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偉:在大火中涅槃,在苦難裡“生花”|潮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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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閆妍

2018年7月8日,賈偉一手創辦的洛可可辦公大樓意外失火,烈焰吞噬了這家公司所有的電腦、服務器、畫稿甚至是用於上市的財務憑證,大火持續了半天才被撲滅,同時也幾乎澆滅了賈偉的驕傲、自信和信念。

“我在那站了一天,被一下打蒙了。”

賈偉總會夢見那一天,“那一刻我看到了自己至暗的內心,燒焦的靈魂,同事們的眼淚。”他形容,那種痛後來開始往心裡面燃火,“我覺得那是個抑鬱的狀態,看似我還在維持公司運作,但我內心知道,我什麼都不想幹。”

這場火災,對於賈偉事業上的打擊尤爲殘酷。

在工業設計圈,很少有人不認識賈偉。他設計的55°杯、海底撈自熱火鍋等產品,走進了很多人的日常生活。作爲洛可可創新設計集團創始人,他多次帶領團隊斬獲德國紅點等國際知名設計大獎,也是中國唯一獨攬全球五項設計金獎的設計師。

在那天之前,他和洛可可正在籌備上市,這場大火的出現,意味着賈偉的上市夢想戛然而止。“一個14年的公司,瞬間燒成了灰燼,百米衝刺最後還剩10米,啪一下,我被迫倒下了。”

被強制按下暫停鍵後,他開始重新尋找生活的意義。

賈偉形容自己曾是個奔跑者。“我跑得看不見沿途的風景,聞不到花香,急速奔跑的時候我連樹葉都看不見。”

從那以後,他開始用靈脩、畫畫、寫詩去療愈自己,迴歸生活,享受藝術,接納自己。

在追求更純粹的藝術和自我過程中,賈偉創造出了“如花”的形象,陰鬱的、快樂的、反抗的、愜意的、瘋野的……隨着賈偉的畫筆,名叫“如花”的小女孩在不同的世界穿梭、跳躍,表達着賈偉心中對歲月、人生、愛恨的理解。

“說實話,我有時還挺感謝那次火災,讓我暫停,讓我反思,讓我探究如何療愈自己。”賈偉說,每個人都會有至暗的時刻,希望大家能夠找到方法,主動地面對至暗,然後療愈自己。

他說,“這個新的自己,可能就是鳳凰涅槃。”

一、燒焦的靈魂,同事的眼淚,至暗的自己

《潮頭》:對你而言,2018年是人生的一個轉折點嗎?

賈偉:其實18年之前,我給自己定義都是一個很幸運的人,我生活在一個特別有愛的溫暖家庭,從小父母很疼愛,給到我的成長環境也很好,大學、工作包括創業的十幾年都很順遂。

直到2018年,年初我的父親突然腦梗進了急救中心,我當時還正在出差,不在現場,非常的焦慮。緊接着7月8日,公司發生了特大火災,從早上7點燒到晚上7點才被撲滅,整個洛可可總部大廈全部被燒成了灰燼。

全是黑的。我們第二天等溫度降下來才進去,那麼大的蘋果電腦被燒成了拳頭大小的琉球,公司設計師很寶貝的樂高都被燒化了,燒成了一團一團的。

《潮頭》:這場大火對公司造成了怎樣的影響?

賈偉:對我的事業來說很殘酷。因爲在這之前我們在準備上市,這場火災把我們所有財務憑證全燒燬了,肯定上不了市了。然後要給客戶賠錢,因爲馬上要交付的東西沒法交付。還要給園區賠錢,整個樓都燒沒了,肯定要接受罰款。

《潮頭》:知道着火的瞬間,你在想什麼?

賈偉:我是第一個衝到公司的,就在樓下看着火在燒,一直看,那時候其實腦子挺空的,就一下子被打蒙了,然後愣愣的站在那裡,覺得我已經不是我了。

那個瞬間,我看到了自己至暗的內心、燒焦的靈魂,以及許多同事的眼淚。一家14年的公司瞬間被燒成了灰燼,你連一塊完整的磚都找不到。其實那一刻流不出淚了,就感覺我也被燒沒了,還流啥眼淚。

直到晚上,我才發現自己其實非常悲傷,這是一件就連悲傷都來不及的事情,但我還要去解決問題,比如第二天員工要去哪裡上班?明天要怎麼辦?

《潮頭》:那天晚上你睡着了嗎?

賈偉:我以前是個三秒入睡的人,因爲每天工作強度太高了,太累了,一倒入睡其實很幸福,但從那天開始,我入睡基本需要一個半小時,甚至兩、三個小時,睡不着的時間非常痛苦。

《潮頭》:你曾提到過,很長一段時間裡,你對自己都非常自責?

