女邊挑邊討論的,就可以說啊呀這件衣服你穿再合適不過了,針織的有彈性,顯身材,白色的襯你,紅色的喜慶;如果是學生,我就會說我也拿了一件穿,很舒服不起球好搭配……總之,胡說八道,目的就是賣出去。

清倉時常常是一會兒忙得昏頭轉向,一會兒就閒下來無事可做。這時候客流量總是間歇性的,往往有一個人挑挑揀揀就會吸引更多人挑挑揀揀,喜歡湊熱鬧的中國人心理在這裡也得以體現。大甩賣嘛,總感覺人多的地方代表東西更划算,有便宜不佔是傻蛋,趕緊衝過去搶搶纔是正經事,自然就一哄而上。

但人多的時候,我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誘惑每一條想上鉤的魚,還要注意有沒有人趁亂偷衣服。因爲在這個小商品批發市場,偷衣服的事情屢見不鮮。

我家攤位正在清倉(作者供圖)

賣東西肯定會遇上形形色色的客人,大甩賣的時候也是這樣。

有的人對着幾塊錢的衣服挑來揀去,有的人像佔了大便宜一次買一打,有的人還是要討價還價,有的人看了好久卻不下手,有的人和同伴一邊挑一邊吐槽然後離開,有的人離開後又回來。

有人讓我覺得做生意開心,有人也會讓我無奈憤怒,但是對於每一個攤主,保持平靜,多看好事,纔是做買賣的秘訣。

在這個小商品批發市場, 被父母們、大多數是母親們領着來買衣服的孩子,總是不敢主動說我想要哪件衣服的。大部分情況是母親問小孩,這個好不好看?小孩要是點頭,母親就開始和店主砍價,如果沒砍成,有的母親就一把拉上孩子離開,或者問孩子:你想要嗎?

面對這樣的問題,孩子們有的低頭不做聲,有的會很懂事地說“算了”,有的會說“也不是很想要”。砍價失敗後的結果往往都是離開。我見過太多被母親拉走的女孩子,轉頭回望自己剛剛心儀的衣服,那種眼神,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纔好。

我幾乎沒有見過斬釘截鐵底氣十足地說“我要”的女孩子,窮人孩子的懂事讓我感同身受。因爲我也曾是她們那樣子,就像我從來不會主動和父親說想喝一碗綠豆糖水。

但今年清倉的日子裡,父親幾乎每天都買糖水。

我清楚地知道原因,其實是他捨不得。將近20年的市場生涯,就要這樣結束了,市場的糖水也喝一次,少一次。

其實在他看來,如果能賺到租金、維持生活,那生意還是可以繼續,畢竟人到中年,所有掌握的技能都和市場息息相關,一旦離開,確實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在這個激流勇進的社會裡立足。

然而江河日下的批發生意讓他徹底灰了心,再不捨得也明白,怎麼掙扎也依然會面臨虧本,所以只能放手離開,雖然他還沒有想好自己下一步到底應該怎麼走。

我一直以爲,只有年輕人才需要走一步看一步,未曾想到人到中年,還會面臨這種躊躇不安。如今,父親又開始羨慕那些工作穩定的朋友,起碼他們不會面臨中年失業的危機。有時他也會和我說,以後你要是像你母親一樣當個老師,也挺好。

而我看到現實的種種,也開始覺得能有穩定的工作,的確是很好的選擇。我們爺倆似乎全然忘記了當年在填報志願時是何等抗拒師範類院校。也許我擇業觀的改變,也是家庭生活對我的深刻影響的一個剖面。

“告別機器人生活,租期到,檔口內,樣樣10元”。爲了吸引顧客,父親用大紅紙手寫了這樣的牌子,掛在攤位最醒目的位置。

我問他爲什麼是“告別機器人生活”?他說,這麼多年,一直在這個小小的攤位忙碌,沒有休息日,沒有節假日,自己活得像一個賺錢機器,現在要和這樣的生活告別了。

“做久了機器人,一下子不用做,也是很難習慣的。”他的語氣有些悵然若失,然而今年的清倉卻更加慘淡了。

我再問他會不會很討厭淘寶之類的網購平臺,他只是很平和地說:“有什麼喜歡和討厭,時代的選擇,沒人能抵得住。”

也許是20來年的批發市場生活,讓父親變成了哲學家。

作者:楊撐撐

編輯:簡曉君

題圖:作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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