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懂宮崎駿新作,你一定得了解的秘密
“我覺得,在真正高興的時候相互擁抱,應該是漫畫電影中表現肉體感觸的最好方法。所以,我纔會老想嘗試一下愛情故事。”宮崎駿說出這段話時值1983年,那時宮崎還未做出近乎完美的“漫畫電影”《天空之城》(1986)。
站在四十年後的現在,觀宮崎新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下稱《你》)後不禁想問,那個滿腔熱血的年輕宮崎駿還在嗎?是否跟隨着片中那座塔一同崩塌了呢?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你》講述牧真人因醫院大火失去了母親牧久子,小姨夏子成了他的繼母之後,他跟隨經營軍工廠的父親勝一搬到母親家族的宅邸居住。仍未走出失去生母之痛的真人被一隻會說話的蒼鷺引導,漸漸對宅邸背後的神秘石塔產生興趣。
某天,夏子突然失蹤,得知夏子走進塔內無歸的真人也進入了塔中,並由蒼鷺引導進入了名爲“下界”的領域,展開了一段異界奇幻之旅。
△牧真人遇到了宅邸庭院中的神秘蒼鷺
宮崎的作品中一直存在着自然主義的寫實與漫畫式浪漫主義的矛盾,這本質上就是“漫畫電影”的矛盾。
漫畫電影就是一種獨屬於動畫的通俗電影,用宮崎的話來說,是用“淨化”“單純化”的方式描繪一種“失去的可能性”——一個懷着強烈慾望去描繪出來的不存在於當下的幻想世界,“所有人物都必須自由,壞就要壞到底,唯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關係,才能夠放心地打個痛快”。
宮崎首次擔任導演的劇集《未來少年柯南》(1978,下稱《柯南》)有這樣一段情節:在一座工業巨塔上,柯南救出被囚禁於此的拉娜時被敵人包圍,千鈞一髮之際,柯南抱着拉娜徑直從塔上跳了下去,最終除了雙腳着地時的陣痛外,他毫髮無傷,這就是漫畫電影式的“單純化”。
但這樣一段情節卻因宮崎用帶有“痛感”的動畫表現而說服不少觀衆。
△《未來少年柯南》(1978)
宮崎的矛盾在於,爲了圓漫畫電影的“謊”,他必須在細處做到看起來極度真實,其中一種做法就是用動畫表現現實的重力邏輯。
日式手繪動畫尤其強調“力”的表現,比如人物擺出某個特定姿勢前,會有一個強調蓄力的動作,而強調重力也是寫實風格的動畫最基礎的一種表現,無處不在又理所當然存在的重力勾勒了動畫的自然主義之美妙。
《天空之城》開場,看到希達在飛行石的作用下緩緩從天而降,巴魯跑到礦山坑上的平臺伸手接住希達,希達的重量恢復讓他措手不及,差點被希達拖掉坑裡,他費了老大的力氣才把希達抱回安全處。
△《天空之城》(1986)
希達恢復重量時就好像從幻想突然變成了現實(所以宮崎動畫中的飛行幾乎都象徵着幻想,被重力束縛的地表是現實)。
巴魯跑到平臺差點摔下去的慣性作用、平臺木板發出的“吱吱聲”、巴魯痛苦的表情都是動畫描寫重力的修辭手法。對宮崎來說,與其描寫類比現實的真實感,不如描寫讓人相信“那就是真實”的幻象。
塔是宮崎作品中不可忽視的符號,其結構適合用來表現重力,也適合表現某種高位權力的神秘。
和《柯南》的工業塔不同,《你》的石塔是一座廢棄已久、周圍百草豐茂的仿歐風塔。但其實一開始這個塔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巨物,宅邸前主人舅公爲這顆有着天然塔狀結構的巨物着迷,於是安排了人對巨物用仿歐風建築作掩飾修造,後來舅公消失在塔中。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牧真人在蒼鷺的引導下探索起了這座神秘的塔
宮崎年輕時對江戶川亂步所著的《幽靈塔》深感震撼,該作中也出現了一座仿歐風的時鐘塔,前主人建成該塔後離奇失蹤。由於塔中藏有大批寶藏的傳聞,不少人進塔探險,但無一例外有去無歸。該作男主角光雄初次進入塔中時遇到了絕世美人秋子,被她深深吸引。
除了《柯南》出現了塔,宮崎首部導演電影《魯邦三世:卡里奧斯特羅古城》(1979)中也出現了類似的鐘樓塔。
△《魯邦三世:卡里奧斯特羅古城》(1979)裡的鐘樓塔
男主角魯邦三世爲了把克蕾莉絲從反派手裡救出來,宛如《摩登時代》中的卓別林一樣穿過塔內的鐘樓齒輪零件、登上高塔與反派決鬥。
宮崎也曾說過自己因《摩登時代》中男主角竭盡全力爲理想女性效勞而感動,默片中只能用肢體表演的卓別林,其超人般的身體怎麼受傷都能活蹦亂跳,勇敢又單純地求愛,不正和漫畫電影裡的主角一樣嗎?
