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9個蛋殼微信羣裡,遇見上千名有家難歸的人
*本文系本站看客欄目出品。
12月18日,微衆銀行發出蛋殼租戶貸款抵償公告,揹負“租金貸”的租戶可自行結清貸款,“從深坑裡爬了出來”。對於旁觀者來說,蛋殼事件已經告一段落,然而年付和半年付的租戶,依舊沒有等來一個解決方案,房東和租戶們的戰爭仍未停止。
我先後加入了9個微信維權羣,有房東的,也有租戶的。因爲怕被舉報,羣名無一例外都沒有明寫“蛋殼”二字,有些用諧音,有些用縮寫。同時看着兩邊的聊天消息,就會產生一種荒誕的分裂感:
租戶羣裡,大家在羣暱稱後面標註着自己的處境:“未退租-已解約”“租金貸-未解約”“退租等待解除貸款”“未徵信保護”;聊天界面不斷彈出房東暴力趕人的視頻,拆家換鎖的,斷水斷電的;他們要讓“惡房東”們也不好過:終日不關的水龍頭和電器,讓1個月的水電煤氣費高達上千元,這些費用都由房東承擔;還有人拆賣空調、傢俱,試圖挽回一些損失。
房東們也不甘示弱,他們稱租戶們爲“租霸”。糾紛早期,物業在欠費的情況下會停水電,後期,物業不再參與,房東們的主要手段變成了換鎖、裝修。羣裡有很多軟裝店主和鎖匠,電子鎖看起來比傳統的門鎖更受歡迎,它有配套的遠程操控軟件,價格和用法各異,任君挑選。
(圖片:我加的9個微信維權羣。)
爆雷後,蛋殼無力向房東們如約支付房租,而租客們已經將房租付到了來年。危機關頭,蛋殼官方一邊鼓勵房東們與公司解約,一邊又告知租客們:你們有權在已經付過租金的房屋內繼續居住。
這一招被網友稱爲“反間計”,直接引發了租客與房東之間逐日升級的戰爭。
一個消極的租客告訴我:“沒有什麼好聊的,大家的經歷都差不多。”——無非是房東讓租客搬走,租客不同意,房東開始用各種手段趕人。能和平解決問題的人,往往在寒冬來臨前就已經私下協商完畢,不會在這個時候仍出現在羣裡。
走窗“回家”
周洲算是最早知道蛋殼爆雷的那批人,可惜,即便時間線上佔優,對他來說也毫無用處。
(圖片:進不去家門的周洲)
早在10月底,他就接到蛋殼北京總部打來的電話,對方給了他2個方案:一是解約搬走,重新租住蛋殼名下的房屋;二是直接解約,扣除之前享受的優惠金額,並支付全部的違約金。
周洲有些舉棋不定:無論選哪種,都要先終止當前合同,而退還的租金要4個工作日才能返到蛋殼APP賬戶,提現到銀行卡則需要2周之久。近1個月拿不到錢,解約後又要立刻搬走——比起不假思索就解約的另外3名舍友,身爲互聯網工程師的周洲打算再觀望一下。
(圖片:租客羣裡大致有2種情況:一種是使用“租金貸”的年輕人,他們大都剛工作、沒存款,在銷售人員的推銷下選擇了微衆銀行的租金貸;另一種是全款支付1年或半年的租金的,因爲簽約時的優惠力度大,有能力湊出一筆錢的人往往會作此選擇。周洲屬於後者,爲了省去中介費,他在今年6月30日和蛋殼公寓簽下爲期1年的租房合同,一次性支付了1年25920元的房租。)
