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故宮 別錯過這個教科書級別的展覽
中國(China)與瓷同名,陶瓷在中國古代物質文明中的地位可想而知。想要了解陶瓷,僅靠讀書聽網課是不夠的,畢竟“紙上得來終覺淺”――觀覽實物帶來的體驗,是其他方式難以取代的。然而陶瓷教科書易得,教科書級別的陶瓷卻往往分散於各地、幽居於庫房,難以爲人所觀。 2021年5月,故宮博物院陶瓷館重新開放,這無疑是陶瓷愛好者的盛事。
衆所周知,故宮博物院的陶瓷收藏承自清宮,流傳有序,品類既豐且精,是全球最重要的中國陶瓷收藏之一。而此次陶瓷館從文華殿遷至武英殿之後,展品從原來的400件擴展至1000件,數倍於常規展覽所用的展品數量,規模堪稱盛大,足以串起中國陶瓷史的起承轉合。衆多精品彙聚一堂,當從何看起?北青藝評將分三次將武英殿的精品陶瓷及其背後的歷史逐一介紹給大家。
陶與瓷南與北
“陶”“瓷”雖然並稱,但從物理性能來看,卻不盡相同。製作陶、瓷的方法近似,但瓷器的各方面技術標準卻遠高於陶器。因此在主流觀點中,陶器生產往往被視爲瓷器生產的先聲和源流。
陶器是新石器時代的標誌性產品之一,廣泛見於世界各地。受環境、資源、技術、文化等因素的影響,陶器極具地方風格,而這一特點,使得其成爲了考古學家們鑑別史前人羣交流和文化傳播的利器。中國地域遼闊,各地陶器種類極其豐富,最著名的當然莫過於仰韶彩陶和龍山黑陶。盛名之下,當有其實。彩陶表面鮮豔絢爛的彩繪魚、鳥、蛙等圖案,不僅能彰顯時人的圖騰信仰,更顯現出古代藝術創作由具體到抽象的規律。黑陶雖色不驚人,但其純淨纖薄的胎體,暗示着當時製陶的快輪工藝和陶窯燒製技術已達到了極高的水平,而黑陶的精緻裝飾與特殊造型,似又啓迪着夏商周三代青銅禮器的誕生。
與陶器的廣泛分佈不同,中國是最早出現瓷器的國家,也是很長一段時間裡獨有瓷器的國家。“瓷之源”通常要從原始瓷器說起。從表面來看,陶與瓷的區別似乎是表面是否存在一層玻璃質感的釉,但本質上,原料和燒成溫度是更重要的標準。與陶器700℃-800℃的燒成溫度相比,有相當一部分原始瓷的燒成溫度已經提高到了1200℃左右。溫度的提高,看似僅仰賴於窯爐技術的進步,其實還要求工匠尋找到能夠經受如此高溫的原料。原始瓷的物理性能已經接近了瓷器,但是與後來真正的瓷器相比,原始瓷在原料精煉和裝燒、燒成等技術方面尚有距離。
早在1929年,“中國考古學之父”李濟等人便在安陽殷墟發現了帶釉的原始瓷器,此後在北方地區一些比較重要的商周遺址,如鄭州商城、豐鎬遺址、洛陽東周王城等,都出土了原始瓷器,這表明,原始瓷在商代應當已經出現。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原始瓷貌似粗糙,但是它的形態和出土情況,卻給人們留下了懸疑――北方地區至今未發現出產原始瓷窯址,原始瓷的生產窯址僅在南方出現,那麼這些都城遺址出土原始瓷究竟是哪裡來的?這些神似青銅禮器的原始瓷又究竟是何性質?假如原始瓷是作爲一種珍貴的資源和具有特殊意義的器物,北方定製,南方生產,再運回北方在禮儀場合消費,那麼原始瓷身上所附載的信息,或許能夠幫助我們探索早期中國政治管理方式和南北交流網絡。
北方的發現令人困惑亦引人入勝,南方的發現卻給人們些許安慰與線索。在江蘇鴻山越墓中,出土了大量原始瓷仿銅樂器�T於,剛好能夠在浙江德清亭子橋窯址找到出處。這至少證明,在越國傳統中,原始瓷爲高等級人羣所看重,其或具有等同於青銅禮器的地位和價值,而這或許與古越地原始瓷的生產傳統關係密切。
幾步距離可能就是千萬次試錯
秦漢無疑是古代中國的輝煌時期,但是在秦漢的大部分時間裡,瓷器生產相對消沉。原始瓷仍在不溫不火地持續生產着,真正爲人們所愛的時代工藝精華是銅器與漆器。但至東漢中晚期,經過近兩千年的技術積累,成熟瓷器在浙江北部地區產生,這讓瓷器逐漸走向了舞臺的中央。
與原始瓷相比,成熟瓷器在原料選煉、胎釉結合、溫度控制等方面都取得了重大進展。如今我們對瓷器釉面的瑩潤光潔、胎質的細膩均勻習以爲常,但釉層從不勻到均勻、胎質從粗糙到細膩、胎釉結合從生硬易剝到自然而然,實需要環環相扣的工序改進。展廳內不過幾步之遙,可能在今人眼中,幾米之間的瓷器樣貌在諸多細部只是稍有提升,但兩千年時間裡千萬次嘗試和試驗的過程,於今實難想象。
當瓷器的品質獲得足夠的提升,進入高等級人羣的視線,其外在呈現便被賦予了更多的文化因素,由此成爲一時間工藝美術精華風貌的載體。
