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上岸的一尾魚──序漫漁《夢的截圖》
(聯合文學提供)
在我爲撰寫序文而反覆精讀的詩集裡,我最喜歡漫漁《夢的截圖》;這也是迄今最耐讀的一本。
《夢的截圖》自帶光環進入出版程序:它入選「周夢蝶詩獎」,接着獲得臺北市文化局出版獎助,然後聯合文學接手。在現今的紙本出版市場,漫漁領着《夢的截圖》,已然經過風吹浪打,在面世前找到有力加持,鋪出灑滿陽光的路。
然而,上述《夢的截圖》獲獎身世,仍比不上書裡這六輯共九十五首詩煥發的說服力。那是創作者個人情懷、風采、格局的綜合展現。
文學作品內,所有的「他」都源於不同作者體會的各種「我」,沒有外於作者「我」心中的「他」。從不同視角想像他人的喜怒哀樂,把盯向私心的「我」,脫胎成凝望他人的「我」,透過感受與檢視各種不同的「我」,呈現作品在環境變數下的生命力,強化空間視野與時間深度,這是「寫他」。從「寫我」到「寫他」,再從「寫他」裡面看到閃爍發亮的「我」,「我」穿梭在各類「他」之間,風風火火闖九州,影影綽綽發光發熱的情懷、自信自然的語言、靈活動人的思維,這是《夢的截圖》魅力所在。
《夢的截圖》的「寫我」,體現在以創作過程或創作心情爲題材,或書寫低落情緒、失落夢想,或尋訪初衷、自我辯詰的作品。「寫他」,表現在關懷社會現象、氣候變遷、時代氛圍、女性議題。
「寫他」是《夢的截圖》最出衆的特點。就素材而言,女性議題的詩作如:〈海的沉默〉、〈角落生物〉、〈遊界者〉、〈小日子的尾聲〉;時代或社會、環境議題的詩作如:〈夢的截圖〉、〈善男的一日〉、〈致暗夜的俯視者〉、〈清晨五點五十分〉、〈下午四點後的樓梯聲〉、〈炎冬〉、〈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晨報二O一八〉、〈舊報紙〉、〈卡奴的藉口〉、〈背井〉、〈島之夢〉、〈最後一條老巷〉、〈斷裂的DTES──記溫哥華下城東側〉、〈同居時代〉。《夢的截圖》對女性議題的關注點,集中在女性婚後與另一半日漸枯寂的感情生活,以及因之而來自我實踐的窘迫狀態;在散落全書的篇章中,以輯三:「褪色影像」對此議題最爲聚焦。輯四:「待機」共二十首詩,是全書關注大我,或藉以起興、藉以諷喻,相當精彩的一輯。例如〈清晨五點五十分〉視角投向俄烏戰爭,〈炎冬〉藉氣候變遷的議題發抒感懷,〈下午四點後的樓梯聲〉寫死囚的心理,〈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寫受壓制的性別取向,〈卡奴的藉口〉嘲諷消費透支的現象,〈背井〉寫遠離家鄉到異國工作的外籍女性移工,〈最後一條老巷〉寫已然凋零的眷村風景。
以「寫他」的詩作爲例,可看出《夢的截圖》的詩風:淡淡的、相當程度的觀看距離、一定的敘述邏輯、很自然的慧黠與判斷、映襯上下文而生髮的意象。它們動人之處,在於不太爲了追求效果,而把話說到極端,把文字攪繞到頂點。它們當然更不是謹守「中庸之道」,老是方方面面各碰觸一點的安全路線。相反地,寫這些題材,《夢的截圖》既別有所見,又經常保持涼涼冷冷的文字溫度。詩人的喜怒哀樂、感慨情懷,以及特定時刻的個人心境,透過觀察他者而時常充滿畫面的詩行,超越了閱讀詩作或思索論題的模式,帶來清新、廣闊、深遠的氣息。
與書名同題的詩作〈夢的截圖〉類似,漫漁這本詩集示範了某層面的無界限寫法。很多詩作一體成型,渾然天成,難以句摘,以完形的影像帶出意念。作者不疾呼,不閃躲,不特別集中或渲染某意象,不以精美優雅的「金句」奪人眼球,而是一開篇就點染出整首詩藉以開展或想像的畫面,隨詩行進行發展情境,在諧謔、悲憫、無奈的語調下終章。
