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如何與當代無縫銜接
“這戲最後的結尾很有現代性,可以看出這些年輕人真喜歡蘇東坡。”小劇場京劇《一蓑煙雨》謝幕後,一位觀衆對她的同伴說。這位觀衆的同伴則看出了另一種味道:“結尾其實很有些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意味。”
這兩位觀衆提到的結尾是這樣的:青年蘇東坡、中年蘇東坡和晚年蘇東坡一同出現在舞臺上,自觀自身,相互慰藉。耐人尋味的是同一個結尾,有人看出了西方的感覺,有人看到了東方的傳統,東西文化的意蘊在這一刻“統一”了。
其實,不只這一個結尾,《一蓑煙雨》整齣戲,主人公是宋朝的蘇東坡,講的是蘇東坡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穿的是改良過的帶有北宋味道的服裝,舞的都是京劇程式化的動作……但始終能夠讓人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找到西方文化的影子,在過去的時空中找到當代人情感落點。一句“此心安處是吾鄉”,拉近了古人與今人,創作者與觀衆之間的距離。
這齣戲的“妙處”首先在於它沒有采用大敘事的手段,不是重現歷史中的“烏臺詩案”,也沒有描述蘇東坡受冤被貶的過程,它更沒有直接呈現蘇東坡的豐功偉績和英勇與壞人做鬥爭的艱辛歷程,它只是展現了蘇東坡在“烏臺詩案”被貶後的心理狀態和生活場景,它是用人性在解讀蘇東坡。
其實,戲曲最爲擅長的並非是宏大敘事,反而是呈現大背景下的人物百態,故事本身只是條線而已,例如《單刀會》裡面對浩瀚長江的關羽,《法門寺》中“實指望官升一品”的趙廉……事實上,傳統藝術裡的優秀劇目對“人性”“人慾”的重視與西方藝術、當代藝術對“人性”“人慾”的重視是有一比的,只是表達和傳達的方式不一樣罷了。
其次,儘管是一出新編的小劇場京劇,但是它沒有脫離“以歌舞演故事”的基本要求,甚至直接引用了傳統戲的程式動作。例如在展現蘇東坡喝酒聽書時,其動作就用了傳統戲《問樵鬧府》中範仲禹的動作。這些傳統的虛擬化的動作不僅與這齣戲的“詩意”相符合,同時在審美上,它所形成的意境以及給予人們的思考和聯想,與當代藝術裡那種“抽象”“開放”對人們的大腦的要求是相一致的——儘管審美意象本身及其哲學和倫理道德基礎並不一致。
再者,這齣戲的時空是“開放”的。“一桌二椅”的活用,讓時空隨着人走,尤其是丑角在臺上和臺下的插科打諢,模糊了舞臺空間和現實空間、歷史空間和現代空間的界限,更加深了當下的人們通過舞臺反觀自身的觀劇心理,舞臺的鏡像作用由此加深。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是,這齣戲裡的蘇東坡是編導的蘇東坡,是今人眼中的蘇東坡。這是一個咀嚼和反芻歷史的過程,是在尊重歷史的前提下,重新理解歷史的過程。因此我們可以看到一個跟現實的我們如此接近的蘇東坡:被打擊後的沉默不言,玩世不恭的戲弄人生,沉浸於青春的回望、復活於人們的認同……這不就是流行於我們這些當代人的心理狀態嗎——在失去自我與尋找自我中徘徊。
藝術創作是不應該害怕“六經注我”,關鍵在於其內在的藝術邏輯要合理。今天我們很多的新編戲,固然也是在重新理解歷史,但是內在的邏輯不通,故事浩大空洞毫無新意,語言只見口號不見人性與人格,敘事保守陳舊,但外在上卻用西方的藝術形式去解構和重構東方的藝術形式,最終造成中國人看不懂,西方人看不明白的“四不像”——其出臺的過程反而成爲了一種藝術形態——荒誕。
其實,藝術的語言和形態確實分古今、中外,但是藝術的“魂”是不分古今和中外的——這個“魂”就是藝術家站在同時代所看到的“人本”。在這個意義上說,《一蓑煙雨》給予了我們一個啓示:京劇所代表的傳統藝術,只要真正地去展現“人”,那麼在不變其藝術規律的情況下,是完全可以去和這個時代相無縫銜接的,是可以爲有文化的一代青年人所接受並反哺的。
文/本報記者 滿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