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的使命就是喚醒創造的力量

天台山寒巖洞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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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之路展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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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所以事關重大,就在於它有一種解放的力量,它不但安頓人的身心,而且打開人的身心,讓人們在一個日益智能化虛擬化社會裡保持感性活力精神自主。美術學院不只是爲藝術界輸送人才,藝術教育也不只是教學生從藝技能,而是培養他們深度參與社會進程的能力、處理問題的深度理解力高度創造力。通過敏銳的觀察,探尋對事物感覺,對世界經驗,對他人的理解,對生命的態度,從而建立個人獨立的精神生活。你叫不叫它藝術都無所謂,但它讓我們五感齊發、身心開啓,這就是藝術的力量。

藝術與科學

所謂科技與藝術,都是爲了探尋那種根源性的創生與開端感受力、直覺、想象力對於科學家而言同樣極爲重要。數學家赫爾曼·外爾說:“數學更像是創作性的藝術,它具有開放的結局,具有探索性。它是個體與外部世界相互作用的連續過程,是人類生命故事的一部分。”與藝術一樣,科學誕生於生命,誕生於我們的經驗,它折射出人的本質、思想、期望和夢想。這些年來,科技的飛速發展、對人類生活的改造是顛覆性的,以至於藝術界只能勉強應對科技發展帶來的應用後果和現實效應,無法與之真正對話。另外,科技探索背後有巨大的研究實驗、轉化應用體系支撐着,其效率和能量遠不是以個體自由創作爲核心的藝術所能比肩。我們需要在科學和技術的新的碰撞中重新找到藝術的位置,找到重塑經驗、重建世界觀的途徑。

最近幾年全球有很多討論“科藝融合”的論壇,我本人也參加了近二十場,遺憾的是,多數討論比較空洞。首先大家都談科藝融合的必要性,卻找不到合適的路徑。其次科技和藝術都在彼此工具化。科研人員聯姻藝術,基本是爲了滿足美學需求,爲了效果的呈現;藝術家跟科技融合,是爲了獲得新材料、新媒體、新技術,爲了方案的實現。無論爲了呈現還是實現,都是把對方工具化了。特別是有些藝術家,幻想靠所謂“先進生產力”花樣翻新,其實是把科學技術化,繼而把技術工具化。中國美術學院邀請斯蒂格勒、許煜、洛文克等專家來推動我們對新技術及其社會效應的反思,背後伴隨着一種由技術哲學展開的新的人學的關切,藝術是這種新人學非常重要的開展路徑。爲此,我們需要回到技術和藝術最密切的牽連點進行探索,在那裡藝術將重新被編碼。二十一世紀的新技術正在創造出一種新的人性,而未來藝術的工作對象正是這種新的人性,藝術的功能是讓人們在一個日益智能化、虛擬化的社會裡保持感性活力和精神自主,在多重媒介、混合現實的狀況下能夠安頓身心。

這些年來,數字人文除了做數字檔案之外,基本上都是在做數碼產品的開發,而對數碼主體的研究目前顯得尤爲迫切。數碼主體研究的是數字時代人的生存,從人的自我景觀化到人的數據化,再到數字治理中隱私和自我展示之間的矛盾與錯亂。我長期追問的一個問題是——爲什麼今天既是一個社交媒體時代,同時又是一個自媒體時代?“萬物互聯,衆生孤獨”,所謂的社交網絡只是給我們構造了一個自我圍困同時又自我景觀化的舒適區。臉書、微信、推特就像自我構架的真人秀場景,“他人”和“自我”都只是一種偏好性顯示。你只展示自己要展示的,只看到你想看到的。在這種環境裡,人的個性處在一種虧空的狀態。數碼主體研究,就是要關注這些問題,即數字時代人的身心安頓問題。

人類需要創造,而創造絕不只是生產出差異的和從未有過的東西,而是富有意義的可能世界的建構。萊布尼茨最先提出了“可能世界”這個概念。他說,“世界是可能事物的組合,可能事物有不同的組合,因此,有許多的可能世界”,這無疑是符合量子理論的世界觀。愛因斯坦在《我的世界觀》中說:“我們可以體驗的最美好的事物,是充滿秘密、難以理解的神秘之物,我們面對着它,彷彿回到真正藝術和科學的搖籃之中。”我們必須不斷地返回藝術與科學的搖籃,在那裡重新喚起我們對世界的震驚與好奇,那是一切創造力的源頭。這個源頭,在中國文學藝術的傳統中,就是所謂的“興”。