然而事情很快變得古怪起來:解約後的舍友並沒有拿到退還的租金,反而是APP賬戶裡多出了2萬多的“蛋殼幣(1蛋殼幣=1塊錢,正常情況下可以提現)”,點進去,系統顯示無法提現。人已經搬走了,連個落腳地都沒有,爲了花掉套牢在APP裡的“蛋殼幣”,室友不得不再掏1萬多塊錢,重新租下蛋殼名下的另一處房屋。
“當初發現租金被‘套牢’的時候,他們就不該搬走。”周洲說,“我不知道具體情況,沒有聯繫了,可能現在也要被房東趕出去。”
(圖片:初期蛋殼公寓推出了一系列優惠活動,包括按月給租戶返現。而蛋殼爆雷後,周洲已經連續3個月沒有收到返現。)
舍友都搬走後,4室的屋子頓時空了下來,只餘周洲和同住的朋友2人。周洲一直和“蛋殼管家”積極聯繫,試圖保障自己的權益,但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結果。
11月5日,他下班回家,發現密碼打不開房門了——管家遠程更換了密碼。
“他(管家)先是裝死,就是還接我的電話,但是一聲不吭,然後就把我拉黑了。”面對這樣粗暴的處理,周洲選擇了報警,令他失望的是,警方讓他自行聯繫蛋殼解決。
“我怎麼聯繫蛋殼呢?他都把我拉黑了。”好在周洲住在一樓,早上出門時沒關窗。那晚,他“走”窗回了家。
(圖片:周洲演示“走”窗回家的路線。)
一週後,房東提出瞭解決方案,說自己還有一套房子,周洲可以暫時搬過去住,等蛋殼出了新的對策,再談後續的事情。周洲對此感激不盡,覺得房東實在太善良了。可是他感動得太早了——房東夫婦之後再來商談,對之前的提議隻字不提,只說他們已和蛋殼解約,如果周洲仍想住在這裡,就和他們重新簽約,否則,就在一週之內搬出去。
“他們(房東)報的價格比蛋殼的還要高300多,我房租已經付到明年6月,不可能再給她房租。”
如果是房東提出五五分攤損失,能接受嗎?周洲的答案是“當然可以”。那時,受害租客在微信上建立起“受害者”基地,周洲知道,大部分私下解決的方案,就是房東和租客各自承擔一半損失。
11月20日,四處求助未果的周洲在下班後第一次去了派出所。在這之前,他已經多次撥打110及12345等市民熱線。熱線告訴他可以找警察,110告訴他應該去居委會,居委會裡房東根本不露面。而周洲匆忙去派出所也只是想解決一下回家的困難——房東把門窗全都鎖了。
(圖片:房東給窗戶加裝了防盜網。)
(圖片:進不去屋,也聯繫不上房東,周洲只好給物業和居委會打電話,得到的回覆都是讓他等房東的信息。)
派出所打出去的電話房東好歹接了,她先是讓周洲等15分鐘,馬上就到,然後是45分鐘,再然後就沒了具體時間。周洲在派出所待到了凌晨1點多,覺得每一個不爲自己說話的警察,都像極了上海這座大都市的小房東。
從派出所出來後,無處可去的周洲在24小時營業的全家便利店枯坐到5點多,天亮了,他拎起揹包,繼續回公司上班。入了冬的上海很冷,高樓間隙露出的天色,蒼白如同周洲混沌的大腦。梧桐樹葉打着旋兒落在地上,被清潔工利索地清掃進垃圾車。
(圖片:無家可歸的周洲和朋友暫時住在周邊的快捷酒店。)
一邊仍在想辦法獲得幫助,另一邊還得尋找新的住所,借宿在朋友家多有不便,工作仍需按質按量完成。所有的事情都朝周洲積壓過來,他感到無助甚至絕望。
