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工程院院士杜祥琬:國家要挺起腰桿,總得有人甘於獻身
文稿 | 崔玉賢
採編 | 章劍鋒
拍攝 | 杜碩
出品 | 本站科技《科學大師》欄目
他是誰
杜祥琬,應用核物理、強激光技術和能源戰略專家,跨界科學家,曾和鄧稼先、于敏、王淦昌等“兩彈一星元勳”共事數十載,從事核武器理論設計與核試驗診斷理論研究工作,是核武器中子學與核試驗診斷理論領域的開拓者之一;又是國家863計劃強激光技術專家組首席科學家,新型強激光技術的開拓者,將中國強激光技術帶入世界先進行列。也是中國氣候變化、能源戰略和可持續性發展領域的重要智囊之一。
杜祥琬院士接受本站科技《科學大師》專訪 攝影:杜碩
1993年,他擔任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副院長,這是中國唯一的核武器研製生產單位。1997年,當選爲中國工程院院士;2002年擔任中國工程院副院長。此後,杜祥琬還出任了國家氣候變化專家委員會主任、國家能源委員會專家諮詢委副主任等職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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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廣袤無垠的戈壁荒漠,爲一批批爲國奮鬥的人們提供了廣闊的用武之地,穿軍裝和不穿軍裝的幾代人,隱姓埋名,歷盡艱辛,在曲折磨礪中成熟,卻也享受着一次次成功給予的無可比擬的激動和興奮。爲民族的興盛和老百姓揚眉吐氣,做成一點有用的事。這種精神享受是無可替代的。”
2007年,杜祥琬寫了一篇題爲《享受遼闊》的散文,回顧自己當年的科研經歷,在文中,他寫下了上面這些話。
杜祥琬參與氫彈科研,是上世紀60年代的事情。1964年,從蘇聯留學回國後,他進入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工作,基於“原子彈要有,氫彈也要快”的最高戰略指導思想,杜祥琬與鄧稼先、王淦昌、于敏等著名的“兩彈一星”功勳一道,開啓了中國首個氫彈實驗的研究。
這一批人,隱姓埋名秘而不宣搞科研,一度連自己的家人都不知道他們的工作內容。
杜祥琬的獨子、優客工場創始人毛大慶在文章中曾對幼年生活有過回憶,當時他們住在保密大院裡,辦公區戒備森嚴,門口哨兵荷槍實彈。如周光召、鄧稼先、朱光亞、于敏等大科學家,都是前後院的鄰居,他親眼見識過他們買菜打醬油的生活日常。
杜祥琬與他的妻子兒子 圖片來自網絡
“大院是父親工作的地方。我當時不知道他們具體做什麼,但有一種本能的敬畏,知道他做的是很神聖的事情。”
親眼見過活生生的人,親身經歷過的具體可觸摸的生活,對於犧牲、奉獻、國家利益、人生價值這些崇高遠大的詞,毛大慶自言,他比其他人更易於理解。
當歲月流逝,爲兩彈一星精神曾經奔走科普的杜祥琬,卻也會疑惑自問:我們這一代人是不是已經落伍了,當年的故事對孩子們還有用嗎?他們真感興趣嗎?
