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戴倫拜勒(上):研究新疆再教育營,中國恐懼伊斯蘭的監控體系
《新疆再教育營:中國的高科技流放地》作者戴倫.拜勒(Darren Byler)的系列專訪。拜勒現爲加拿大西門菲莎大學(Simon Fraser University)國際研究助理教授,研究維吾爾族社會與中國監控體系的專家。
採訪/Kita(文化人類學博士生,維吾爾文化研究者)
受訪者/戴倫.拜勒(Darren Byler)
編按:本文爲《新疆再教育營:中國的高科技流放地》作者戴倫.拜勒(Darren Byler)的系列專訪。拜勒現爲加拿大西門菲莎大學國際研究助理教授,研究維吾爾族社會與中國監控體系的專家。訪問人Kita現爲文化人類學博士生,關注新疆議題多年,目前在海外繼續學術工作,不定期爲《轉角國際》撰寫維吾爾議題專文。本專訪完成於2023年6月2日,將會以系列文章刊載,特別感謝春山出版社協力。
▌關於《新疆再教育營:中國的高科技流放地》的研究寫作
問:訪談首先想請你介紹一下這本書《新疆再教育營:中國的高科技流放地》的寫作背景,這本書跟你其他的學術書籍、期刊文章不同,它的篇幅較短也較易閱讀,可不可請你談談關於這本書的想法與目標呢?
答:當然。我是一位人類學家,任職於西門菲莎大學(Simon Fraser University),我所受的專業訓練是撰寫學術書籍與文章,進行較爲理論性的研究。近期我另外寫了一本較爲學術的專着——《恐怖資本主義:一座中國城市裡的維吾爾剝奪與陽剛氣質》(Terror Capitalism: Uyghur Dispossession and Masculinity in a Chinese City,暫譯),這本書是基於我 2014 至 2015 年起的長期田野工作所撰寫而成,這個時間點也是所謂的「人民反恐戰爭」的起始。
這本書內有一個章節是關於較爲近期維吾爾地區的情況,使用了 2018 年、也就是我最後一次造訪當地所蒐集的材料,然而這本書已經有了很完整的整體結構,主要閱讀受衆也是學術圈子,所以我想如果能擴寫這個章節成爲另一本小書,將有助於一般受衆理解發生在維吾爾人身上的事情。
加上我有幾位朋友都曾在哥倫比亞全球報告系列(Columbia Global Reports)出版過書籍,這是個由哥倫比亞新聞學院出版的書系。他們努力在找尋深度報導的出版可能,類近於《紐約客》一類的撰述風格。對我而言這是個很好的機會,來擴寫關於拘禁系統一些觀察與想法,諸如人們在裡頭過着什麼樣的生活、整個系統在科技與勞力供輸上如何與全球經濟體系相接連,從而塑造整個拘禁體系等等。
這大致是這本書的寫作方向,再加上出版社提供研究經費讓我前往哈薩克,訪談許多曾被拘禁的突厥裔穆斯林,其中甚至有數十位受訪者幾個月前甫穿越哈中邊界。如此種種機會讓我可以進行深度訪談,進行所謂的「深描」(thick description,譯按:人類學家 Geertz 所提出的民族誌方法,旨在於由當事人的觀點,來理解脈絡中文化的複雜關係與意義),亦即透過我們人類學擅長的解析方法,讓不在場的人,不只是可以理解發生了什麼事,還能夠理解發生的事情的意義,讓人們感受到他們仿若在場,這正是我所嘗試達成的書寫目標。這是一本旨在喚起深陷拘留營體系的感受的書。
這本書的內容是關於體系自身,關於它是如何開始的,關於它是如何降臨於突厥裔穆斯林。不過這是由實際經歷過該體系的人們來講述這個故事。至少,這些是我爲這本書所設定的書寫目標。
圖爲新疆的政府標語。 圖/法新社
兩部拜倫的著作,左爲《Terror Capitalism》、右爲《新疆再教育營:中國的高科技流放地》。
▌「恐懼伊斯蘭」的監控體系,如何「自我完善」?
問:在美國一般讀者對這本書的反應如何?有達到你所提及的這些目標嗎?
