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英山印象
前些日子,我去黃岡市英山縣參加了一次文學活動,內容是紀念一位英年早逝的作家姜天民。姜天民是英山人,他的短篇小說《第九個售貨亭》1982年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他是一位才華出衆的青年作家。發起這次活動的是作家劉醒龍,他雖然祖籍不是英山,但成長於英山,是在英山走上文學道路的,和姜天民一先一後。此外,作家熊召政也是英山籍。
我上面提到的這三位作家,愛好文學的讀者都知道,其中有兩位是茅盾文學獎得主。熊召政以一部歷史題材的長篇小說《張居正》獲得第六屆茅盾文學獎。劉醒龍以一部現實題材的長篇小說《天行者》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姜天民當年所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據業內人士說,也相當於今天的魯迅文學獎。區區一個小縣,就走出了三位獲得全國文學大獎的作家,你不能不感嘆,小小英山,真是文學的奇境。
更神奇之處,是這三位作家都在英山縣文化館工作過,都是從英山縣文化館走出大山,而後成爲全國知名作家的,走的幾乎是同一條路線。英山縣文化館坐落在縣城一條喧鬧的小街上,周圍都是商鋪,置身鬧市,要想潛心創作,心無旁騖,沒有一點鬧中取靜的“坐功”是不行的。據說,文化館的辦公室當年有一把舊藤椅,這三位作家都坐過,是這三位作家勤奮寫作的歷史見證。
英山作家的創作都有很強的現實感。熊召政雖然是以歷史小說家著稱,但他的成名作卻是一首轟動一時的長篇政治抒情詩《請舉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這首爲革命老區人民鼓與呼的作品,表現了詩人關切民瘼、不忘初心的一片赤誠,於1980年獲全國新詩獎。姜天民的《第九個售貨亭》,則通過幾個青年工人幫助一個下崗女工建造售貨亭的故事,從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挖掘和表現心靈美,也是那個時代世道人心的真實反映。這次活動,我們見到了《第九個售貨亭》寫到的許多人物原型,作品的情節都是有生活依據的,甚至連售貨亭都實有其物。劉醒龍坦言,在他身上也有人物原型的影子。聽着這些人物原型津津樂道當年的故事,我禁不住感嘆英山作家聯繫羣衆之廣,紮根生活之深。
這次英山之行,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參觀父子嶺小學。劉醒龍說,他在《鳳凰琴》和《天行者》中寫到的界嶺小學,原型就是現在的英山縣孔家坊鄉的父子嶺小學。這所小學在離縣城六十多裡外的大山裡。下了四十多裡的公路之後,由一座長長的獨木橋跨過一條大河,再翻山越嶺,走二十多裡山路,才能到達父子嶺小學所在的鄉鎮。父子嶺是英山歷史上的特困地區,“三河一嶺”中的“嶺”,就是父子嶺。該地人口稀少,交通不便,經濟文化都很落後。那時節,劉醒龍剛從英山縣閥門廠借調到縣文化館,跟一位副館長下鄉搞文化站建設,工作之餘,喜歡到四周的山野裡走走。有天傍晚,他爬上鄉政府左側的山崗,忽然發現半山腰的幾間土坯房前豎立着一面國旗。旗杆是用兩根松樹杆捆紮而成,旗幟經過風吹日曬,已經見不到鮮紅的顏色。那面國旗下面,有一所小學,就是當年的父子嶺小學。此後,一連數日,劉醒龍每天傍晚都要爬到那道山崗上,望着那面在晚風中飄蕩的國旗,心中也禁不住漾起陣陣情感的波瀾。正是這面國旗和心中的這份感動,促使他在八年後提筆寫下了中篇小說《鳳凰琴》,而後又發展成長篇小說《天行者》,爲鄉村教師這個特殊的社會羣體唱了一曲由衷的讚歌。《鳳凰琴》和《天行者》源於英山,但遭遇困厄而絃歌不輟的精神,卻上接古聖先賢,下及後代子孫,是中華民族人文教化傳統的一脈傳承。