賈偉:這場火災其實對我陰影很大,有時候也經常會夢到這場火災。我看到我的同事們顛沛流離,到處蹭地方辦公。我看到很多無助的眼睛,看着我說要怎麼辦?還有一羣要債的人,我要去解決問題。消防隊一次次聆訊我,我能感覺到那種指責,因爲我是創始人,我是CEO,我是法人,我會反反覆覆問自己,公司着火是不是因爲我管理不善?

從火災這件事開始,我感覺自己的心裡面也在燃火,那種痛苦是從內心生出來的。火災只有10個小時,但內心的痛苦是日日夜夜的,每天都在被自己審訊,開始去思考我出了什麼問題。

《潮頭》:後來找到答案了嗎?

賈偉:我給自己定義了三個問題。一是傲慢,我創業了14年,自己變得越來越傲慢,越來越無視很多東西;

二是無知,我發現自己對這個世界其實不感興趣,只想知道我該怎麼奔跑,怎麼贏得比賽,怎麼去衝刺。我跑得看不見沿途的風景,其實我身邊的風景可美了,我的公司在行業已經算作頭部,我的設計遍佈大街小巷,但我當時跑得太快了,看不見美景,聞不到花香,急速奔跑的時候連樹葉都看不見。

三是不自律,要衝刺的強大慣性,導致我像成癮了一樣總在衝刺。應該去休息了,應該去關懷家庭了,應該和朋友聊聊天了,但我就像在開飛車的人,只知道踩油門踩到底,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停下來。

二、被強制按下暫停鍵之後

《潮頭》:對自己這樣的“審判”甚至全盤否定,會不會太殘酷了些?

賈偉:在確立了傲慢、無知、不自律這三件事的時候,我一度特別看不起自己,陷入過一個徹底否定的階段,覺得自己啥也不是,以前做的事情都不對。我那時好像給自己釘上了十字架,把自己釘在那,整個人陷入了迷茫。

《潮頭》:那段時間你的心理狀態很糟糕?

賈偉:其實火災之後,我就開始組織公司大家重建我們的家園,同時儘快的去補償賠款,並幫助我的客戶們製作新的方案等等,整個過程都是非常主動的。

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力已經下降到了非常低的低谷,如果我以前心力有120分,那時我就只有40分,跳崖式的下降。我覺得,那其實是個抑鬱狀態,看似我還在維持着公司的運轉,但我的內心知道,我什麼都不想幹。

《潮頭》:這種情況是如何改變的?

賈偉:後來幾個朋友看到我這個樣子,就帶我去美國參加一個斯坦福教授組織的靈脩,我都不知道什麼是靈脩,只是找到了個傾訴的窗口,和他說了這場大火以及我對自己的判斷。沒想到那位教授說,‘賈偉你對自己太殘酷了,你不愛自己,缺少對自己的慈悲,這樣的你也不會對世界特別慈悲’。

我當時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嚎啕大哭,活了這麼多年,可能就小時候沒吃上奶哭成了這樣,我才意識到我對自己怎麼這麼狠,我想開始慈悲自己。

《潮頭》:要如何理解“缺少對自己的慈悲”這句話?

賈偉:我們公司有個文化特別好,叫做“溫和的力量”,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溫和的人。結果在着火之前,我的一個合夥人突然有天和我說,你以後在外面不要再說“溫和的力量”了,你現在已經不溫和了。他說得比較委婉,其實我已經逐漸變了,由柔軟變得僵硬,在自己不知不覺中,我覺得這個挺可怕的。

這場火其實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對我而言它更像是個涅槃,這場大火給我按下暫停鍵之後,我突然開始思考,我爲什麼一直在拼命的跑?爲什麼對自己這麼狠?

我的答案是源於自己最底層的不安全感,以前我常說不奔跑就會掉入深淵,時刻保持緊張感。直到這次停下來才發現,不奔跑也可以落在這,也可以踱步,也可以躺下。怎麼不奔跑就落入深淵了?不奔跑會死掉嗎?

《潮頭》:不講競爭,不拼規模,這家公司的目標應該是什麼?

賈偉:其實我覺得很多公司和創業者,能特別順利的那類,絕不是隻想着要做大的。做企業並不是越大越好,很多小店被傳承下來,不去開連鎖,最後才能做成百年老店。

過去我和公司都在奔跑中,從一個工位到15人,然後到了100人,再到全國開始複製擁有了1000人,加上我們平臺的5萬設計師和AI,一天能出100萬個設計方案。我們變得太強調去追求得了多少個獎項、有多少個客戶、有多少個案例、甚至是有多少的利潤。

其實我在50人的時候就很知足了,但100人是不是更好?到了100又會覺得1000人是不是更成功?太過追求數字上的規模,慢慢這就變成了個數字遊戲,變成了一種永遠不會被滿足的慾望。這時候,我們已經是在爲一個數字去買單,和競爭並沒絕對關係。

《潮頭》:所以,這之後你開始留更多的時間去療愈自己?