有一次,在杜祥琬講完過去老故事的時候,有學生向他提問:您講的這些都很崇高,可是我們是普通的學生,我們離崇高太遠了。
“我說那我們把‘走向崇高’換四個字,叫‘品行端正’,這四個字離你們不遠吧?他說不遠。我說你就先從品行端正做起,以後在工作當中積累自己的貢獻,爭取走向崇高。這樣可以嗎?他說這個可以接受。”
杜祥琬瞭解現在的社會形勢,知道社會上各種各樣的人都有,價值觀也很多元,但他對本站科技《科學大師》的記者說,他堅信一點:“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有希望的話,一代人裡頭必須有一些人選擇爲這個民族、爲這個國家進步去獻身,如果都是想着自己的蠅頭小利,這個國家就沒有希望。”
杜祥琬的站位和視野,與他的出身、閱歷不無關係。他成長在河南一個革命知識分子家庭,其父杜孟模,解放前是北京大學的黨支部書記,既使解放後以知識界代表的身份擔任了河南省政府的副省長,一直到去世,他也沒有透露過自己的黨員身份,直到文革後平反昭雪,家人才得知。
1938年出生的杜祥琬,經歷了建國前最災難的動盪歲月,八年抗戰,兵荒馬亂,他跟着父母一道逃難到陝西,國弱民貧的景象,看在眼裡。日後成年了,學識積累越來越多,事理也越來越通,“就明白國家一定要改變這個狀態,所以後來搞國防爲什麼有動力呢?也就是因爲了解國家過去受過的災難、屈辱。我要把她建設好,這個觀念還是很強的。”
通過科研實踐摸索,杜祥琬和他的同事們一道發展出中國自有的核試驗診斷理論,上世紀80年代梳理成書,這是中國在該科研領域的一項自主知識產權理論成果。
氫彈研製的成功,代表了當年一個國家在硬實力上實現了世界級競爭力的躍升,一代科學家貢獻青春改變國家的命運,但從內心來講,杜祥琬更贊同無核化世界的終極發展目標。
在一個公開場合上,有小朋友好奇地問杜祥琬,還有沒有可能造出更厲害的氫彈?杜祥琬回答:現在的氫彈不是需要更厲害的,而是需要更理智的人類把它禁止掉,永遠不要使用。
杜祥琬對《科學大師》說,當年進行氫彈科研,出發點就“不是爲了用,而是爲了不用”,“實際上我們從第一次原子彈試爆成功,中國政府發表的聲明就說得非常明確,要全面禁止並徹底銷燬核武器,這是我們的宗旨,並且中國承諾,不首先使用核武器,這兩句話是非常經典的。”
中國第一顆氫彈爆炸成功 圖片來自網絡
55年的科研生涯,杜祥琬不光只是參與了氫彈的科研,由於國家戰略發展的需要,此後他還跨界到激光技術科研和能源、氣候戰略領域。81歲的他,至今還擔任着國家能源委員會專家諮詢委副主任職務。
核、激光、能源和氣候變化——不管怎麼轉換崗位和領域,用杜祥琬的話說,基本上沒有離開物理學的範疇。
“我體會到學好物理學對人是很有幫助的,它是一個對各個部門、各個行當都有幫助的學科,有一定的普適性。”
以下爲《科學大師》專訪正文:
一、希望天下無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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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大師》:目前來講,是不是全世界最厲害的核武器還是氫彈?
杜祥琬:當然,氫彈已經足夠厲害了。幾百萬噸TNT當量,是一個什麼概念呢?炸藥,一噸炸藥在這屋子裡(指當時專訪的房間)可以堆一大堆了,這是一噸TNT當量,一萬噸,那就是一萬個這樣的房子。當時,美國原子彈的當量是兩萬噸,那就把日本廣島炸成那樣了。一個氫彈是幾百萬噸,所以需要的不是要更大的威力了,而是能不能用它?它已經足夠破壞人類自己、破壞這個地球了。
《科學大師》:這是不是個悖論,就是科學家既要不斷地去研發它,又要考慮怎麼樣限制和禁止它。
杜祥琬:從國際形勢發展來看,原來一開始大家研究核彈,並不是要不用它,它是在二次大戰的背景下誕生的東西,也可以說對日本的投降起了一定的作用。但是,中國後來不得不也發展核武器的原因,的確不是爲了用它,而是爲了不用。實際上我們從第一次原子彈成功,中國政府發表的聲明就說得非常的明確,全面禁止、徹底銷燬核武器,這是我們的宗旨,並且中國承諾,不首先使用核武器,這兩句話是非常經典的。
全面禁止、徹底銷燬,這個無核武世界的思想,我就說知識產權其實是中國的,奧巴馬後來上臺,提了一個“無核世界”的主張,爲此還得了一個諾貝爾和平獎,我說這簡直是大玩笑,這是中國人先提出來的。
可惜人類的覺悟和理智,還沒到這個地步,一些大國不願意放棄核武器,還在不斷的有國家想擁有核武器。這是人類面臨的一個挑戰。
《科學大師》:聽您的意思,還是要靠人類的覺悟,才能達到一個天下無核的終極目標?