藝術與教育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羣,可以怨——這是中國傳統中的藝術功能。但在今天,“觀、羣、怨”也就是社會觀察、社會團結和社會批判,都已經成爲了各類媒體的功能。還有什麼留給藝術呢?只有“興”。“興”者起也,是我們跟世界接觸的過程中詩性的生髮,是自我和世界之間情物交感、身心發動的感覺的開端。怎樣才能在學院教育中煥發出“興”的部分?這是個相當困難的命題。

爲此,中國美院從去年開始,啓動了一個名爲“青山行不盡”的計劃。這個計劃是關於唐詩之路的,可以將我們的思與感擴展至一千年,將我們帶回到一種“興”的操演之中。唐詩之路是中國人詩性心靈的發生現場。溪山無盡,天地無涯,一千年前,無數詩人在這條蜿蜒崎嶇的路途上出入行止、窮情寫物,感物興懷、唱和不息。去年深秋,千餘師生重訪唐詩之路,加入這場千年的酬答。他們循着唐代詩人們的足跡,登臨江山勝蹟,叩問千載寂寥,同時在一場別開生面的大旅行中感應詩興之發生。這個行走、探問和響應的過程對大家產生了很深刻的影響,相信在今後的學習和創作中會逐漸顯示出來。

歷史不是一條線,而是一片海。所謂“當代”就是海面,海面只是我們看上去的那層“表面”幻相,實則與大海同體無間。今天我們跟喬伊斯、荷馬、司馬遷、李白、荊浩同處一片歷史的汪洋之中。今天我們依然在讀他們,從這些有靈魂深度的個案中,去看他們是如何面對現實的困境,如何揭示世界的秘密,又如何將其轉化出來。這裡我們要思考的是,爲什麼跨越了這麼多時代,他們還能讓我們的心靈感懷激盪?除了與古典脈絡相應和的詩興之感發,當代的藝術教育中還有更爲緊迫的問題,新科技推進社會進程加速,這種加速度給人類帶來的困境是感性貧困、身心分離。藝術之所以事關重大,就在於它是一種解放的力量,它不但安頓人的身心,而且打開人的身心。

中國美院所推動的藝術不是“藝術界的藝術”,而是深度參與社會進程的藝術,目前我們正在完善兩個網絡,一是鄉土學院網絡,二是國際研學網絡。這些年,我們把最具美院特色的下鄉“採風”傳統,轉換成爲社會感知與鄉土重建的行動。鄉土學院網絡就是在全國各地、在城鄉村鎮各層級設立鄉土工作站。其中的關鍵是打通學科的知識和社會的知識、生活的知識,從社會感知中返照藝術與自我。其中有些對當地老百姓產生了比較落地的貢獻,與當代藝術圈的所謂“社會參與”全然不同。

要想有貢獻就必須直接面對當地的現實問題,比如到龍泉就要研究龍泉青瓷的當代生態,研究龍窯爲什麼在城市化進程中消失,今天如何恢復這座老城的魅力。到大涼山,就有人做彝族文字的研究,試着將其轉換成新的設計元素,一方面編輯彝族文字的教程,另一方面形成地方品牌,讓當地老百姓得到實在的好處。每個地方的資源不同,情況不同,問題也不同。這中間政府、企業、媒體都是合作對象和中介,關鍵是你能否對地方進行真正深入的理解,最後是不是可以真正抵達那些老百姓。

藝術教育不只是教學生從藝的技能,而在於培養學生的感受力和創造力。美術學院也不只是爲藝術界輸送人才。中國每年的美院畢業生很多,只有很小一部分人會成爲職業藝術家,更多的人投身社會的廣闊舞臺。做什麼職業都可以,只要帶着藝術給你的那種想象力、那種超越的實踐性就行。我們培育豐厚的學習土壤,使更多的人能夠建立起自己的藝術生活,能夠體驗到那種有深度理解力和高度創造力的潛質——你叫不叫它藝術都無所謂——它播下了讓我們五感齊發、身心開啓的種子

每個人身上都有着創造的種子,藝術和教育的任務是喚起它,激發它,使它甦醒,讓它生根發芽。教育所關心的,並不只是知識和技能的傳授,而是一個人獨立的精神生活的建立。在這裡,重要的是一個人對事物的感覺,對世界的經驗,對他人的理解,對生命的態度。美院教育的核心是讓學生意識到有不同的世界觀,有衆多別樣的世界,讓他們慢慢養成對事物的敏感、洞察、理解和包容。在浩瀚宇宙中,人類的存在極爲偶然,我們每個人都要珍惜自己的一生,因爲每個人都是獨特的,不能泯然衆人,要卓然自立。所以教育的根本是讓學生建立起自己獨立的精神生活,這比培養所謂的職業藝術家遠爲重要,也是藝術教育中最困難的事情。

(作者:高世名,系中國美術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