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摘掉捆綁基礎學科的舊“標籤”
投身基礎學科意味着什麼——“奉獻”“冷板凳”“異常艱苦”……
也許,這是橫亙在數十年間,大學生選報志願時對“基礎學科”的“刻板印象”。在知乎、豆瓣等大學生彙集的社交網站上,談到基礎學科,一位叫劉浩文的網友用四個字概括——“又難又窮”。
今天,當“冷門不冷、絕學不絕”的口號與相關實踐不斷推出的時候,當面向青年人才的“強基計劃”號角吹響的時候,基礎學科還是原來的面目嗎?當從基礎學科走出的專業人才不斷髮光發熱的時候,基礎學科能拋開曾經的桎梏嗎?
爲什麼選擇基礎學科——師生這樣說
“在上大學之前我就對與語言文字有興趣,經常看相關雜誌。所以我將古文字作爲自己主要研究對象。”在回答爲什麼選擇基礎學科時,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研二學生高藝鵬這樣說。
爲何選擇基礎學科?北京大學化學學院教授張文彬的答案則是“有用”。
張文彬在北京大學化學學院讀書的時候就進入重點實驗室參與科研,他認爲,這樣的經歷對他的成長獲益匪淺。“我是大二上學期進入裴堅老師實驗室開展研究的,這讓我從一開始就認識到化學是如何變得有用的,教科書上的知識一旦在實際中被用到,就讓人很有成就感,這爲我的科研之路奠定基礎。”
北京某高校化學學院“強基班”大一學生郭恆陽的夢想是研製出更好更耐用的“界面材料”,“用於航天和民用,國家大劇院外牆就用到了這種材料”。郭恆陽說:“中學的時候老師告訴我們,技術難題之所以‘卡脖子’,往往源自基礎領域的薄弱。基礎不牢,地動山搖。我選擇基礎學科,就是這個原因。”
“半年下來,我覺得收穫很大,選擇基礎學科的要義在於它對思維方式的培養,例如邏輯思考、假設與驗證,讓我們的未來發展更穩。”北京理工大學徐特立化學班(特立2021班)學生李丹薇表示,“專業課都是小班授課,我們接觸了不同領域的老師,我選擇進入‘有機小分子太陽能電池材料’研究組,雖然基礎有限,但收穫很多。之前在中學時,接觸實驗較少,現在只要自己有時間,聯繫師兄師姐就可進入實驗室,從11月中旬後,我每週都會去兩次實驗室。此外,我們和導師有很多交流機會,老師一對一指導我們查文獻,我覺得離科研前沿很近。”
爲了吸引更多有志青年投身基礎學科,2020年1月,教育部印發《關於在部分高校開展基礎學科招生改革試點工作的意見》(簡稱“強基計劃”),對高校人才選拔提出新要求。強基計劃突出基礎學科的支撐引領作用,由有關高校結合自身辦學特色,重點在數學、物理、化學、生物及歷史、哲學、古文字學等相關專業招生。
“人才培養是強基計劃成敗的關鍵環節。”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黨委副書記華建光說,基礎學科講究厚積薄發,而人才培養需要講究長期性,爲了增強學術潛力,需要寬基礎,適宜進行交叉學科培養。“以人大國學院爲例,自2005年創建以來,我們注重人文學科基礎的交叉人才培養方案,致力於培養以‘大國學根基、文史哲貫通、古典學視野’爲特點的國學研究人才,這一探索與當下強基計劃的培養理念非常契合。”
“基礎學科多爲傳統學科,特別是其中的人文學科,很難直接創造經濟效益。但基礎學科研究社會基本規律,提供人類生存與發展基本知識,因此,基礎學科對於國家發展至關重要。”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師孟瑜說,“希望年輕人能吃苦能堅持,認識到基礎學科領域的重要併爲此貢獻自己的力量。”
“苦差事”才能學到“真本事”
兩院院士、北京理工大學教授王越通過親身經歷談到了基礎學科的“寬“與“專”:“我是工科出身,理科的功底很淺,但我一直感到數學的作用非常重要。我在工作中就有很多的體會,時而拿基本的數學概念和學生去討論。我曾經請學生談‘無窮小’的概念,學生往往會說無窮小是一個什麼樣的數,這基本概念就搞錯了。無窮小首先是一個變量,是以0爲極限的變量,而以0爲極限則體現了對立和統一。中國古語說‘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它是個動態的概念,體現了辯證的思想。我想,要做出創新的成果,就要掌握辯證法,並通過全面涉獵基礎課來運用。”
就職於南開大學歷史學院的馬子木,於2010年至2020年就讀於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雖然年輕,但他已在覈心學術期刊發表多篇文章,其碩士論文《清朝權力網絡在西帕米爾的建立與展開:以清與巴達克山關係爲中心(1759-1770)》,正體現深邃的全局視角。
“國學院本科教育的深度或稍遜於歷史學專業,但其涉獵之廣、對傳統治學方式體認之深,則非後者能及。而對於基礎學科的本科教育而言,博雅較之精深或許更爲重要。”在馬子木看來,國學院歷來重視基礎學科的教育,而這也讓他獲益匪淺。
馬子木表示,國學院非常重視小學與經學(小學,即中國傳統學術中的音韻、訓詁、目錄之學等學問)。音韻、訓詁、目錄均爲國學院的必修課程。特別是目錄學,有助於學生建立對中國古典學術的初步把握,“得門而入,事半功倍”。
北京大學化學學院教授鄒鵬的研究之路也印證了這一點。“北大曆來重視本科生教育,通過嚴格和規範的課程學習與科研訓練,幫助學生們構建了完整的知識體系,打下了紮實的實驗功底。我在求學期間對此深有體會。我於2003年至2007年在北大化學讀本科,之後前往麻省理工學院讀博士。在北大打下的基礎幫助我在短時間內適應了國外的研究生學習和實驗室工作。”
人大國學院副教授孟瑜是國學院培養的首屆本科、碩士學生,她博士就讀於德國慕尼黑大學,隨後在清華大學做博士後研究工作,孟瑜表示,雖然重視擴寬學生知識面,但“博”絕非國學院培養的宗旨:“從我個人的學習體會來看,學院的培養是‘博而專’。無論哪個方向的課程,我們都注重對文獻的研讀。在概論課之後,老師都會帶領我們直接閱讀這門課重要的文獻。”
孟瑜坦言,讀原典自然是個“苦差事”,但學到的卻是“真本事”。“記得當時學習《左傳》的時候,老師帶着我們讀沒有‘句讀’的原典,並結合不同的注本。奇形怪狀的孤僻字、怎麼也讀不通順的句子、艱澀難懂的含義,一節課下來,真的是比搬磚還累。於是那時但凡聽聞誰誰是用現代人校勘本作爲教材時,心中便羨慕不已。”孟瑜說,“但是,伴隨着緩慢的‘啃書’,我們逐漸發現了文字中的樂趣,尤其是當我們通過基礎的研讀發現了學者們的錯誤時,那種興奮和快樂無可比擬。至此方知‘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方知做學問的態度和方法。原典研讀課上學到的本事,我至今都在使用。”
不“窄化矮化”,更不“食古不化”
“少有人走的路”“越走越窄、一條道走到黑”——基礎學科還有哪些“舊標籤”?