賈偉:我從那一天慢慢開始去重生,開始不斷的和自己對話,這個過程到現在已經三年了,通過靈脩開始和自己的內心和解。

我還去戶外徒步、去敦煌、去黃河,到大自然尋找曾經的自己。我曾在一望無際的戈壁走了三天,發現我是征服不了它的,反而我被它征服了。我並沒有那麼強大,不僅我的身體不強大,我的意志力也沒有那麼強大,我就變得不那麼傲慢了。

我開始反思自己,怎麼會一頭扎進設計?爲什麼想做一家全球最大的設計公司?賈偉就沒有別的愛好了嗎?

我以前喜歡做飯,在創業前很多朋友會來我們家,我炒一桌子菜。但在創業之後,我甚至連冰箱都沒怎麼打開過,想想真不敢相信,太可怕了。生活中,如果只有創業一件事讓我感興趣,其實這是有問題的,價值觀太單一了。

三、自我療愈,“如花”降臨

《潮頭》:比起企業家的身份,現在你更渴望把身份迴歸到藝術?

賈偉:一個人一輩子只幹一件事,之前我認爲這是幸運,但經歷了這些事情,我覺得人生應該多去經歷、多去體驗,不要等到鬢角發白,才發現原來人生最寶貴的時間就這樣度過了。

《潮頭》:開始畫畫的契機是怎樣的?

賈偉:18年我剛處理完火災等事情,19年底疫情緊接着就爆發了,我沒有辦法再出去學習與內心和解的課程。當時,正好有個朋友過年送給我一盒彩鉛,我女兒彩鉛特別多就把它給我了,我開始每天在家裡畫畫,結果一發而不可收拾。

我那段時間畫了有幾百幅的彩鉛畫,特別多,幾百幅彩鉛畫全是小動物,後來有一些還捐給了公益組織。我發現自己好像找到了一些很輕鬆的東西,好像也能忘掉一些痛苦,畫畫對我而言就是一個持續的療愈。

藝術其實是可以療愈人心的,因爲它是美的,它是有想象力的,它是能宣泄情緒的,它是多彩的,我堅持畫了一年多的彩鉛畫,出差都在堅持,慢慢的我就開始將我與內心的對話,通過繪畫表達出來。

《潮頭》:爲什麼想要創造“如花”這個形象?

賈偉:我覺得我的內心有個小女孩,其實每個人內心中都有一個形象,有着極強生命力、倔強又很野性的一個生命體,“如花”更像是我內心中更真實的自己。

我的“如花”沒有嘴和耳朵,只有一雙非常大的眼睛,我希望她不生活在物質世界中的,不需要每天吃飯和呼吸,甚至不需要每天去聽一些流言蜚語,她就是用眼睛去看美麗的世界。這雙眼睛或悲傷,或快樂,或冷漠,或熱情,但是每個人都能在這雙眼睛找到裡面的我。

在疫情下大家都戴着口罩,我還想表達的是,即便在最至暗的時刻,“如花”也仍有生氣,我希望繪畫除了表達畫家的情感外,也可以反向紀念這個時代。

《潮頭》:從21年2月創造出“如花”到現在,你筆下的如花似乎越來越“明朗”、“治癒”?

賈偉:所以我也覺得蠻有意思的,這次的火災和疫情讓我暫停,讓我反思,讓我開始內心對話,讓我去探究如何療愈自己。

其實從我的畫中,能明顯看出,我從比較陰鬱,到開始倒掛反思,慢慢開始有了“如花海洋”的微光、有了“如花草叢”裡的星星之火,有了“如花花園”的盛開,甚至“如花鞦韆”裡很愜意的盪漾,和“如花跳馬”的瘋野,當我把自己所有的畫放在一起,才發現療愈的過程很神奇,從至暗到光明,成爲了非常珍貴的一段記憶。

《潮頭》:你想通過“如花”傳遞給世人什麼?

賈偉:我覺得每個人都會有“至暗時刻”,那一刻來得特別早,或者來得特別晚,在你人生的高點或低點,都有可能發生。我希望大家能夠找到一個方法,不必一定像我一樣去畫畫寫詩、去戶外尋找與自然的關係、去做內心的對話……你可以找到一個自己的方式,主動面對至暗,同時療愈自己。

《潮頭》:你會感謝生活中這一切的苦難和打擊嗎?

賈偉:經歷過這些,我覺得用一句話來形容我現在的狀態,就是鳳凰涅槃,就像重新給自己構建了一個全新的生命。經歷苦難之後,一定會給你帶來新的思考和外在的力量,推動你離開以往的軌道,找到平行的另一種人生。

現在的我,已經不是被苦難推着,被動地去選擇不一樣的生活方式,我更願意主動地探索和過去不一樣的自己。比起感謝苦難,我更感謝可以很堅強自救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