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話》龍城飛專欄/郝柏村回憶錄的記載──也談張憲義事件(五)【21】
1988年,一名老兵身披國旗,在中國國民黨中央黨部前示威,要求解決戰士授田證問題。(中時攝影組攝)
前言:
前文〈五之二十〉刊出後,前中科院核能所主任秘書陳勝朗先生在《史話》專欄中刊載〈從國際核能合作協議維度看臺灣核武發展應對問題〉,並以電話致筆者說明其中重點,筆者認爲再度釐清有關中科院核能所與美方關係是非常重要的,是以摘錄要項如下:
國際原子能總署(IAEA)會員國約定遵守一、核子保防(Nuclear Safeguards)由國際原子能總署(IAEA)主辦,從事管制與清點會員國核物料使用,以避免核擴散,確定及核能和平應用之永續發展;二、核非擴散條約(Nuclear Non-Proliferation Treaty NPT),條約內稱:保證不製造核子武器,不直接、間接接受其他國家的核子武器轉讓,不尋求、接受制造核子武器的援助,把和平核設施施置於國際原子能機構的國際保障之下。1970年有188國簽署了以上約定,3月5日臺灣加入,共同允諾IAEA可對簽署國進行核設施之例行視察覈物料之清點環境取樣。1972年由於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臺灣被排除IAEA的會員資格,於是美國、臺灣、IAEA簽署三邊核能協定,並由臺灣與美方簽署「中美民用核能合作協議」。之後,美國於1977年6月派遣七人小組,來中科院核能所檢查有關設施,期間以停止對我國核能電廠燃料之供應、科技、經濟及其他合作等事項爲施壓,要求我國接受有關事項要求:1.在訪問小組來臺前,將已測試完成與進行運轉之「核燃料再處理實驗室」設備予以拆除。2.對我國在覈能研究上提出:a.我國現有或今後可能取得或建造之全部核子原料、器材及設備,除全部納入國際原子能總署(IAEA)之保防視查外,並依據「中美民用核能合作協議」,全部核子原料、器材及設備系由美國供應。美國有權視察非由美供應之物料與設備,並於必要時可將其移轉或拆除運至美國。b.我國現有及將來所有在反應器產生之乏燃料,須獲美國之同意始能處理。c.我國應停止有關核燃料再處理、鈽及鈾233之分離及處理、鈾濃縮及重水生產等發展工作。d.我國現有購自歐洲及美國之鈽全部運交美國,由美方作適當之補償。e.我國今後需與美國磋商,以避免從事發展核爆能力之任何計劃或活動。f.在我國核能研究計劃未獲美國同意以前,停止桃園計劃研究用反應器(簡稱TRR)之運轉。
美國2019年6月解密檔案U.S. Embassy Taiwan Telegram 06279 to State Department 14 Sept. 1978中,美國國務卿範斯(Vance)於1978年9月8日致函蔣經國總統提出關於核研究事宜,信函由駐中華民國大使Leaonard Unger(安克治)面呈,蔣經國總統迴應說:「我國政府沒有從事核濃縮、再處理或重水生產等敏感領域的任何研究工作。」陳勝朗先生認爲,蔣經國總統可能不知道美國已經發現了核能研究所設有生產重水的技術設備。郝柏村參謀總長於1981至1989年兼中山科學院院長,中科院之前的歷史(1967-1980)郝柏村並未參與,可能不清楚我政府與國際原子能總署簽署「核非擴散條約」和美國簽署「中美民用核能合作協議」的約定,以致在後續管理與決策中似有偏差。以上所述重點在於臺灣在一開始即簽署國際原子能總署(IAEA)的核非擴散條約,之後不斷嘗試在中科院核能所中研發核子武器所需之原料,並多方購買相關設備,違反了所承諾的協定,引起美方嚴重地關切,是以美方數次要求甚至前來檢查並拆除相關設施,臺灣方面其實是理屈的。