最糟糕的是,周洲找房東要一個臨時密碼把自己的私人物品拿出來的要求,也遭到無情拒絕。他只能每天下班後回“家”晃一晃,說不清自己在期待什麼,也許只是“回家”的慣性,驅使他朝那個方向走去。
12月2日,周洲再次報警——他發現鎖了幾天的房門忽然打開了,屋裡不是等着和他再次談判的房東,而是裝修隊。客廳的隔間被砸爛,周洲的房門也被打開,私人物品被丟了一地。不管其中有沒有貴重物品,周洲都覺得自己的財產和隱私受到了嚴重侵犯。
(圖片:周洲(右)和朋友返回出租屋查看個人物品,此時屋裡已被斷電。)
(圖片:個人物品散落一地,施工隊搬走了房間裡的牀和衣櫃。)
(圖片:周洲望着被掃蕩過的房間,怔怔出神。)
報警的周洲再次失望而歸。警察告訴他,房屋的所有權是房東的,房東有權在他的房子裡做任何事情,斷水斷電也好,裝修也好,都是房東的合法權益。
因爲裝修,周洲倒是能進家門了。他在沒有水電煤的房間裡住了3晚。12月5日,他租好了新的房子,收拾東西搬了出去。
在摸黑堅持住在“自己房間”期間,他仍不斷收到房東的微信消息,都是些威脅的話,比如要在他白天上班時將他的行李當作垃圾扔掉,他住在正在裝修的房子裡會得塵肺病、會觸電、會甲醛中毒等等。
(圖片:出租屋門外張貼的裝修施工證明。)
(圖片:房東稱自己和蛋殼已解除合同,有權對房屋進行修繕和更換門鎖,如果在裝修期間繼續居住,發生了意外,她概不負責。)
周洲不知道還能向誰求助,他在知乎上發了一則帖子,稱房東爲“既得利益的作惡者”,底下有300多條評論,不少人罵他給蛋殼洗白;他給12345打電話,絕望之際說:“你們要怎樣才能幫我?非要我去跳樓、去把房子燒了才行嗎?”
因爲這句話,市民熱線掛斷電話後就報了警,這次警方動作十分迅速,周洲驚恐地第3次進了警局,他沒想到自己情急之下說的話會引起如此強烈的後果。事實上,周洲既沒有想過自殺,也沒有想過放火,他已經搬進了新家,只是對自己的遭遇仍有不平,想替自己“討一個公道。”做完筆錄後,他沒有簽字,他認爲警方的記錄與自己的敘述不符。
12月18日,周洲告訴我,蛋殼與自己的合約已經結束,可能是房東提出解約之後的一個月,系統會強制與租客解約,因爲他不曾主動操作什麼。
“被解約”後,他的賬戶裡也出現了1萬餘元無法提現的“蛋殼幣”,周洲只能寄望於蛋殼能起死回生,否則誰也都不會補償他的損失。
(圖片:和蛋殼“解約”後,周洲的蛋殼賬戶也幽靈般地多出了一筆無法提現的蛋殼幣。受訪者供圖)
末日“登船”
“我不明白,爲什麼11月蛋殼的房源還正常面向租客在出租?爲什麼蛋殼全面崩盤的情況下,微衆還在爲租客提供租房貸款?”
與其他早就住進公寓的人不一樣,Mark是11月才與蛋殼籤合同,同時簽下了爲期半年的“租金貸”。
11月,蛋殼爆雷事件已經鋪滿網絡,然而,剛回國不久的Mark對此一無所知。在中介天花亂墜的描述裡,蛋殼是上市公司、大品牌。小清新風格的裝修,24小時服務的管家等話術抓住了Mark的心——沒有人告訴過他,此時的蛋殼已經是強弩之末,人人喊打。
剛住進新家的第二個週六,Mark就遇到了登門清客的房東阿姨。房東一家人張口就是Mark“霸佔”了他們家的房子,讓他要麼交錢,要麼走人。從未見過如此陣仗的Mark當即選擇了報警,然而這個時候的警察已經見多了蛋殼的租客與房東之間的矛盾,只是在電話裡讓他們自己協調。