杜祥琬:這個覺悟,跟人類的文明水平有關。如果真正是人類命運共同體這個思想建立起來了,大同世界建立起來了,要核武器幹什麼?大家應該都把它銷燬了。但是現在這個充滿矛盾和衝突的世界上,擁有核武器的國家,不肯放棄。互相不肯放棄,所以現在是個問題。
對一些國家來講,實際上擁有數量已經是太多了。現在已經成包袱了,其實用不了那麼多,因爲現有的量已經可以毀滅地球好幾倍了。而擁有太多的核武器,要保護和維護這些東西,要庫存,要花代價的。他們也希望少一點,少花點代價。
二、“萬一死了,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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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大師》:您講到我們當年是不得不發展核武器?
杜祥琬:就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應該說新中國成立沒幾年,百廢待興,國家經濟、科技、工業都相當的落後。但是在那個時候的中國,不止一次的遭受到核威脅、核訛詐,你沒有核,別人就拿核來威脅你。
再一個背景,一個世紀以來,中國的屈辱、災難,從八國聯軍一直到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被叫做“東亞病夫”,中國人如果要爭自己民族的未來,那必須讓國家強大起來。雖然1949年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但是腰桿沒硬起來,所以要爲這個目標,掌握兩彈,去奮鬥。
爲什麼這些人,比如說鄧稼先從美國一回來,領導就跟他談到,讓他做這件事,他毫不猶豫。當然是隱姓埋名了。王淦昌,從莫斯科調回來,讓他做核武器,他也隱姓埋名開始做。爲什麼這些人都毫不動搖、毫不猶豫?因爲這件事情對中國的重要性,它是一個標誌,它是中國科技進步的一個標誌,它是中國國防力量的一種標誌,它是中國國家地位的一個標誌。這點太清楚了。不管多困難,要把它拿下來。
《科學大師》 :這麼重大的成果,在那麼艱苦的條件能拿出來,是那一代的科學家智力更高嗎?
杜祥琬:現在的年輕人智力一點不差,但是那個時候,這一溜兒科學家,這個民族要振興,中華民族不能老這麼衰敗下去,拿這個當成自己的責任,當成自己一生的價值和奮鬥目標,這個思想在他們身上很一致。我們跟他們幹活,也很容易接受這個思想。所以這個思想很統一。而這個東西本身有多難,當時並不知道,因爲沒有掌握之前,你不知道它有多難,也不知道有幾年能夠突破。就下決心要把它弄出來。但是有一點,因爲當時原子彈、氫彈在國際上已經被人掌握了,像美國、蘇聯都有了。它的存在已經被證明了,大家心裡覺得這個應該能掌握。中國是自己自力更生的,自主創造的原子彈和氫彈,而沒有藉助於他們的知識和他們的技術、他們的工業,完全是自己創造的,自己摸索出來的。
《科學大師》:像您在一線工作的科學家,會遇到危險嗎?