與這些標籤相反,華建光認爲,國學“包羅萬象”。“我們強調貫通文史哲,打破學科壁壘,致力於推進古典學視野之下的‘大國學’研究以及根植於‘大國學’的古典學研究,開展有深度的古今對話和跨文明溝通,不做窄化矮化的國學,不做食古不化的國學,不做故步自封的國學。”
王越希望,青年學子能轉變對基礎學科的態度:“我想,基礎學科課程的魅力和難度是對立統一的,它包含的原理是有普適性的、概括性的,但同時,它發揮作用的方式又具有深層次和隱蔽性,在學習、應用中確實有較大的難度,也正因爲它的難度使得同學們覺得空洞、抽象,沒有直接用處,甚至有很多學生因此而放棄了,但它的難度正是它發揮作用之處。我感到甚至很多傑出的科學家,正是依靠本科基礎課的理論功底,結合工作實踐和自己的能力,作出了卓越貢獻,例如於敏院士在‘兩彈一星’、包爲民院士在航天器的軌道設計和控制方面就作出了卓越成就。”
“百花齊放”也是北京大學的訴求。張文彬告訴記者,“北大化學偏向基礎研究,非常鼓勵老師們按照自己的興趣選擇研究方向,並不做限定。就像法拉第說過的那樣,基礎研究如新生的嬰兒,你並不知道他會有什麼作爲,但多學本領,也許他就會在將來派上用場。在學術上,我們強調百家爭鳴,希望每個課題組都有自己的獨特之處。你可以看到,在每一個系所,我們的老師都是從事着頗爲不同的研究方向。”
2017年以來,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將“大國學”理念進一步深化爲“國學-古典學”的教育科研理念和學科定位,建設“國學-古典學”特色學科。“我們的目標是打造中國古典學和歐亞古典學兩個特色鮮明且與國際同步的學科平臺。”華建光介紹,國學院目前設有漢語古典學系和西域古典學系。“作爲國學院的第一屆學生,我的本碩時期正處於學院建設的草創階段。當時的課程設置還不能像現在一樣全面,有很多老師是從外校聘請臨時授課的,但也因此,我們有幸接觸到著名學者的學術路徑。也初步理解了學院建院時期即訂立的‘大國學’教育理念。我受益於此,也有志於此。”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師郭文儀說。
郭文儀認爲,當下的學術研究,一方面往更爲精細深刻的領域深挖,一方面也在強調打破學科屏障的跨學科聯合。國學古典學也正是在這樣的理念上建立的:基礎可以靠個人後天的積累與彌補,視野與理念更需要早期的氛圍中引導養成。“東海西海,心理攸同,我們今天所說的人類共同體,正是在文明發展到獨立平等的階段,才能拋棄偏見、打破隔閡,去觀照人類共同命運與未來發展的理念。”
北京理工大學化學與化工學院副教授支俊格介紹,首期化學強基班招收26名學生,建立“一生一檔案”,結合學生的特點進行個性化培養,鼓勵學生到感興趣的科研課題組接觸學科前沿,並在二年級雙向選擇科研導師,並探索爲學生配備‘朋輩導師’,以結對的形式給學生以指導和幫助。學校還引導學生參加大學生創新創業項目。“強基班學生普遍精神面貌都很好,對化學有濃厚的興趣,在高中時大部分參加過競賽,課堂互動積極。”支俊格說。
同濟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副教授張端鴻認爲,基礎學科在研究上需要放寬眼界,“風物長宜放眼量”,在人才培養上卻要“個性化”。“高校應結合本校的學科和專業特色,在學校層面做好基礎學科拔尖學生培養體系的構建和優化,逐步形成個性化的選拔、培養和評價方案。”
未來,基礎學科如何吸引青年?鄒鵬認爲,應該把視角下移。“在我接觸到的國內外科學家中,很多人都是在中學時期就已經明確立志投身基礎研究,而且不少人在高中階段已取得亮眼的成績。一方面,讓中學生們接觸基礎學科、感受基礎學科的獨特魅力,將有助於吸引和培養未來一代。另一方面,不少人對於基礎學科有着不小的誤解,在中學生中加強科普宣傳,才能還‘基礎學科’一個真相”。
(本報記者 張亞雄 晉浩天 周世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