關於此事,筆者向陳勝朗先生表達,郝柏村以參謀總長兼中山科學院院長的8年中,關於中科院的核能研究計劃,不瞭解之前我國所簽署的相關協議以及與美國的關係,機會應該不太大。筆者一直認爲,核武研發是經國先生和郝柏村總長的「項莊舞劍,志在沛公」謀略,有兩方面效應,第一,是讓包括美國、中共的國際社會揣測我國的核武發展能力與進度,使臺灣成爲國際核子俱樂部的「準會員國」,美方花了大量人力物力刺探我國此方面軍情,相信中共方面亦然,以孫子兵法中的「攻心爲上」來說,這是成功的。張憲義事件後,郝柏村一直並未顯示出真實性的憤怒,而且很快就讓事情過去,說明郝柏村原本並不認爲臺灣可以以自己的力量發展出一套可操作、可維護的核子武器系統;第二,交換出其他方面的實質性發展,如飛彈和戰機。事後證明我們確實努力地達到了一定的成績,最後的結果由於多方面的條件不足而並非完滿,這是漫長、艱困的一段過程。當然,這是筆者這方面的推論,並非反對陳勝朗先生的看法。
前文關於中華民國與臺灣處境問題,老友王震邦教授迴應:「這篇講到一些核心概念的問題,由小見大,王升不垮,不會有真言。這讓我想起許老爹和女兒的故事纔是至情至性;至於風水輪流轉就難了,國共之爭早已質變;美式民主的自我糾偏和民主集中制的自我批評,其實都有大漏洞,就看人類集體智慧如何應變了!大環境不接連突變,人心難變!」震邦兄的史學表述一向具有哲人思維與憐憫人類的深刻見解。然而,近年來全球的走向是有大環境接連突變的現象,我們可能正處於一個世界與兩岸歷史發展的一個拐點上,許多事物發展的變化都有加速的跡象。筆者的觀點是個人與團體的參與可以轉動歷史巨輪的角度,失之毫釐,差之千里,是以主張不隨命運之流,不斷努力,是人在天命中的職責。
本文:
以下資料摘自郝柏村的《八年參謀總長日記》,(天下遠見出版,2000年),筆者在每一條相關日記記載後,做出自己的意見。前文〈五之二十〉,敘述至1985年12月5日。
1985年大事記(續)
12月10日,軍事會談,許主任提報僑泰演習及眷管工作報告。總統指示,此次戰力展示非常成功,對軍隊而言是爲一年綜合訓練考驗。眷村工作應加強,此爲照顧軍眷,服務眷村,對士氣影響很大。我們退除照顧制度可謂獨步全球,但仍有少數反動分子以戰士授田證問題挑撥離間。戰士授田證爲光復大陸以後方可兌現的承諾,有人以此反誣政府沒有照顧榮民,實乃沒有良心的話。當年決定退役分一次退休及終身月俸,很多一次領完退休金,但很快被騙光蝕光,又轉而要求終身俸,依法政府並無責任,但仍收容照顧,完全出於愛護袍澤,今後清苦者仍應合理照顧。七十四年爲艱苦的一年,政治、經濟、軍事皆然。中共內部困難重重,對我威脅利誘,吾人要立得住、站得穩。
(許主任即總政戰部主任許歷農。僑泰演習到民國76年(1987)正式展開,10月12日在新竹陸軍湖口基地進行大規模的實兵操演,是政府遷臺以來,最盛大的一次公開軍事演習。由於邀請出席當年雙十國慶慶典的歸國華僑及中外貴賓一萬七千餘人,名爲「僑泰演習」。是經國先生身前最後一次校閱部隊,由於糖尿病嚴重,經國先生在閱兵臺上是坐着的。三個月後,經國先生即辭世,令人懷念。
關於戰士授田證,筆者記憶似乎政府以五萬元臺幣收回。這件事在當年提出來,不免感傷歷史的無情。民國三十八年(1949)後36年的民國七十四年(1985),中華民國在臺灣雖然日益繁榮穩固,但是反攻大陸一事顯然已如昨日黃花。筆者常在想經國先生、郝柏村先生等人,他們當時的內心是如何面對這樣的一個「回不去了」的悲劇?回憶起民國三十八年,政府撤臺,兵荒馬亂,轉眼之間,蔣公過世了,毛先生也走了,真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經國先生談照顧榮民,是大家都相信的。經國先生過世之後,全國人民才發現他連一棟自己的房產也沒有,夫人蔣方良女士立即面對沒有居所的窘況,後來還是由李登輝總統特別批示照顧安排蔣方良女士晚年的生活。蔣公亦然,過世後,沒有留下房產。不論蔣氏父子的時代功過,他們來臺後,勵精圖治,死而後已,其精神與人格令人景仰。