杜祥琬:危險是有的,但是它也是有章法的,大家要避免危險,鄧稼先爲什麼最後出了問題呢?那就是實驗也會有失敗的時候,這個是始所未料的,包括投彈的飛行員(也很危險),因爲做空爆試驗,空中爆炸都要飛行員開着飛機上去,到一定的高度,把彈艙打開投下來。投下來到一定的高度,它開降落傘,讓它慢慢下降,下降到一定的高度爆炸,這個高度是有儀器控制的。爲什麼要定這個東西呢?讓飛機跑遠一點,跑到安全距離之外,但是這也不是沒有風險的。
比如有一次(試驗),彈艙打不開,那時候朱光亞(核物理學家、兩彈一星功勳)在現場指揮,飛行員報告彈艙打不開。朱光亞是個平常說話非常謹慎、思考半天才說一句話的人,但是這個時候立刻命令:再投一次。飛行員又飛了一圈,飛到這個位置再投一次,說還是打不開,並且報告說,再飛一圈飛機上的油不夠了。那你說怎麼辦?立刻決定:讓飛行員帶彈着陸。然後立刻命令全場人員撤退,他和空軍指揮員在塔上等這個飛行員回來。但是飛機肚子上帶着一個氫彈着陸,沒有人做過這個事兒,萬一碰到一個什麼東西,這個彈出了問題,那就是大大的事故。
沒出事,朱光亞一下輕鬆下來,說了一句:我們做了一次帶彈着陸試驗啊。這是故意輕鬆的話了,誰肯去做這種試驗啊。
所以鄧稼先受命時,不是晚上回去跟他夫人對話,這個你們都知道了,他最後說了一句話,這件事很重要,爲它死了都值得。這裡面不是沒有危險,我們要儘量避免危險,避免不必要的犧牲。要做好安全防護,這都是有規定的,每次操作都是有規定的。但是即使萬一死了,也值得,這個觀念太清楚了。
我在蘇聯上學的時候,看過一個紀錄片,就是他們的核科學家,核探測器放在肚子上它都能響,他自己吃了很多放射性,我當時就意識到,美國也好,蘇聯也好,都有一批科學家,爲這件事可以說就是要獻身。
三、“誰有想法,誰就上臺說”
《科學大師》:那時候大家的科研氛圍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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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祥琬:我們這個單位,我一參加工作,叫理論部,現在叫九所了,我一到這個所裡,就感覺到這個氛圍有一個什麼特點呢?人和人之間相稱,都不稱呼官銜,什麼主任、所長,都不這麼叫,都是老、小相稱,比如說老鄧,是鄧稼先,叫周光召“老周”,後來周光召當了中國科學院的院長,全國人大的副委員長,有人叫他周委員長,叫他周院長,我們都聽了很彆扭,見他的面,還是叫他老周。
《科學大師》:那時候您是小杜?
杜祥琬:我是小杜,後來也成了老杜,現在是杜老、杜爺爺了。爲什麼給你講這個老小相稱呢?它不光是一個稱呼,我理解它是一個溫度,人和人之間的一種關係,一種氛圍。這個氛圍有一種好處,就是學術民主。
氫彈技術原理什麼樣的?當時展開學術討論,一個教室裡,大家坐得滿滿的,二十幾歲的小青年、五十幾歲的老專家,誰有想法誰就上臺說,邊說邊畫。大家充分的發揮自己的想象力,現在叫頭腦風暴。講完了之後,把大家的想法歸納成爲幾十個設想。
分析分析,用排除法,從幾十個想法歸納幾種方案,拿到計算機上去算,看哪種能算通。在這個過程當中,于敏(核物理學家、兩彈一星功勳)是一個第一貢獻者,就是他比較早的判斷了某一個方案可行。
《科學大師》:不是說一開始就有一個人指定,必須這樣幹,給大家佈置任務。
杜祥琬:哪有那麼容易?一開始都不知道,是做了一些基礎性的研究,在一邊算,一邊想,一邊討論,最後歸納出來。算完了之後果然行了,于敏從上海打電話給鄧稼先,說“我們抓住牛鼻子了”,就是這句話,就是我們把這個原理找到了。
《科學大師》:您說到充分的學術民主,對做科研來講它有多重要呢?
杜祥琬:有適用性。大家的積極性調動起來,把大家的頭腦智慧調動起來,然後選擇技術路線。當然我們有帶頭人,氫彈,我就說帶頭人于敏是第一個功臣,但也是大家一起做,他也很強調,不要叫他什麼“氫彈之父”這一類的話,不是哪一個人的功勞。
到現在我覺得學術民主都很重要。我們現在說能源的問題,能源領域也會有不同的意見。但是如何做到開放民主,不同意見要能夠說,能夠討論交流講道理,這個非常重要,決策起來,可以減少一些浪費。
《科學大師》:那時候科研條件怎麼樣?