答:有,多數是正面的迴應。我認爲讀者所期待的是一本論述有憑據、公認可信賴的書。這本書比對了中國政府的文件、提供了許多受訪者的第一手經驗,且不僅止於此。除了曾受拘禁的當事人們、受害者家屬的角度,這本書還試圖囊括了拘禁設施內基層從事者的觀點,比如警務人員、任職於營區的一般人,這些人們也是被脅迫以某種方式參與整個體系的運作,他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讓我們瞭解這個體系。
因此,綜合我自己對於政府文件的研究、過往我實際在當地(譯按:新疆)的觀察、再加上過去十年我實際身處於維吾爾社羣中所學習的知識,基於如此種種,我期許自己的專業能讓讀者對我的書寫內容有所信心。不過當然,你知道的,再教育營體系的情況非常複雜,也是敏感的議題,你不太可能說服每一個人去關心它,然而這是我所持續努力的工作。
問:或許讓我們從一切的開始來談拘留營體系的建置。根據遭披露的內部文件,整個政策可以追溯至 2014 年春天習近平在新疆對高層黨幹部所發表的演說,他要求幹部用更直接嚴厲的手段來對付穆斯林,然而要一直到 2016 下半年陳全國取代張春賢替任自治區黨委書記,情勢開始明顯轉變。
不過,2017 年營區建立初期很多監控科技並不是一步到位,例如你書中第一章的受訪者周月明就有提到這點。也就是說從習下指示,到高科技監控與拘留營體系的運作,有一個爲期數年的發展過程。就你的觀點,這個過程發生什麼事?整個監控體是如何自我完善的?
答:對,沒錯,許多事情是從 2014 年開始的。事實上,在昆明火車站事件爆發後——超過30位漢人在雲南昆明的火車站被一組維吾爾年輕人殺害,該事件又被稱爲「中國版本的九一一」——很多事情就開始發生。數個月後,習近平宣佈展開「人民反恐戰爭」(People’s War on Terror)。當然,那時候還有其他一連串的(衝突)事件,不過我認爲因那是第一起在維吾爾區域外爆發的嚴重事件,透過大量社羣媒體擴散以及官方傳統媒體的報導,人人都意識到了這件事,「昆明事件」成了轉捩點,中國社會開始認爲維吾爾人正在「極端化」,並認定這樣的現象與各式伊斯蘭實踐有關。
於是乎,維吾爾人們使用科技產品的方式被放大檢視,例如透過微信分享具伊斯蘭教導的資訊被解讀爲宗教敬虔化的徵兆——儘管這並不是維吾爾社羣內實際發生的趨勢——但政府一廂情願地如此認爲,堅信宗教實踐必然導致恐怖主義,事實上兩者之間並沒有顯著的關係,某種程度來說是一種「恐懼伊斯蘭」(Islamophobia)的表現。
2014年3月1日,昆明火車站發生暴力恐怖襲擊事件,新疆維吾爾人針對漢人發動攻擊,造成31人死亡、141人受傷。 圖/中新社
昆明火車站的悼念廣場。事件又被稱爲「中國版本的九一一」,案發數個月後,習近平宣佈展開「人民反恐戰爭」。 圖/中新社
這樣的恐懼一方面是出於對維吾爾人的成見,另方面則是和當時伊斯蘭國在敘利亞的興起有關。那時有極少數的維吾爾人在敘利亞作戰,但我在新疆進行田野研究的期間,很少有維吾爾人具有那樣的想法,但無論如何,政府堅信那是維吾爾人們想要的未來。
加上近期機器學習、自動監控等科技取得突破性的發展,這兩者都可以連結到數據效價(data valence)的相關分析,例如大數據分析使自動化追蹤個體、訊息與行爲的特徵成爲可能,監控取得的資訊被用以預測人們未來的可能行爲,再加上生物資訊監控技術在中國的使用,已從最初的圖像辨識系統進階爲人臉辨識技術等等。
2016 年是我第一次在維吾爾地區見到可攜式的手機掃描裝置,只要接上裝置即可掃描人們的手機、搜尋可疑的數位使用史,包括那些已被刪除的檔案內容,全面檢閱人們在手機上的活動紀錄。而透過政府文件我們可知,過去這段時間約有 180 萬人被判定他們的手機具有或曾使用非法應用程式,這個規模相當可觀(譯按:新疆維吾爾人口約 1,170 萬人,哈薩克族人口約 160 萬人)。
他們持續追蹤人們的數位痕跡(digital footprint)並偏誤地使用了這些資訊:爲了不錯放任何恐怖主義或極端主義嫌疑者,政府檢視每一個突厥裔穆斯林,看看這個人是否有使用VPN——儘管中國其他省份有成千上萬的人們都在使用,看看這個人是否有 What’sApp——全球最爲普遍的通訊軟體,監控體系根據這些來決定這個人是不是潛在恐怖份子。診斷工具便是依循這樣的程序來決定誰不值得信任,誰需要接受再教育。
簡而言之,政府在維吾爾地區建立的間監控體系花了段時間來構組適當的技術與程序,以評估整個突厥裔族羣,而當部署完成、設定好特定的判定參數,彈指之間,他們發現整個地區有相當比例的人羣是系統所定義的「潛在恐怖份子」。這正吻合了國家既定措辭中,20% 至 30% 的穆斯林成年人口是所謂的極端主義份子或恐怖份子,而這個數目的根據僅來自官員們的臆測。於此,我認爲這類科技使用的目的在於證成國家官員所欲證實的假設,兩者之間有這樣的共生關係。
中國持續追蹤人們的數位痕跡(digital footprint)並偏誤地使用了這些資訊。 圖/路透社
▌維吾爾人永遠不可能與漢人一樣平等
問:如你所言,國家已經有這樣的預設了:「維吾爾受極端思想荼毒,需要經過教育轉化才能成爲好中國人」,然而這套體系有其自相矛盾的一面,一方面黨強迫維吾爾人在營裡學國語學法律,企圖將他們「轉化」後融入以漢族爲主流的中國社會,但是無論營區內外,整套針對維吾爾人、種族主義式的數位圍場,讓維吾爾人永遠不可能與漢人一樣平等地被視爲中國公民。
像是本書第三章的凱爾比努爾,她爲黨爲拘留營工作,政治上她或許免於被認爲是「兩面人」,但在族羣或種族上,她和其他突厥裔穆斯林一樣,永遠都會是兩面人:根據種族而定義的兩面人,政府或監控系統下的他們永遠不被視爲真正的中國人。你如何解讀再教育營的這個本質上的自我矛盾?
