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禁躺平:王安石變法的初心和底層邏輯
公元10世紀後期,貌似強盛的北宋朝已飽受政經危機之苦。由於無力對外擴張,不得不將大量資源用於社會管控,釀成相當嚴重的收支失衡。大部分人選擇得過且過,不再有動力爲理想中的明天奮鬥。
關鍵時刻,王安石在宋神宗的支持下展開變法。不僅要根除制度性漏洞,還爲阻止全民躺平設計出多層方案,以求讓中原帝國重新偉大。雖然毫無成功可能,還是爲歷史的演進促成諸多影響。
從仁宗時代起 北宋上下就陷入躺平狀況
事實上,王安石開啓變法前的北宋王朝,已經在全民躺平的道路上徘徊許久。無論九五之尊還是下里巴人,都選擇以最爲輕巧的方式度過人生。只要能維持表面繁華,就根本不準備爲理想付出任何成本。
之所以會如此頹廢,主要是由於王朝初創階段的擴張失敗。儘管在五代的血腥輪迴中脫引而出,成功消滅掉周遭割據勢力,卻無法完成對幽燕要地的全盤光復。甚至屢屢遭宿敵遼國暴打,被迫在本方腹地簽署城下之盟。至此再無翻身可能,必須每年向對方供奉大量歲幣。哪怕其中有相當部分被用於採購南方物產,但宋人自己也必須靠進口羊肉來滿足味蕾與蛋白質需求。等到西北方的党項崛起,連理論上的對外輸出窗口都難以保全。
對外擴張失敗 迫使宋朝將統治成本全部轉嫁內部
既然無力外擴,那麼維持秦制社會的成本勢必完全仰仗內部提供。於是,宋朝將商業領域定爲創收方向,而非單純依仗農業收成。通過增發貨幣、放鬆交易環節管制等措施,發展出史無前例的城鎮商業社會。哪怕要忍受週期性通脹,還是可以在間歇期維持軍政隊伍的海量開支。普通人雖感覺生活壓力較大,仍然有一絲喘息空間。商人巨賈們需面臨更多攤派,依然有微薄利潤進行緩慢積累。地主富戶們則嘗試多重經營,用放貸得來的高槓杆利息抵消賦稅漲價。至於皇親國戚與官宦世家,更是可以在每一輪財政放水後率先飽嘗甘霖。
不過,這種看似美好的通脹循環背後,還是滋生出不少隱藏炸彈。首先就是貨幣的過量放水,讓購買力不斷被貶值稀釋。以至於嚴禁銅礦出口,深怕影響錢幣的增產進程。稍後又寄出更爲廉價的鐵錢,乃至全靠紙張印刷的交子,才勉勉強強滿足擴表需要。其次就是賦稅定額的隨之放大,時常與生產力價格的更新相違背。不得不靠加派予以平衡,使上貢方蒙受較大損失。何況貨幣購買力縮水,還會直接影響到靠俸祿、軍餉爲生的軍政人口。
宋朝一直靠貨幣超發來維持財政
正因如此,北宋朝貌似經濟增漲迅猛,實則是越來越難以爲繼。例如占人口半數以上的普通自耕農,經常迫於賦稅壓力而選擇放棄土地。好一點的繼續爲地主富戶充當佃農,差一些的索性舉家遷徙到中心城市打零工,連走投無路後選擇當兵吃糧的都不在少數。對於志在增加收入的朝廷而言,上述三種行爲幾乎與躺平無疑。畢竟,佃農或幫工的勞動所得可能僅供餬口,而戰力羸弱的兵痞更是財政黑洞。每次貨幣超發的結果,就只能是在特定人羣間空轉,成爲個別關係戶的利潤源泉。
更爲糟糕的是,宋朝爲管制日益龐大的食利者與躺平者,不得不咬牙增加財政供養隊伍。後世經常批判的冗官+冗兵問題,就是這種矛盾綜合體的最直觀展現。因爲每增加一個正職,就必須安排1-2個附職盯梢,還不能因本地人口流失而予以裁撤。經年累月的邊境烽火,更是需要有超量兵丁前赴後繼。裁軍減費的惡果,只能是在本國境內製造危險盲流。
吃糧當兵 也是宋朝底層的躺平方式之一
王安石變法 離不開神宗皇帝的個人野心
公元1067年,大名鼎鼎的宋神宗趙頊繼承皇位,決心修正爺爺仁宗和父親英宗時代的邪風歪氣。故而選擇有相似審美的王安石,準備進行大刀闊斧的深化改革,強化王朝的軍政管理效率。
