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說／雨緣
文／哀綺新諾
入夏後的一個下午。小元剛上完楚辭的課，走出教室。本來是酷熱得讓人頭昏的白花花日頭消褪了，天空忽然黯淡一片。遠處響起一陣陣轟隆隆的聲音。小元知道，快要下雨了。
他牽出50cc機車，想在下雨之前趕回家。他本來要一輛125。但父母反對，怕他騎太快會出事。一個近170公分的男生騎50cc機車，讓他覺得很糗，不敢載女同學，生性害羞的他，如此一 來就更交不到女朋友了。
回家的路有兩條。一是沿着公車路線，穿過以好幾家學校爲輻射中心的學校城鎮裡一排排樸實的、主要是照顧學生日常生活的店舖。另一條是走向旁邊小山上的捷徑。這條路因爲路況不好，平常車比較少。但深受戀愛中的學生喜愛。因爲幽靜，有些學生載女同學回家，半路上可能會停下來，在山坡的草地上聊天。
騎回家只需要半小時左右。但小元的車子剛上山坡，雨就開始下了。剛開始時，不是傾盆而下，而是像豆子一般，一把的一把的灑下來。小元心想，或許可以撐到家吧。但是到了一半路程時，雨勢突然變大了，像是潑水一般。於是，他停了下來，從座椅下拿出雨衣。
擡頭時，他卻隱約看到前面一個很特別的、纖細的背影在雨中走着。從服裝看，她應該是附近一所高中的學生。特別之一是，她走得很慢。之二，她沒帶雨傘。
小元很想上前去問她要不要幫忙。但轉念一想，人家會不會以爲你另有所圖?，想想，還是算了。他加快速度，正要從她身旁飆過去。然而，他總覺得這個背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心念一動，他停了下來，然後慢慢靠近她。
這時候，他看見一張短髮下白晢、瘦削、沾滿不是知是水滴還是淚珠的臉。嘴脣沒有血色。但是一雙清澈、彷彿無助卻又倔強的眼睛，卻朝着他瞪了一眼。小原心裡揪了一下，立馬想打退堂鼓。
但是那讓人充滿懸念的眼神，催動他生出一股勇氣，怯生生的問對方說：「要不要我載你?」不料對方斬釘截鐵的回答說：「不要。」
小元彷彿被人在胸口重重捶了一拳。他正想轉身離去。但心裡一軟，又問了一遍：「讓我載你好嗎?」女孩沉默了一會 ，然後說：「除非你道歉。」
小元有點疑惑：「她幹嘛要我道歉?」但轉念一想：「呀，應該是剛纔車子濺起的水花潑到她了。」於是他帶着誠懇的語氣說：「我道歉。」
女孩點頭了，她走向機車。小元拿下身上的雨衣，給她穿上。但她拒絕了：「我們一起披着吧。」兩人坐上機車。小元發動後，向回家的路奔去。奇怪的是，這時候雨勢反而變小了﹔變得像是兩個人在輕聲低語。
小元感覺到女孩的溼頭髮和溼了的襯衣貼在他的背上，腰間環繞着她一雙纖細的手。小元心想，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天國，大概就是現在這個這個樣子吧?
「你叫什麼名字」?
「小雨。」 (真的還是假的?)小元心裡充滿疑惑的想着。
「跟男朋友吵架了?」
「 嗯。」女孩點點頭。
小元是沒話找話。但是他的第六感很準，看她一眼，就猜到了八九分。但他不敢深入追問。怕傷到她。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跟他聊着。
「爲什麼不攔一輛車載你回家?」
「我以爲他會回來載我。」
小元真希望這段旅程會直到永遠。但不管路有多遠、騎得多慢，旅程總有結束的時候。終於下山了。小雨說：「前面右邊，第一個巷口停下來就可以了。」
小元慢慢的把車子子靠近巷口。雨還在下。
小元說：「我送到你家門口吧。」
「不行。爸爸不喜歡我跟男生走在一起。」
小元遲疑了一下。「那你把雨衣穿上吧。」
「那你呢」?
「這點雨，我沒關係。而且我座椅裡還安全帽。」
「其實我不需要。」
「你不要，我就要送你到家門口了。」
小雨沉默。兩人僵持了一會。
「那好吧，再見了。」小雨最後看了他一眼。帶着感激和歉意：「我會記得你的。」說完後，一個滴着雨的藍色身影，轉身慢慢走向巷子的盡頭。
這條巷子其實並不長。小元遙遙看到身影消失在巷底的一座日式老房子裡。
小元很失望小雨不肯留下聯絡方式。可能是她男朋友的關係吧，他想。
但是，這場雨緣之後，小雨的纖細身影和無助的眼神，一直在他腦海裡縈繞不去。他必須再見她一面。見一面就好，他想。
三天之後的下午，小元重返這個一直牽引着他的原點。他騎到巷子的盡頭。眼前是一棟相當黯淡的日式老房子。他在房子前等了好久。希望等到放學回來、或是讓他喜出望外，從屋裡走出來的小雨。但等到夕陽快下山了，巷子和屋子都是安靜的。
小元漸漸按捺不住呼喊的衝動：「小雨」! 「小雨」!一聲比一聲高亢。片刻之後，他終於 聽到有腳步聲從屋裡傳出來。小元的心一陣噗通噗通的狂跳。
門被推開了。屋裡走出來一個有着些許白髮的中年男子。他帶着疑惑的眼光看着小元。「這位小兄弟，你找誰呀?」
小元怯生生的回答說：「我找小雨。」
「你是她什麼人?」
我是她的......朋友。」
「什麼時候認的識的?」
「三天前。當時下大雨。她沒有帶傘。我用機車載她回來。」
中年人的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驚訝神情。他沉默了一陣子。然後說：「跟我來吧。」
他帶着小元往後面的一座小山走去。直到一方石碑前停下。
在小元眼前的是一處小小的灰色墓塜。一方墓碑上有一個名字：沈曉雨。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正是小元三天前邂逅之後，朝思暮想的小雨。
「她是在一個雨天的早上出生的。所以叫曉雨。但多數人誤以爲是小雨。」「事情發生在去年。曉雨當時瞞着我交了一個大學生男朋友。那天下午，男朋友送她回家。半路上男的說，爲了課業，建議大家暫時分開一陣子。曉雨很生氣，兩人停下大吵一架。」
「男的想先送回她家。但曉雨不肯，堅持要對方先認錯道歉。男的不願意，. 氣呼呼的騎車走了。」
「曉雨以爲男的會在前面等她。但他沒有。只好一路走回家。但是快要到家之前，突然來了一場大雨。她就這樣淋着雨回家。」
「她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回來後得了急性肺炎。我當時在部隊當值，接到通知後，已經太晚了。事情經過，她在還有一口氣的時候，斷斷續續的告訴了我。」
「三天前，距離她出事當天，剛好滿一年。」
小元邊聽邊全身發涼。三天前曉雨身上的雨水，彷彿此刻正從他身上沁出來。他驟然驚覺，難怪他對曉雨的背影感覺似曾相識。一年前那一天，他在回家的路上，曾目睹一對情侶在路旁吵架。那個背對着她的女孩，原來就是曉雨。
小元愈想愈迷惘。他忽然覺得這是一場夢。然而，照片裡曉雨的倔強眼神，以及那摺疊整齊、擱在墓前角落的藍色雨衣，卻讓他三天前的記憶，彷如他眼前這一方墓碑，格外的立體、堅固、和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