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上甘嶺神槍手(致敬革命前輩)

圖爲務川仡佬族苗族自治縣泥高鎮慄園草場。  徐 飛 吳應貴

剛過去的4月和以往不同,從山西打工回鄉的鄒軍發現,祖父鄒習祥的墓前插滿了白色的菊花。遠道而來的一個個陌生人滿懷敬意地看着鄒軍說,原來,你的爺爺,就是當年著名的志願軍狙擊手

這時候,鄒軍才知道,七十年前跨過鴨綠江的祖父鄒習祥,竟然是中國人民志願軍第15軍赫赫有名的狙擊手。五聖山防禦戰和上甘嶺戰役期間,在祖父的帶領下,志願軍第135團1營1連培養出了一批狙擊手。

數十年光陰過去,“537.7高地北山”這個陣地名、“狙擊兵嶺”四個字,永遠鐫刻在歷史上。

今天,高高的仡佬山慄園大草場、海拔一千四百米的山坳上,鄒習祥就長眠於此。4月的清晨,霧色蒼茫,上學的孩子正歡快奔跑在山路上,山上是悠閒吃草的羊羣,風吹來,響起一陣清脆的鈴聲――家園如此安詳,老英雄鄒習祥當年毅然報名參加抗美援朝,爲的就是家園這樣的時刻吧。

整理好祖父墓前的白菊,和祖父一樣少言寡語的鄒軍輕聲向我們道謝:“如果不是你們,我根本不知道爺爺立下過那麼大的戰功,回鄉幾十年,直到去世,他除了說自己打槍很準,其他什麼都沒有提起過。”

我愧然搖頭,這份謝意我們不敢承擔。半個多世紀前,鄒習祥從炮火硝煙的戰場回到家鄉貴州省遵義市務川仡佬族苗族自治縣,隱姓埋名數十年。所以,我們根本不知道他。

發現鄒習祥的英雄事蹟,對我來說是個偶然。在採訪貴州省抗美援朝二等功臣楊作雲的過程中,對軍史一無所知的我查閱了大量抗美援朝相關史料。在《解密上甘嶺》和聶濟峰口述《上甘嶺:攻不破的東方壁壘》等書籍資料中,我不止一次看到同一張照片、同一位志願軍戰士――他潛伏在灌木叢中,冷眉斜豎、目如利箭。

那是去年秋天的一個傍晚,窗外吹來微涼的風,翻動了桌上的書稿,這位志願軍戰士銳利的眼神又出現在我面前。我盯着照片下那行字:“45師135團1連狙擊手鄒習祥,一直活動到敵人前沿的灌木叢裡,用七十八發子彈殲敵三十九人,戰後,榮立一等功。”鄒習祥、狙擊手……我突然想起,曾聽說務川縣有一位從抗美援朝戰場上歸來的老兵,也姓鄒,槍法很準……我立即打電話到務川縣請求查詢。

很快,縣裡回話說,是有一個神槍手,仡佬族,名叫鄒習祥。但是因爲患胃癌,已經去世好多年了。

驚訝、意外和遺憾一起向我襲來,我黯然看向書稿上的照片,沉思良久。山河無恙、人民幸福,一切都那麼美好、如他所願,可我們竟然不知道身邊有這麼一位大英雄。

務川那邊也很震驚,上甘嶺的狙擊英雄?我們縣裡有一位上甘嶺的戰鬥英雄?

放下電話,我們迅速啓程去往鄒習祥的老家。秋天的高原草場已經進入凍雨季節,一路上霧雨紛飛。遠遠的,我看到一個小小的山坳,山坳旁有幾棟整潔的老屋,鄒習祥的兒孫們就居住在這裡。

坐在火爐旁,鄒習祥的家人看着我們帶過去的一本本資料,當看到鄒習祥的照片時,他的小兒子鄒書敬忍不住熱淚長流。因爲身體不好,六十四歲的他已經無法開口說話,只是緊盯着那張照片,雙手不斷顫抖。孫子鄒軍和鄒銀強則瞪大眼睛,喃喃道,我們從來沒有看到過爺爺穿着志願軍軍裝的照片……我們只有這張。

說着,鄒銀強遞過來一張陳舊泛黃的照片。

照片裡,年老的鄒習祥身穿藍布中山裝,腳上是一雙沾滿泥巴的解放鞋。整個裝束和普通的農村老人沒什麼區別,唯一不同的是筆挺的坐姿、炯炯有神的雙眼和兩道不怒自威的豎眉

只聽說過他槍法很準。圍攏過來的鄉鄰和老人們嘖嘖讚歎,哪曉得他恁厲害,他也是,恁甲(務川方言,意爲“這麼厲害”)的事,怎麼就不說呢?

說什麼?我耳畔迴響起採訪抗美援朝老兵時經常聽到的一句話――說什麼?說自己英勇?還有那麼多英勇的都埋在戰場了,自己說什麼?!