例如〈夢的截圖〉描繪溽暑中Uber Eats機車騎士對勞力所得和購屋願望的拉鋸、日復一日預售青春以瞻望遙不可見的未來。首段:「預報的颱風尚未來臨 他的頭盔裡已下起小雨//臺北七月的午後 摩托車如鯽魚//背上包袱 循着衛星地圖過江」,中段:「A4大小的夢中城堡躺在微潮的紅磚道 上面佈滿不知去向的腳印」、「預售的人生像燙青菜被反覆咀嚼」、「紅燈時 灰濛的天空沉到他的肩頭」,末段以一行收束:「雨 終於跌了下來」。貫串整首詩的「雨」,在「他的頭盔裡」,指汗如雨下;經由「微潮」的氣候過渡,收尾:「雨 終於跌了下來」,「跌」一字,指向低氣壓醞釀下的雨勢,也暗示餐飲外送員的精神體力如汗水崩塌。再如〈復活〉,寫搭火車通勤上班者一早趕路的景象。第一段:「火車今日誤點七分鐘//(早知道,出門前可以把/面具戴好)」,後面幾段以沿路派發教會傳單的景象爲主,簡筆素描,寥寥數語,精神全出:「教會傳單上佈滿鞋印//在不知來處和去向的風中//飄走」,最後一段,一行:「「下一站,天國」」。詩中人每天上班都想「戴面具」,但常常來不及戴。積極領取人間薪水的他,邂逅天父派發的傳單。趕火車通勤的路上,詩中人恐懼着晨報會上遭裁員。天國似乎向他招手,但他要去嗎,能去嗎。詩行在這裡點到爲止,留下通透、諧擬、苦笑。
從現象世界出發,邁向符號世界,把現象世界的情緒在符號世界中消融或轉化,讓符號代替情緒發聲,從而指出現象世界的可說、不可說,或不必說,這是漫漁這本《夢的截圖》的獨特風格。詩集裡屬於漫漁個人的習用概念、最常見的顏色、數度出現的意象,都不必然象徵情緒或固定意指。例如「對摺」這個意象,出現在〈備忘〉、〈異樣星球〉、〈夢的截圖〉、〈耳順之年〉。〈備忘〉:「我的臟器、骨血、毛髮/都只能摺疊再摺疊」;〈夢的截圖〉:「夢想對摺再對摺 放進左胸口袋」;〈耳順之年〉:「夜晚的燈下,她把摺疊的影子抖開」;〈異樣星球〉:「海洋不停折邊//直到 最後一尾魚上岸」。「對摺」所蘊含的「處置」、「收起」、「半價」的指涉,在〈備忘〉中暗示委屈,在〈夢的截圖〉裡指退縮,在〈耳順之年〉中意味着隱藏,在〈異樣星球〉裡形容海潮翻涌上岸的線。漫漁消化了「對摺」在文學作品中經常給人具有固定情緒指涉的「犧牲」意涵,而基於對「對摺」作爲符號的理解,使得這個詞彙透過創作者的巧手,呈現一種不排斥情感也不強調情緒的雋永情懷。就這個角度看,《夢的截圖》大多數的詩作不是詩人漫漁闖出來說話,而是象徵界或符號界的言說牽引詩人漫漁透過詩行說話。《夢的截圖》顯示:寫詩的自我和其他的「他者」都帶着各種標籤,都各爲符號化的存在,因而自我或他者都不再特殊,不須特地嚎哭糾纏,另一方面,也留下每個「自我」的角落。從而,漫漁探索方方面面的角落:陰暗的或燦爛的,而有時發露機智與譏刺,有時表現符號化的和諧圓融或溫暖點醒。此詩集的習用語:「睜眼、閉眼」,也是情緒轉換和符號言說的表現。〈抽離〉:「閉目,嘗試保持清醒」、〈我相信〉:「眼睛閉上,就有//天堂的樣子」、〈自我隔離〉:「閉上眼才能忘記 睜眼時的/漆黑一片」。「睜眼、閉眼」這語詞,在這些詩作中,猶如水滴匯入大海,呈現程度相異的風姿。《夢的截圖》整本詩集未曾直接呈現「詩中我」的風花雪月、傷春悲秋,或撕開貼布袒露傷口的畫面。它清澈而靈巧,觀照四面八方而綻放自己的視角;雖無法外於「詩中我」,而詩行依然顧及你我他。
《夢的截圖》最撼動我的,是作者調和理性抑制不住的悲憫和感性難以擴張的洞見,對當代、當下,受限於政治、社會、經濟、道德,或自我綁架的人性、人生,以口語化而非散文化的文字,投以深入骨髓的探勘、探問,報以理解的笑意。除了上述舉例的作品外,許多詩作值得再三回味,比如〈封〉、〈低谷〉、〈炎冬〉、〈厭詩症〉、〈遊界者〉、〈夢遊者〉、〈同居時代〉、〈異樣星球〉、〈房間裡的大象〉、〈致暗夜的俯視者〉、〈我想帶你去旅行〉等等,都:「讓尼加拉瓜瀑布的澎湃與心電圖的曲線一同起伏」(〈我想帶你去旅行〉詩行)。魚已上岸。獻上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