“東漢末年分三國,烽火連天不休”,對普通人來說,亂世不適合生存,偏偏正在此時,東南地區的青瓷生產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這或許與青瓷產地遠離逐鹿問鼎激烈的中原核心區相關。東吳政權得長江之險,得以偏安一隅,而其與魏、蜀角逐的主戰場,主要在今安徽、湖北一帶,與寧、紹之地無涉。至於西晉,八王之亂後的紛爭也主要集中在中原,東南地區的相對安定,成了司馬氏家族後來建立東晉、保存火種的重要根據地。或許正因如此,三國西晉時期的越窯青瓷纔有可能精品迭出。
在器形中融入動物造型,是此時青瓷的一大特色。其中形形色色的獸形燭臺,尤具意趣。凝觀細節,辟邪齜牙咧嘴,羊兒面露微笑,彷彿歲月靜好,倒讓人忘了那時候的一地雞毛。而在香爐、酒壺背後,香氣繚繞間的醉生夢死,或許才落實了魏晉風度的瀟灑與憂愁;穀倉罐在喪葬活動中的流行,才寄託了時人此生解脫的嚮往――那瓶上安樂熱鬧的生活,纔是歷遍千帆後的最終理想吧。
在南北朝之前,瓷器生產在北方地區幾乎是沉寂的。直至北朝中晚期,很多高等級墓葬中出土的精品瓷器還來自南方。此時的北方地區,彷彿是一個給陶瓷愛好者不斷提出研究難題的存在。
展廳中寥寥不多的獨立展櫃中,有一處爲河北景縣封氏墓葬出土的青瓷蓮花尊所佔據。蓮花尊是南北朝時期流行的重器,裝飾繁縟複雜,其遍身各式各樣的蓮花裝飾,應是顯示了當時佛教的盛行。景縣封氏的蓮花尊之所以配得上一個獨立展櫃――價逾2億的汝瓷都沒這個待遇――自然是因爲有“背景”。此器出土後,經科技檢測比對,一直被認爲是北方青瓷的代表性產品,而從體量、裝飾、胎釉等各方面來看,其均稱得上彼時蓮花尊的極品,超卓於南方地區所見的蓮花尊。然而讓人不解的是,此器的確切生產地點,卻始終未能在北方現身。倒是南方既有窯址出土殘件,又有遺址出土近似之物,由此,又有學者從類型學出發,認爲此器的產地當在南方。孰是孰非,未有定論。但無論沿哪一種觀點深入下去,景縣蓮花尊的作用和地位都將至關重要。
蓮花尊的情況實爲北朝青瓷的縮影。從歷年出土情況來看,北朝都城遺址和墓葬出土了大量青瓷精品,但這些精品和目前發現的北朝窯場,並不能完全對應。謎團的存在,並不妨礙北方所見青瓷產品的精彩。與南方地區相比,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北方地區羣雄並起,諸多民族輪番登場、激烈競爭、深入融合,而陸上絲綢之路在亂世中也極度發達。這情形促成了不同文化的交匯,讓瓷器的面貌更爲豐富。如貼塑人物的鳳首龍柄壺,器形仿自西方金銀器,覆蓮紋來自佛教,聯珠紋來自西亞、中亞……但青瓷本身,則是中國的產物。文化信息穿過了時空、超越了媒材,在熔爐般的土地上塑造出全新的產品。器形裝飾多樣的青瓷,只是北朝所見瓷器的小荷尖角,真正劃時代的全新產品,是北朝晚期至隋早期出現的白瓷。
爲何稱白瓷爲劃時代的產品?首先,在白瓷產生之前,瓷器的生產格局就是青瓷獨霸天下,黑釉瓷、黃釉瓷等產品雖也有少量出現,但在規模和影響力上遠不及青瓷。白瓷的出現打破了這一局面,增加了人們的消費選擇。其次,白瓷爲後來的顏色釉瓷和彩繪瓷的產生和發展鋪平了道路。換句話說,白瓷的出現,相當於爲人們提供了瓷質的紙張,瓷器的裝飾可以因白瓷而更爲豐富,而人們在紙上積累的畫藝,也可以藉由瓷器這一載體進行傳承。
當然,這些價值都是文化與消費層面的。從技術上來看,白瓷之所以比青瓷晚出現這麼久,實是因爲生產白瓷的難度更高:其對於原料更爲挑剔。瓷器的呈色元素主要是鐵,簡單來說,鐵氧化物的含量高於1%,則瓷器泛青,低於1%,則瓷器近白。從這個角度來說,精煉原料、降低鐵含量,似乎是生產白瓷的不二法門。但是迴歸歷史情境便可明白,窯工哪裡知道是鐵元素搗的鬼!而且,練泥降鐵,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更容易的解決路徑是,尋找天然含鐵量低的瓷土,或者想辦法遮蓋住較深的胎色。
運用前一種思路,隋代出現了質量極高的白瓷產品,堪稱“出道即巔峰”,胎體薄俏,釉色勝雪,甚至有產品呈現半透明的效果,被稱爲透影白瓷。白瓷深受高等級人羣的歡迎,在著名小公主李靜訓的墓葬中,便出土有相當數量的白瓷,它們應當代表了當時白瓷生產的最高水平。
陶瓷的故事講到隋代,故宮的展廳才走了不過五分之一。南青北白、三彩耀世、五大名窯、瓷都崛起、青花稱霸……瓷器的生命史在後面的觀展步履中更加精彩,但千頭萬緒,總還是要從這最初的積累和等待追溯。丁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