青山不語、英雄無言,沉默的豈止一個鄒習祥。2019年新中國成立七十週年大閱兵,空降兵戰車方隊通過天安門廣場,一面密佈三百八十一個彈孔戰旗迎風飄揚,那是鄒習祥所在第15軍浴血上甘嶺後保存下來的一面戰旗,它屬於中國人民志願軍15軍、屬於上甘嶺特功8連、更屬於頑強英勇的中華民族,同樣,也屬於貴州大山裡的農民鄒習祥。

我爺爺在上甘嶺到底做了些什麼?鄒軍和他的家人迫切地看着我們。

時間回到1952年的4月,朝鮮上甘嶺的白雪正在融化,鄒習祥所在1連守衛的537.7高地北山,是第15軍三十公里防禦正面上最突出的陣地,與敵所在的高地南山相峙,兩陣地相距僅有一百來米。

由於1連缺乏強大的炮火支撐,敵軍氣焰一度十分囂張。鄒習祥和戰友們每天都要忍受對面陣地上敵人的肆意挑釁,眼睜睜看着他們在陣前三五成羣地曬太陽,志願軍們卻只能困在簡陋的工事裡。

後來,隨着一線坑道陣地初步完成,志願軍有了堅實的地下長城,15軍決定按照“零敲牛皮糖”戰術,開展冷槍冷炮運動,好好打一場。鄒習祥所在1連迅速響應,從4月17日到10月13日,只用了短短五個多月時間就殲敵八百餘名。被喻爲“神槍手”的鄒習祥更是創下了七十八發子彈斃傷敵三十九名的優異戰績,榮立一等功。敵軍被打得惶惶不可終日,在換防時驚恐地將537.7高地北山稱爲“狙擊兵嶺”。

無論是走進軍史館,還是翻開厚厚的《抗美援朝英模事蹟紀念集》;無論是尋訪軍史專家嵩山,還是時任志願軍45師政委聶濟峰將軍的女兒聶昭華,沒有人不知道鄒習祥。透過一頁頁泛黃的史料,我們彷彿看到了鄒習祥穿梭在坑道中交流經驗、組織狙擊小組的一幕幕場景……

在聶昭華女士提供的《抗美援朝英模事蹟紀念集》裡,其中有一篇《狙擊兵嶺的由來》,裡面寫道:“班長鄒習祥打出了第一發冷槍,就把正在陣地上來回走動的敵人打了個嘴啃泥,勝利的消息像風一樣傳遍了全連,馬上有六七十個戰士報名參加了狙擊隊,組成了二三十個狙擊小組,於是,你一槍、我一槍,掀起了狙擊比賽的高潮……”

在聶濟峰將軍的口述實錄裡,則談到當時守在537.7高地北山的135團1連商量了一個星期,哪一天打?誰先打?最後推選了槍法最好的班長鄒習祥。鄒習祥打出好成績後,45師三個團開會邀請冷槍手鄒習祥和冷炮手高奎介紹戰鬥經驗。1953年,上甘嶺戰役結束,部隊爲鄒習祥所在1連報功,充分肯定了鄒習祥在全連開展狙擊運動中的引領帶頭作用。被打得丟盔棄甲的敵人永遠記住了這個“狙擊兵嶺”。鄒習祥和他的戰友,就這樣用老舊的步槍,打出了一個讓敵人膽戰心寒的軍事地名。

之後呢?

我笑了,之後的事,應該你們告訴我們。

沉浸在我們講述中的老人一個個回過神來,七嘴八舌地講起了鄒習祥――

他從東北帶回了稻種,他機靈,慄園地勢再高,氣候再冷,總冷不過東北呀。然後他就帶着大家建梯田――那之前,我們草場上根本沒有田,山下才有。

對,那以後我們就吃到了自己種的大米。

他臉上有傷,花斑斑的,放牛娃們喜歡和他玩,取笑他,但他從來不生氣。

他身上也到處是傷,凍傷、燒傷、槍傷,冬天那些地方的皮膚又幹又痛,就叫我們幫他去割松油,痛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抹一抹,但他從不跟組織說。

他眼裡容不得沙子,爲人正直,十里八鄉遇到看不慣的事情,他都要管。

神槍手、倔脾氣。老人們長吁一口氣,和善又嗔怪地用簡單的六個字完成了對鄒習祥的評價。

我們則在軍史專家張嵩山和軍史館李子波、劉聖德等同志的指導下,整理完成了這麼一段文字:鄒習祥,男,仡佬族,貴州省遵義市務川仡佬族苗族自治縣人,中共黨員,1922年4月出生。1951年參加抗美援朝,曾任中國人民志願軍135團1營1連7班長、副排長、排長。作戰期間,鄒習祥冷槍狙敵,英勇善戰,先後榮立一等功一次,二等功兩次;獲得朝鮮最高人民會議常任委員會頒發的二等軍功章一枚。

在志願軍15軍資料中,有關鄒習祥的記錄基本終止在1952年10月。10月14日凌晨,慘烈的上甘嶺戰役打響了,鄒習祥和戰友們忍受着難以想象的艱難困苦,堅持作戰,一次又一次收復陣地。在無數次生死之際的殘酷戰鬥中、在打得“人死槍毀陣地爛”的上甘嶺,我們已經無法分辨出哪一響射擊聲來自鄒習祥和他的槍,我們只知道,在他沉寂多年的檔案裡,留下了殲敵二百零三人的記錄。

1952年12月1日,那一天,漫天大雪,志願軍15軍召開了上甘嶺戰役勝利祝捷大會

我想,隊伍裡的鄒習祥,在那場大雪中,就已決定把自己的所有功績和記憶都留在這片土地上,讓它們和潔白的雪花一起、和長眠在這片土地上的戰友一起。

當然,這一切只是我的想象,關於帶着稻種回鄉的鄒習祥,我們知道的只有他無邊的沉默。

今天的務川,廣袤的慄園草場,牛羊成羣,寧靜安詳。

崇尚英雄、敬畏歷史,有些過往,遠去了,仍值得一提再提;有些人,故去了,仍值得永遠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