杜祥琬:那個時候說真的,電腦還不太先進,六十年代我們用計算尺。我們拿尺子來算東西,比珠算已經是先進很多了,還有手搖機,還有電動機,就是一秒鐘大概能運算幾次這種速度。所以搞原子彈的時候,是一批小青年,用一批電動計算機算算算。但是後來我們突破氫彈的時候,開始有了晶體管計算機了。
那時候也就是五萬次每秒,現在是千億億次了,那個時候是五萬次的就是我們國家裡很先進的了,在北京計算所、上海華東計算所,所以我們兩邊跑着算題。那個時候國家第一臺新計算機,就先給核武器研究所用,第二臺給國家氣象局用。所以那時候沒有好計算機的情況下,這種抓住主要矛盾,粗估,先粗略的估計一下這個問題大概是對還是錯的。這一套也可以說是抓主要矛盾的哲學思想。
《科學大師》:您說自己當時搞核理論設計,這個和核試驗是什麼關係?
杜祥琬:當時我們組的任務,就是做氫彈原理試驗中速報項目的量程計算。怎麼回事呢?就是氫彈跟原子彈有十分的不同,要試驗一下能不能實現相應的物理特徵。其中的相應指標,很快能測到,看看它的樣子,看看它的量級大小,是不是在我們理論預計的範圍內,就能夠快速的確定我們做對了還是沒做對,這叫速報。
《科學大師》:聽您講,好像氫彈比原子彈更高級、更復雜?
杜祥琬:要複雜的多。原子彈畢竟就是一個裂變,而氫彈主要的威力來自於聚變。原子彈相對來說簡單,威力也相對來說小一點,而氫彈是完全不同的原理,物理過程要複雜的多,所以要測量清楚氫彈的物理過程,它所需要測量的物理量也比原子彈要多得多。
這就是爲什麼要診斷這個核試驗,我用“診斷”這個詞,就像看病一樣。這個東西一爆炸,它裡面的物理量你又不能進去察看,看不見摸不着的,如何能夠通過外部的可觀測量,能夠知道里面的物理量的空間、時間的變化,而氫彈因爲有很多個物理過程,那就有很多量要測試。
爲了測出這些物理量,要做一次試驗,因爲氫彈威力很大,我們就減當量試驗,減小威力,同時又能表現氫彈的物理特徵,這樣爆炸試驗以後,我們好測試。
多次試驗,就有一套理論、方法,就發展出來我們國家一套核試驗診斷的理論,後來我們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就寫成一本書,也就是改革開放以後,開始重視學科建設,我們就把過去這些東西系統的總結一下。
四、兩彈精神主要一條就是求真、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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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大師》:您與一批兩彈功勳共過事,他們中間有讓您印象深刻、甚至對您有影響的人麼?
杜祥琬:跟他們工作幾十年,對我的影響可以說都很深。如果挑一個代表,我想說一下王淦昌,他比我大31歲。他在莫斯科的一個聯合核子研究所工作,就是蘇聯、中國、波蘭、捷克這些國家聯合成立的研究所。王淦昌帶領中國科學家小組在那工作。他在那裡發現了反西格馬負超子,這是物理學界當時轟動全球的一個消息。當時我還看到一個很短的紀錄片,就是王淦昌在那個黑板上講課,幾個蘇聯的學者,畢恭畢敬的向他請教問題。
我當時也留蘇,這個鏡頭給我什麼刺激呢?因爲蘇聯人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是看不起中國人的,因爲中國當時確實也很落後,特別是科學技術很落後。能這麼畢恭畢敬對待一箇中國科學家,非常難得。後來王淦昌回國領導核武器的工作,我在他手下工作,不止一次聽到他說起,中國人不比外國人差,說了好幾次。他也是鼓勵大家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是說中國人只要真正做的好,就會贏得世界的尊重。
王淦昌很嚴謹,他在發現反西格瑪負超子的同時,還記錄到了另外像是一個新粒子的一個軌跡。當時跟他一起工作的蘇聯科學家就很着急,想宣佈發現了一個新粒子,命名都想好了。王淦昌就說,我們沒有弄清楚這是個什麼粒子,它是個什麼性質,在這之前我們不能宣佈這就是個新粒子,只能說是一種可能性。
後來大家研究以後證明,這是已經知道的一種粒子的反應,王淦昌就說,哎呀謝天謝地,我沒吹牛。這就是科學家的嚴謹性,沒有足夠的證據,我不能胡亂宣佈這是一個成就。
《科學大師》:您跟王老共事多少年?