(圖片:協調大都不歡而散。2020年11月27日,北京,3名蛋殼公寓租戶在協調未果後,回到出租屋商量對策。)
“他們(房東)就是要錢,我給了他們500塊才肯聽我說話。”Mark在國外生活了好幾年,去過很多個國家,在他的印象裡,這個房東是他見過最難溝通的人,連帶着“上海老阿姨”都在他心裡都成了一個貶義的稱呼。
他不是沒有看到微衆的公告——那個不帶公章的公告鼓勵租戶與蛋殼解約,承諾在2023年年底之前不還貸款不會影響徵信。但是2023年之後會發生什麼,沒有人知道,租客羣裡大家都在觀望。
Mark害怕自己的徵信受到影響,更害怕解約後就失去了法律保護,所以不知該如何處理。他想等到月底貸款的事情解決了,再和房東另外籤合同。這500元就是給的定金,代表着自己的誠意。
房屋的環境和地段都是Mark喜歡的,他剛剛開始新的工作,不願意頻繁地搬家,也希望將蛋殼事件對自己的影響降到最小。
(圖片:Mark租住的蛋殼公寓街景。受訪者供圖)
然而1周後的早晨,房東夫婦聲稱“有人看房”,再次登門。
與其說是登門,毋寧說是砸門更合適。睡眼惺忪的Mark幾乎是開門的同時就遭到了二人的謾罵。一邊罵,倆人還一邊卸掉蛋殼提供的電子門鎖——以一種與罵架氣勢極其不相符的、小心翼翼的姿勢。在房東夫婦看來,電子門鎖是值錢的東西,能留着給下個租客用,哪怕只值一兩百塊錢,都不能損壞。Mark覺得又氣又好笑,再次領略到了“上海人的精明和算計”。
被卸掉門鎖的Mark第二次報警。可能是報警的次數多了,他和房東夫婦都被帶到了派出所。Mark初次進派出所的緊張不安逐漸被房東阿姨的叫喊消解,他能聽懂一些,另外一些是無意義的髒話。
調解無果,警察建議他們等街道辦上班之後再慢慢調解。
在調解室獨自等候的時間裡,一個年長的警察朝Mark走過來,指責他不該霸佔別人的房子。Mark不服氣,拿出自己與蛋殼的合同及交易記錄,對方表示他應該去和蛋殼交涉。
“我如果能找得到蛋殼,還報警做什麼?”
街道調解的阿姨給了Mark一點溫暖,調解結果是房東把門鎖裝回去,Mark則要支付1500塊給房東,相當於各自承擔一半的損失。
12月17日晚,微衆的正式公告尚未發出,但是租金貸可以解除的消息已在各個租客羣裡不脛而走。Mark也放心地解除了貸款,儘管仍會不時遭遇房東阿姨的騷擾,但不用當“老賴”之後,他的情緒好了很多。
“她就是要錢,我零零碎碎付給她超過1萬塊了。什麼水電費、管理費還有物業費,她想到各種由頭讓我付錢,我能接受的都給了,現在讓我住到月底。明明租金1個月只有3000塊,我花了這麼多錢,還是不能住個安穩。忙完手頭的工作我就搬走,這種人的房子我是真的不想再租了。”
(圖片:Mark在國外租住的房子。受訪者供圖)
Mark表示,在國外生活的幾年,從來沒被外國人騙過,反倒是被2箇中國人騙了幾千塊錢。他認爲蛋殼的銷售在11月份還在給自己租房、籤貸款,這種行爲就是一種詐騙,但是他沒有精力去維權。
“都說我是花錢買教訓,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買到了什麼教訓?”