答:是的,這是一個自相矛盾的體系,一個錯謬的系統。這個體系的設置目的在於承諾你可以成爲,且被認可爲中華民族的一份子——一箇中國版本的身份認同保護傘。然而與此同時,維吾爾人們卻因他們與漢人的族羣差異而處處被種族性地針對,他們永遠不可能完全同化,特別是成年人。
我認爲,或許對於被送進寄宿學校、成長的維吾爾孩童而言,情況會有所不同,他們身處在漢語主導的生活環境,學校裡的絕大多數是漢人教師,這些孩子不被允許說母語,不允許接觸一切關於伊斯蘭的知識,甚或是維吾爾歷史,他們基本上將會被當作漢人一般撫養長大,或許他們將會較大程度上地被同化、融入主流的中國社會。
然而,我們也可從殖民主義相關歷史得知,在這類寄宿學校環境下,孩子們的成長經歷往往是充滿各類的創傷,他們最終很有可能難以找到屬於自己的身份認同,我們很難預見這一系列政策的後果是什麼。
不過對於維吾爾成年人而言,甚至是那些警察、爲政府工作的官員,一旦私下的言行沒有如應當地支持政府,他們將永遠處在被標示爲「兩面人」的威脅之下。而我認爲這也是爲什麼當我們檢視整個拘禁體系時,會發現一些維吾爾官員會刻意以較漢族官員更暴力殘酷的方式對待維吾爾人,因爲每日他們需要一次次地證明他們忠誠地與國家站在同一陣線。
整個建制化的體系內,種族化暴力的日常實踐藉而延續了整個體系的存續,以更加殘酷的方式對待維吾爾人整體。所以說,是的,這是一個虛假的承諾,至少在現階段中國的政治體系裡,維吾爾人永遠不可能真的被同化成爲所謂的中國人,裡面沒有爲他們預留的空間。我認爲這部分是維吾爾人與中國其他少數民族處境的一大不同,許多其他少數民在更爲長久的歷史向度上,已在早期經歷過被同化、被殖民的過程,以至於當代他們得以輕易地向漢族靠攏,在敏感議題上,他們可以較爲靈敏地跳脫桎梏而不被掌權者視爲威脅。
我想這也跟維吾爾與哈薩克人的穆斯林身份有關——當前中國社會普遍視伊斯蘭視爲具威脅性的外來信仰,加上他們是以其自有的語言作爲母語、與祖輩世居的土地有着深刻連帶,因此,維吾爾人與哈薩克人持續被認爲是潛在的分離主義份子,上述種種因素疊加起來,使他們很難在當前的中國內享有真正平等與正義的地位。
——▌下篇接續:〈專訪戴倫拜勒(中):新疆再教育營裡的父母,已忘了孩子的生日〉
圖爲中國官媒《央視》的新疆再教育營報導,呈現新疆學員們如何透過「職業技能培訓中心」而重拾人生。 圖/中新社
《新疆再教育營:中國的高科技流放地》
作者: 戴倫.拜勒(Darren Byler)
譯者: 閻紀宇
出版社:春山
出版日期:2023/05/16
內容簡介:戴倫・拜勒是全球最頂尖的維吾爾族社會與中國監控體系專家,他對新疆地區進行長達十年的研究,透過檢視官方文件及長期深入的訪談,揭露再教育營如何成爲新疆的「日常」——超過一百五十萬維吾爾人被迫進入再教育營及其附屬的工廠。本書受訪者涵蓋全面,包含曾受拘禁的美國回族大學生、哈薩克族農夫、卡車司機,以及協助抓人的輔警、被迫於再教育營「教學」的老師,這些不同位置的人提供瞭解再教育營的多面視角。作者透過紮實的研究觀點與人物故事,呈現新疆再教育營的現況、中國的監控治理網絡,以及跨國的高科技產業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