杜祥琬:我1965年回來參加工作,一直到他去世,那是1998年,33年。他在我們院呆到1979年,以後到原子能院,但是還在我們這個領域,還保持着聯繫。
他是個很有人情味的人。科學家其實感情是很豐富也很細膩的。1996年的兒童節那天,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到“863”計劃專家組做激光研究了,他那時候是我們專家組的顧問,突然那天禮拜六早上,家裡的電話響了,他來的電話,一上來就說,“我聽說你幹激光幹得太累了,你要注意身體呀”。我心想,你比我大30歲,還來關心我的身體。然後他說,“讓你愛人接電話,我要讓她管好你的生活。” 這種類似的事可以講很多,這些老科學家,一個是科學功底,一個是人品,對我影響最深。
《科學大師》:您提到過兩彈精神,這個精神的實質是什麼?
杜祥琬:我印象很深的就是一參加工作,在我們那個辦公樓走廊裡面有兩個標語,一個“三老”,一個“四嚴”。就是做老實人、說老實話,辦老實事。四嚴就是嚴格、嚴謹、嚴密,嚴肅,我到現在就覺得這三老四嚴沒錯,做科研就得這樣。動不動就說空話、說虛話,說假話,那是幹不成的。
第一條是求真,第二條是要不斷創新。怎麼做原子彈,怎麼做氫彈?我們中國人原來完全不知道,最後也是自主創新的結果。至於說後來我們做激光,更是這樣,都是自己摸出來的。
五、一生最自豪的還是激光科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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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大師》:您一生中最引以爲豪的科研經歷是哪一段?
杜祥琬:我覺得是激光研究。1986年以後,國家的863計劃,成立了863激光專家組。1991年改選第二屆,讓我做首席科學家、第一負責人。那是我最難、最焦慮的一段,因爲我是主要負責人,目標、技術路線、以及途徑,都需要我帶領專家組來做,必須要考慮頂層和全局,壓力大、責任大,這條路之前國內國際都嘗試過,但都沒有做成功。我們要一步一步摸着路走,但最後也是成就感最強的一段研究歷程。
《科學大師》:那您爲什麼不一直在覈領域做下去呢?
杜祥琬:籠統地說,是因爲國家當時又有了新課題、新任務給我們,尤其是當年國際上的反導防禦體系概念出現之後,外部形勢發生了新變化,適應形勢發展,需要我們出力應對。
《科學大師》:大家對激光這一塊很陌生,也不知道究竟有多重要,您的研究成果有應用麼?
杜祥琬:可以給你一點感覺,現在已經研製出來一種警用裝備了,叫低空衛士,新華社也有報道過。就是2014年北京要開APEC峰會,來了十幾個國家的首腦,在懷柔開會。當前有一個新型的安全隱患,就是小型無人機,像放風箏一樣,小孩都可以玩。有關機構知道我們在搞激光,找到我們的團隊。
我們一聽,他就是要保證如果有這樣的目標出現的話,在相應的範圍之內可以提前干預,確保一公里以內(空域)安全。我們一聽這個目標,我們是可以拿下的,這個是可以解決的問題。我們這些青年團隊花了不到半年,就把它做出來了。
第二年,九三閱兵, 最後一個節目是飛行表演,我們年輕的同志去值班,就在現場。對我們低空衛士的技術要求很高,必須什麼時候出現情況都確保百分之百的成功,所以在真正去值班之前,我們的設備演練了30次,人爲的放目標去打,真是百發百中。
那一天,在預定的飛機航道的下方,突然出現了一個氣球,還帶着一個尾巴往上升,就要飛到飛行的航道上了。如果讓這個目標飛到飛行的航道上,這個飛機的安全就有問題,結果我們這個裝備幾秒鐘內不動聲色就把它打掉了。它是沒有任何聲音的,是紅外光,人的眼睛看不見。
《科學大師》:了不起,這還不是最核心的技術吧?