全員弱勢
深入整個事件之前,我曾以爲租客在整個蛋殼事件中是絕對的弱勢羣體,然而在房東羣裡,我看到了屬於房東的艱難。
“我一直在爲他們考慮,希望在這一刻溫暖一下他們,我知道他們也是受害者,所以這個時候更要團結,互相渡對方。”婉兒覺得自己被幾個租客逼得走投無路了,但談起這些時,仍理性而溫柔。
婉兒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原來在一家投資管理公司工作,但因爲疫情的緣故,她在2月份丟了飯碗,目前尚未找到合適的工作。
出租的房子是她2017年貸款買下的,每個月的房貸近萬元。那時蛋殼剛開始做“二房東”,婉兒爲了省心,就和蛋殼簽了合同。她清楚記得,當時蛋殼還沒陷入“高收低租”的惡性循環中,給她的房租也並沒有高於市場價,甚至還要低一些。“以房養房”曾是一項不錯的投資,然而在失業和蛋殼爆雷的雙重夾擊下,這個投資卻成了壓垮婉兒的稻草。
(圖片:婉兒出租的公寓所在小區)
蛋殼爆雷後婉兒並沒有立即上門,而是試圖在微信羣裡和幾名租客們交流。在她看來,租客是一個城市的弱勢羣體,作爲房東,她不想激化矛盾。她比自己房子裡的租客們大10歲左右,覺得他們就像自己的弟弟妹妹。她自己當年大學剛畢業時也一樣租房生活,特別理解現在的年輕人在外漂泊的不容易。
然而婉兒的體諒並沒有獲得對等的感激,她在微信羣裡數次提議都無人應和,甚至在她微信通知次日上門協商的時候,6個租客無一人在家。
(圖片:婉兒展示自己和租客的微信對話。)
“我從8月份就沒收到蛋殼的租金了,中間有1個半月的免租期,這是我自己的事情,與他們(租客)無關。但是他們現在沒有一個人願意交房租,我還要還房貸,真的吃不消了。”婉兒希望和大多數協商成功的人一樣,和租客們“五五分”度過這次危機,但對方堅持不再支付房租。
11月,依舊沒有收到房租的婉兒不得不通過網絡借貸還款,雖然還是竭力對租客們溫柔,但自己卻陷入了嚴重的焦慮情緒。在情緒參差的夜裡,她問過自己是不是值得,她的大部分時間都被蛋殼相關的新聞佔據着,房東羣裡的每一條消息她都不會錯過。她知道很多人通過暴力手段“贏”回了自己的房子,還有更多的人在和租客們拉鋸。
“說句不好聽的,我後悔了。”身心俱疲的婉兒最後跟我說。她諮詢過律師,對方表示根據她與蛋殼的合同約定,解約後就有權正常收回房屋。但是租客不理解她,租客們不願意共同承擔損失,婉兒也無力獨自承擔。她計劃賣掉自己正住着的這套老房子償還貸款,交房期定在明年2月,如果那個時候蛋殼仍然沒有出臺合理的政策,她將再次成爲租房大軍中的一員。
(圖片:婉兒展示自己和其他房東擬的告知函。很多房東沒有收到租金,自發組織起微信羣組討論應對方案。)
12月18日,微衆銀行正式發出了租金貸結清的相關協議,婉兒的2個租金貸租戶可以在年底搬離。其餘4個“年付”的租客,仍然沒有好的解決辦法——但對婉兒來說,她至少有了1間可以重新出租的房子。
“我一直想着要起訴蛋殼,但從來沒有想過要對租戶做什麼。儘管我有1萬種辦法能讓他們搬走,但是我沒有。只是他們從來沒有替我想過一點,我很失望。”
混跡維權羣期間,我曾問過幾個租客對蛋殼工作人員的看法,他們都告訴我,希望蛋殼的人去死。
租客們是無可非議的受害者,對蛋殼的憎恨理所應當。然而,如果說蛋殼是一隻資本的龐然大物,去掉食利者的頭部,它的底部也是由一個個在其中奔波勞作的具體的人組成的。
宋雨在房東羣裡的備註是“dkgy備註地址會處理”。我一開始不太明白這個身份,因爲他看起來既不是房東也不是租客,而像是一個能幫大家解決問題的人——後來我才知道,他是蛋殼的前員工。
實際上他所能做的很有限,只是通過後臺幫有需要的人查詢租戶或者房東的信息。
“因爲房東和租戶是通過蛋殼籤的合同,很多時候,他們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房東不知道租戶是不是真的租金貸或者是年付,租戶也不知道房東是不是真的已經解約。房東認爲租戶已經拿到了退款,租戶認爲房東不可能幾個月沒收到租金……有很多問題。他們彼此不信任,但是還好,他們還願意相信我。”宋雨很忙,回我消息往往都是在凌晨1點之後。