此前,王安石曾向仁宗皇帝奉獻言辭熱烈的《萬言書》,因其中思想較爲激進而遭遇冷藏。究其原因,便是北宋的通脹經濟尚能維持,廣大精英階層都能和諧分享蛋糕。直至不願繼續盲目擴表的神宗來臨,才得以由理論層面走向實操,設計出後來幾乎被中學課本完全收錄的一攬子方案。從表面上看,主要致力於降低行政開支,但真實含義卻在於將更多社會資源調配起來。兩個部分相輔相成、前後呼應,其精巧程度堪比戰國時代的李悝、商鞅,遠勝臭名昭著的西漢權臣桑弘羊。
變法中的減少開支措施 往往具有增加賦稅人口企圖
首先是在縮減開支方面,王安石力主推行州縣建制的合併與裁撤,以及針對軍事力量的裁併。先後廢除的州、軍、監共計31個,廢除縣 127個,清理掉不少過剩官吏。同時要求中央禁軍和地方廂軍都按新建制進行合併,還大力裁汰掉老弱兵士,成功把軍隊總數收縮到部族80萬人,宋仁宗後期少了足足45萬人。
其次是在增加效率方面,王安石力主推行均輸法與市易法。前者主要是想解決供輸制度弊端,通過強制性價格覈定,對控制物流市場的富商大賈予以打擊。雖然貌似平抑物價,實則仍然要降低朝廷撥款,將成本風險轉嫁出去。後者是到開封、杭州、廣州、揚州等大都會設置市易務,平價收購不易脫銷的商品,等到行情恢復再變賣出去。如果用最直白的話闡述,就是官府親自下場打擊商人謀利,將相當比重的貿易額歸入自己口袋。
變法中的平移物價措施 往往具有爭奪市場份額企圖
當然,以上政策不過是王安石變法的前戲基礎,旨在將躺平的人口和錢糧逼出摺疊裂縫。真正意義上的收割式調度,則要通過青苗法和免役法完成。其中,青苗法是建立朝廷和農民之間的信貸關係。不但可以壓制私人借貸,還可以從根本上綁定農民的長期勞動所得。故而雖利息較低,仍在執行過程中出現強制攤派現象,類似於要求普通人強行加槓桿。免疫法的思路與之趨同,貌似允許民衆出錢抵消徭役,結果卻是擴大徵收人羣比例,平白無故製造出一種新興稅收。
最後,我們不妨把王安石的一攬子方案串聯起來,看看這套機制的運轉邏輯:
1 清退那些依附體制的躺平者
2 打壓民間躺平者的摺疊空間
3 有效汲取這些突然多出來的人流和金流
商人等民間力量 是許多變法內容的針對目標
當然,王安石變法的內容絕不至於此,還涉足水利修建、鼓勵民間養馬、科舉改革和強化保甲制度。這些設計全都服務於變法的最終目標--富國強兵,希望將全國上下從過去的躺平泥潭中拉出,變得更爲“積極”且富有“奮鬥精神”。
此外,王安石還不忘指點科舉考試類目的初心。他主張廢除“通經”和“雜科”等類目,將範圍限定於《論語》、《孟子》,以及除《春秋》外的四書五經,顯然是要杜絕文人羣體的學術或思想躺平。
王安石也爲宋朝重新定義了科舉
好友司馬光 就是王安石變法的主要反對者
諷刺的是,王安石一心要將北宋逝去的秦制色彩恢復,結果卻遭到幾乎所有精英階層抵制。除保守派領袖司馬光外,蘇軾和蘇轍兄弟與元老重臣韓琦等人都激烈反對。這倒不是說其他階層沒有意見,而是很難有機會留下自己的真實意見。那些丟掉烏紗帽的地方官,離開軍營的大頭兵,以及失去現金流的富戶都不可能對改革有好感。
然而,王安石變法的最大受害羣體,依然是經濟基礎薄弱的農民。公元1074年,許多北方州縣遭遇災害,無數百姓被迫離開腳下耕地。但先前被強制要求的貸款仍需按時奉還,險些釀成王朝建立以來還不曾有過的大型民變。即便沒有自然侵蝕,他們仍需每年付出20%-30%利息。這在生產力落後、價格區間遭嚴格管控的時代,幾乎是很難翻身的超級槓桿。
青苗法讓許多農民揹負着超級槓桿
只不過以皇帝視角來看,這些改革的確能提供賬面上的情緒價值。至少每年開支數額下降,而收入的增加相當可觀。這也是無數後人會對之頂禮膜拜的根本原因,絲毫沒注意到對外戰爭的習慣性疲軟,乃至各類平添出來的隱形成本。
公元1085年,王安石的變法終於隨宋神宗駕崩而告一段落。奈何變法的誘惑力太過巨大,僅僅到1093年又被親政的宋哲宗給全盤恢復。此後就不曾中斷,直到關外來的女真把紙面繁榮徹底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