聽劉醒龍滿懷深情地講述這段往事,我們都禁不住有一睹我佛真顏的衝動。第二天,我們如願去了父子嶺小學參觀訪問。如今的父子嶺小學已不同以往。通往小學的狹窄的山道,已改成了能走汽車的大道,鋪着水泥或瀝青的路面,山花夾道,綠樹掩映,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當年的幾間土坯房,已改成了鋼筋水泥結構的現代樓房。懸掛國旗的松樹杆,也換成了不鏽鋼的旗杆。高大的校門後面,是一個寬敞的院落,教學樓、綜合樓、學生宿舍樓、教師公租房,依山排列,呈一個好看的半圓。學生宿舍的樓頂上安有太陽能熱水器,寢室、餐廳、浴室都按公寓、賓館規格配置,一切都與城裡的正規小學無異。聽校長介紹說,父子嶺小學是孔家坊鄉父子嶺片區唯一的一所完全小學。學校現有學前班至六年級8個教學班,在讀生170餘人。因爲住地分散,路途遙遠,學生幾乎都在校住讀。但全校教職工只有13人,其中正式教師7人,代課教師3人。就這十來號人,不但要管學生的學習,還要管他們的飲食起居,甚至得幫年齡小的學生梳頭洗臉、鋪牀疊被,可見工作量之大。儘管如此,他們教書育人的初衷卻絲毫未改,愛生如子的情懷也一如既往。改革開放四十餘年來,從這所小學畢業的學生中,有四百多人具有本科學歷,還有數十名碩士博士,學校爲國家培養了大量優秀人才。在座談中,面對一張張樸實的臉,我又想到了《鳳凰琴》中那一羣同樣樸實的民辦教師。是他們的精神創造了《鳳凰琴》,又是《鳳凰琴》的精神影響和激勵了一批又一批鄉村教師,才使得這個偏僻山區裡的小學傳來永世不輟的絃歌之聲。
在這次參觀訪問中,我們結識了一位姓金的代課老師。校長說,金老師在這兒代課已有十多年,主要教數學,還擔任着畢業班的班主任,有時也兼教別的課程。校長說她基本上就是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哪個學科缺人,她就頂哪個學科。她教的課程在鄉縣統考中總是名列前茅,深受學生、家長的愛戴和歡迎。金老師和她的愛人身體都不好,她愛人臥病在牀,她自己不久前也在武漢動了一次大手術,術後半個月就來學校上班。我們在談論她的時候,她正在進進出出地爲我們端茶續水。校長說,她平時也這樣爲學校和學生做些雜務。金老師的個子不高,衣着樸素,面色微黃。當她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朝她豎起大拇指,輕輕地說:“金老師,真不錯。”她只笑了一下說:“應該的。”望着她忙碌的背影,我禁不住想起了《鳳凰琴》中長年臥病在牀的明愛芬老師。明老師爲鄉村教育事業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在她身後,有許多像金老師這樣的鄉村教師,正在用自己的生命培護鄉村教育的大樹,完成明老師未竟的事業。劉醒龍把父子嶺小學的老師,看作是《鳳凰琴》中界嶺小學的老師在生活中的再現。據校長說,像金老師這樣的代課老師,全國各地有很多,收入很低,負擔很重。臨走的時候,劉醒龍要走了一份金老師的材料,說是要跟有關領導反映一下這個問題。我便想起當年的《鳳凰琴》對民辦教師轉正所起的作用。面對這些代課教師,劉醒龍的心中是否又萌發了新的創作衝動呢,我不得而知,但中國當代文學向有“干預生活”的傳統,在劉醒龍身上,我似乎又看到了這個傳統在悄然復活。
在英山參加活動的那幾天,我時不時會生髮出一些聯想。這些聯想無一例外都指向與文學有關的現實。英山是一塊文學化的土壤,英山的歷史和現實孕育了英山的文學,英山的文學又讓英山的歷史和現實變得更加絢爛多姿。從熊召政的《請舉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呼喚革命初心,到姜天民的《第九個售貨亭》重建美好心靈,再到劉醒龍的《鳳凰琴》和《天行者》張揚崇文重教的民族精神,以及這三位作家的其他創作和英山其他作家的作品——正是這些獨具特色的創作,創造了一個文學英山,文學英山也因此而成爲開放在紅色大別山腹地的一枝文化的奇葩。
(於可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