△《魯邦三世》男主登上高塔從反派手裡救出女主
這種極具符號性又能感受重力的身體,以及象徵着高處與神秘的塔,就像詛咒似有似無地根植於宮崎的動畫:
天空之城拉普達某種意義上就是懸浮在空中的“塔”;而《千與千尋》的“油屋”最高處就是掌管至高權力的湯婆婆的房間,就和《你》的舅公在塔頂掌管着下界一樣。
△《千與千尋》中湯婆婆的“油屋”
意外的是,《你》連修造石塔時摔死了多少工人都直接告訴觀衆。宮崎動畫從未出現過這種沒有任何商量餘地的現實,畢竟連《紅豬》(1992)這種描寫戰鬥機空戰的故事裡都沒有出現任何死傷,空戰被“淨化”成運動競技。
除此之外還有更令人意外的地方:比如《天空之城》不會描寫一個對父輩的世界毫無興趣的少年,巴魯望着天之彼方的幻想世界動身追逐父親的身影,但《你》裡真人望向父親的軍工廠時,鏡頭甚至不願挪過去,似乎表示根本沒興趣瞭解參與戰爭的大人世界;
△牧真人不願瞭解處在戰爭狀態中的成人世界
比如宮崎總是肯定母性平等包容一切的純潔獻身(除了《風之谷》漫畫版描寫到了母性之惡),但《你》的現實只有真人生母意外死亡、小姨成爲自己繼母的事實,真人第一眼看到夏子時,鏡頭從她的腳掃到她的頭。
這種深夜動畫表現男性對女性角色的凝視的鏡頭、偷看繼母和生父接吻這種隱約的背德,此前從未在宮崎動畫中出現過,母性角色對孩子明確表示憎恨的自私描寫也相當罕見。
這種決絕並非漫畫電影那種二元分立的單純,而是毫無掩飾地把世間的醜陋展現給觀衆。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牧真人的繼母夏子
相比之下,“下界”雖然是一個與死亡意象相連的世界,但正如真人以代表幻想的無重力下降的方式進入這個異界所暗示的,這裡是個完全不同於現實的漫畫電影幻想世界:
已逝的久子在這裡叫“火美”,是個可以操縱火的年輕女孩;鸚鵡不僅會說話還能像將軍一樣站得筆直;靈魂在此是以一種名叫“哇啦哇啦”的白球狀可愛生物的形式存在。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靈魂是一種白球狀的可愛生物
又及,由這些“哇啦哇啦”可聯想到《幽靈公主》(1997)裡的樹精,由火美可聯想到《哈爾的移動城堡》(2004)的火惡魔卡西法,夏子的產房上懸掛的紙垂的飄揚狀可聯想到《千與千尋》(2001)裡的紙人——兩者都連結着神靈等高維的意識……
與其說是宮崎在創作上的慣性導致本作出現種種令人熟悉的事物,不如果敢指出宮崎就是在用自己以往的漫畫電影砌成下界的整體秩序,以後設的角度去看的話,真人闖入下界就好像穿過銀幕進入電影世界一樣。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的火美
然而這樣一座承載着漫畫電影的幻想、用動畫的血肉鑄成的塔,在《你》中卻已搖搖欲墜。
舅公稱這個象徵着石塔的積木塔,每一塊積木就是人世間的罪惡。
對此,真人拒絕了舅公讓他接管這座塔的委託,拒絕承受舅公的罪惡,選擇了承受屬於自己那個時代的罪惡。
△牧真人拒絕繼承舅公的塔
此時真人就好像《天空之城》的巴魯喊出毀滅的咒語,高塔宛如曾經的天空之城一樣被瓦解。