(圖片:羣友由衷感謝宋雨。)
蛋殼爆雷之後的1個月裡,他很少在4點之前入睡。他需要不停地添加好友、幫對方查詢信息,他會盡量在當天把所有的好友申請都通過。問題已經解決了的,或者沒有辦法提供幫助的好友則會及時刪掉。之所以要邊添加邊刪除,是因爲他的手機已經因此卡頓。
“你問我爲什麼要這麼做?我說是因爲情分,你又不信。”宋雨很靦腆,在我的軟磨硬泡下打開了話匣子。
他今年28歲,卻已經歷過幾番起落——大學時創業掙下人生的第一桶金,大三時存款就達6位數,畢業後經歷金融詐騙,虧損了近70萬元,之後投身股市,經濟狀況漸漸好轉,但很快又因爲開公司再次虧損。
去年11月入職蛋殼時,宋雨仍揹着10餘萬元的債務。因爲負債,他在求職路上遭遇了許多閉門羹,而蛋殼收留了宋雨,他說滴水之恩要涌泉相報。
起初,蛋殼的員工還有政府提供的補助,很快,這點補助也沒有了。即使工作時長增加了一倍,工資卻幾乎是0。同爲銷售的同事們紛紛跳槽去別的公司,擺脫了“蛋殼員工”這個遭人唾罵的身份。他們的胸牌換上了其他房地產公司的名字,工作依舊是幫焦頭爛額的房東將房子轉租出去、幫急於搬家的租客們找房。
同事們勸宋雨也早點走,他業務能力強,入行半年就成了當地的銷售冠軍,在蛋殼全國銷售裡排第3。
“再等等,業主們還有些問題找我。”宋雨回絕了同事們的好意,儘管知道蛋殼不行了,他還是願意等到最後一刻。
(圖片:2020年11月24日,成都蛋殼公寓辦公室人去樓空。圖源:視覺中國)
“你做了這麼多,有遇到過責罵你的人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有啊,還不少。”宋雨說,“很多人厭惡公司,這是肯定的。我站出來是以蛋殼員工的身份在爲大家提供幫助,他們罵我,我一點也不生氣。我能做的有限,不能做的也沒有辦法。最終結果會怎麼樣,我並不比你知道的多。”
宋雨做的事,大家都看在眼裡,開始時這樣那樣的不信任和遷怒漸漸少了,大家會關心宋雨的休息情況。一些重複的問題出現在羣裡,會有旁人熱心地“搶答”。人們祝福宋雨能有一個好的前程。
(圖片:每天羣裡都有很多尋求宋雨幫助的人。)
18日,微衆發出租金貸正式協議前後,宋雨的蛋殼工作權限被關閉。他告訴我,租金貸的用戶能有此解決方案,他很開心。1個月來,他個人最大的收穫是打字速度快了許多,接下來他要開始新的工作和生活了。
然而2天后,宋雨又頻繁地出現在各個羣裡。租金貸可以結清後,一時間大量租客申請解約,而蛋殼的APP顯然無法承載如此巨大的流量,系統經常崩潰。這種時候,宋雨也不能做什麼,但他出現在羣裡,就能讓許多人感到安慰。
還有一些問題超出了宋雨的預想,比如一些人仍想追回損失的押金,年付的用戶在租金貸解決後更加焦慮,房東們則表明有些租金貸的租戶貸款結清後仍不肯搬走……太多問題沒有解決,只要還有人需要他,宋雨就會一直在。
(圖片:12月17日晚流傳於租客羣的貸款結清證明。)
12月17日晚,租客羣裡大家奔走相告租金貸可解除,一時間,羣裡都是曬出的帶着公章的協議書。有人忽然提起,廣州曾有2名租客因爲蛋殼爆雷跳樓自殺,希望大家不要忘記。羣裡歡欣的氣氛再次變得凝重起來。
羣友們相信,正是這2名租客用生命的代價換來了各方對蛋殼爆雷的重視。新的一年即將到來,大家都說不會比2020年更壞,只是2條年輕的生命再也回不來了。
大家紛紛點起白色的蠟燭,“不會忘記的”。
*文中人物均爲化名
採訪、撰文 李清新 | 攝影 吳皓 | 編輯 簡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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