杜祥琬:這不是,冰山一角吧,你可以想象。國家現在已經批准了這個水平的“低空衛士”出口,已經有了國際上的訂貨了。因爲它是公安裝備,是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863激光技術團隊的科研成果之一。
六、不要關起門來自主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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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大師》:現在大家都在講自主創新,您怎麼看這個問題?
杜祥琬:自主創新,是因爲有一些東西別人不告訴你,或者大家都還沒有突破,進入無人區了。比如現在的AI大家都不知道怎麼弄,這就得靠自主創新,0到1,而不是1到N的問題。
但是我覺得,現在跟我們五十年代的時候還不太一樣,強調自主創新,同時也要高度的重視開放式的自主創新,仍然要高度重視國際的交流和合作。只要有這種可能,就不要放棄合作。
這個不是簡單的我學他或者他學我,這是一個相互學習的過程,自主創新不是關起門來,特別是現在改革開放這個時代。
《科學大師》:大家很關心科技上的“卡脖子”現象,所以纔會講到自主創新的事。
杜祥琬:如果是有一個地方有了新的原創、發明,他對自己的發明有所保護,這個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們自己如果有一個發明,也要保護自己的知識產權。別人不會馬上就是把東西送給你,也不一定都要用卡脖子來理解。
解決這個問題,自己要多一點創新,在國際上有一定的科研地位了,就能和別人做比較好的交流。當你自己落後比較多的時候,多引進、消化,再創新,這個也是正常的。但是當大家的水平接近了,再去買他的,他也不介意了。這個卡脖子我並不覺得它是一個特別的問題。
《科學大師》:我們也採訪過其他科學家,大家都談到了基礎研究,感覺意識都有了,但在實踐層面還有問題。
杜祥琬:我們經常強調舉國體制,舉國體制對一些大的工程常常是有優勢的,但是對基礎研究,作用就不一定了。基礎研究更要鼓勵的是什麼?活躍的思想。活躍的思想來自於活躍的人,活躍的人來自於哪裡?來自於中國的教育。
教育就要提倡一個比較獨立的思想,讓大家甚至胡思亂想,要鼓勵好奇心,鼓勵質疑。這樣長大的小孩才能創新。這個也是我開國際會議的感受,會上一些人做了報告以後,有什麼問題,然後外國人馬上舉手。
現在的小孩,30年以後他們是人才。他們如果有創新能力,中國就有創新能力。
七、讓科研迴歸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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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大師》:現在商業社會,急功近利、浮躁的風氣,對搞科研會不會有影響?
杜祥琬:我就特別提倡寧靜。要有一顆寧靜的心,要肯於坐冷板凳。
我們曾經有一個團隊,也是年輕的團隊,他們就做太赫茲,這個詞兒你可能也知道,太赫茲波段的自由電子激光,做來做去做不出來,這個方向肯定是有意義的。那我也就鼓勵他們堅持,結果他們堅持了八年,最終做成了。
這個對年輕人來說很不容易的,八年不出成果,他也很難發表文章,很難得到認同,他竟然能夠坐得住,最後出了。
我覺得要有一顆寧靜的心,科學經常也是好事多磨,太急於求成了,真正好的東西不一定能夠出的來。
《科學大師》:這個寧靜,還是應該有一個環境吧?
杜祥琬:對,作爲領導來說,要寬容失敗;作爲自己來說,要甘坐冷板凳。只要這個方向是有意義的,要敢於堅持。有時候,只有稍微堅持一下才能成功。還有一條,要有興趣,你沒有興趣,就別勉強去做,做不好,也很難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