漫畫電影裡的幻想動物全都從塔內奔向了外界,同時失去了魔法,真人也回到那個日本對鄰國發動戰爭的現實。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生於1941年的宮崎並沒有留下什麼戰時的風景記憶,因爲對侵略國國民身份的自卑,在長大的過程中他好像感受到一種責任般,如飢似渴地從書籍中尋找戰時的資料,以彌補那不存在於腦海中的風景,直到製作《幽靈公主》時才和自己的身份、日本的文化和解。
△《幽靈公主》(1997)
宮崎在《你》中用虛構的真實重建戰時日本的記憶。至於故事發生在二戰前的《起風了》(2013),我不覺得該作意味着宮崎開始從漫畫電影轉向自然主義寫實,反而是將傳記和歷史當作一種幻想來看待,是漫畫電影的延續和變體——這並非虛無主義,是歷史在動畫的演繹中呈現了無限寬廣的界域。
《起風了》不僅是堀越二郎的故事,還融合了堀辰雄的小說,片中的歷史風景也成了穿透當下的幻象,一百年前的關東大地震直接關聯到“3·11”東日本大地震的當下。
作爲宮崎寫照的堀越二郎即使只是專心於設計飛機的美學,也無法繞開時代洪流,宮崎一邊創造了各種幻想世界,一邊又強調不能忽略現實風景之殘酷。
△《起風了》(2013)
他一直以來如此矛盾地活着的姿態,就好似他的漫畫電影中所呈現的矛盾,爲符號而寫實,爲寫實而幻想,直到《你》爲止都無法調和,但又毫不隱瞞這種矛盾的存在,敞開着給你看。
宮崎將自己幾乎沒有關於戰時的記憶這點也很誠實地呈現在電影中,真人這個資產階級少爺並沒有受到什麼戰爭的創傷,但作爲戰爭的非直接經歷者也必須揹負另一種罪惡。
《你》所描繪的沒有硝煙的二戰世界,恰恰是宮崎懷着責任意識對未曾經歷的歷史風景的重新發現,景象即心象。即使沒有父親的軍工廠的鏡頭,觀衆依舊、也應該看出藏在幻想背後被踐踏的血與淚。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這部電影並非宮崎的自傳,卻是一部關乎他自己內心思緒的私人漫畫電影,用漫畫電影的方式對漫畫電影進行反思,只有親手瓦解漫畫電影的罪惡、解體自己心中的“幽靈塔”,才能真正地尋回“失去的可能性”,即使無法選擇出生的時代也要活得像個人。
宮崎並不打算教育年輕人“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只是娓娓道來“我活出了這樣矛盾的人生”。
電影后面,真人再遇火美時,他們不假思索地向對方奔去緊緊相擁,緊扣對方身體的雙臂、蓬起的衣物見證了擁抱的觸感之深,雖然這份感情混雜了親情和友情,其複雜程度超出了漫畫電影的單純卻又非常直接。
△牧真人與火美重逢的擁抱
看到這裡,我又想起了巴魯成功登陸天空之城時興奮地抱起了希達,千尋和白龍在空中牽起對方的手,波妞把宗介抱得快讓他窒息的場面……
四十年前的宮崎還說過:“少年看完電影回到家之後,整個人呆然不語。他捨不得說給別人聽。只因電影挑起了他心中令他想哭的憧憬……總有一天要做出這樣的一部漫畫電影……”
此時的他沒想到,自己這輩子會在無數人的生涯中留下高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