經國先生說「七十四年爲艱苦的一年,政治、經濟、軍事皆然。」筆者認爲,江南案的調查、訴訟、審判、賠償問題纏擾經國先生非常之大,另外年初發生十信合作社貸款弊案,總統府秘書長、經濟部長、財政部長皆牽連先後下臺。3月底,美國參議院通過「臺灣應全面實施民主」決議案,國民黨應感到面上無光。8月,經國先生接受美國《時代》雜誌訪問,表示下一任總統依憲法產生,不會由蔣家人擔任。11月,臺灣省市議員暨縣市長選舉投票,21位縣市長中有4席縣市長由黨外人士取得。12月,龍應臺出版《野火集》。民國74年政府在這樣的重重難關中,如何改弦更張?經國先生思考後決定了一件大事,次年,中華民國解嚴了,國民黨終於鬆開了百年來緊緊抓牢的手,讓人民開始蹣跚地學習走他們自己的路子。這個影響實在太大,不能不說和1985年前的一系列事件有關。
經國先生說「中共內部困難重重,對我威脅利誘,吾人要立得住、站得穩。」此事值得思考,既然中共「內部困難重重」,爲何又能夠「對我威脅利誘」?去年,1984年10月16日《人民日報》刊出〈鄧小平論述『一個國家,兩種制度』〉,這樣說:「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內,大陸十億人口實行社會主義制度,香港、臺灣實行資本主義制度。」筆者思考,爲什麼文革以後,中共執政35年,國家在連年政治鬥爭不斷,人民一窮二白的情況下,鄧小平可以厚着臉說要實行「一個國家,兩種制度」,而不是由蔣經國來說「一個國家,一種制度」?多年來大陸方面一直將「一國兩制」當作治國良方,臺灣難以招架,一直到「九二共識」提出才找到平衡點。筆者認爲,「一國兩制」當年是鄧小平的「空城計」,卻沒想到國民黨方面竟然完全沒有再回大陸發展的勇氣和主張,只想留守臺灣。之後中共開始看清了國民黨,原來敗軍之將的後人,早已失去了恢復山河的壯志。本來應該硬起脊樑的中國國民黨,可以好好和中共談一談中國如何藉由統一達到新的經濟目標、新的民主憲政,卻一昧退卻,視統一爲中共「陰謀」。
12月11日,昨日總統告知與丁大衛談話。總統告訴丁大衛,李光耀訪華時轉達鄧小平問候總統之意,鄧謂總統在莫斯科同學。總統未置可否。顯見中共統戰花招無所不用其極。總統請丁大衛私下告訴美方,有這回事,而總統的反應是否定的。
(爲何經國先生要將李光耀轉告的話告知丁大衛?筆者認爲有三方面意義,第一,是對李光耀的不滿,這件事,之後一定會傳到李光耀耳中,也可能傳達兩岸之間不勞外人介入;第二,向美國表態,目前不可能有國共會談,因爲美國極度關切國民黨和共產黨之間的互動;第三,間接回答鄧小平,否決目前國共進一步接觸的可能。那麼,經國先生真的想法是什麼?郝柏村說「顯見中共統戰花招無所不用其極」,這是空話。要是筆者,捨得一身剮,敢把皇上拉下馬,大膽向經國先生進言,當然要懇請李光耀幫忙回話鄧小平:「小平兄,謝謝問候,咱們自民國14年在莫斯科同學,時光飛逝,至今一甲子。弟也向您問候,望您平安!」如此,保證兩岸關係漸入佳境,至於統一是以後的事。惜乎,抗日戰爭後,1945年8月,中共一方面以聯合政府名義要求國民黨開放政權,另一方面,毛澤東來重慶參加蔣介石會談,同時在延安的劉少奇立刻下令重要的幹部和部隊進入東北,準備配合蘇聯交接。國民黨對於東北鞭長莫及,美國幫忙接送國軍至葫蘆島,補給有所不及。後來史達林食言中蘇友好條約,國民黨丟失東北後,戰事全線崩潰。蔣氏父子對此深仇大恨,永誌不忘。但是,做爲國家領導人必須冷靜,妥善應對。後來,經國先生解嚴,開放老兵回鄉探親,皆說明步步爲營,然可惜經國先生突然死亡,兩岸以至臺灣、中國命運隨之逆轉而下,悲乎!-筆者按)(待續)(龍城飛,原名楊雨亭,臺灣師範大學歷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