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花20萬延緩母親的老年癡呆,值嗎|醫氪

文|胡香贇

編輯|海若鏡

失控,往往是突然出現的,即便之前一些小事已有徵兆。

張黎母親開始有頭昏、記性差等症狀時,被當做了輕度腦梗,“以爲不算嚴重”。但有一天,母親在購物軟件上兌換優惠券失敗,突然“變得很狂躁,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會”,緊接着她忘掉了自己和家人的名字、房間的佈局。直到她的方位感和安全感全部消失,張黎才被醫生告知,這就是阿爾茲海默症(AD),也就是常說的“老年癡呆”。

臨牀上,此時是很多阿爾茲海默症患者、家屬求醫問診的起點。但從疾病進展來看,在這個階段,多數患者已到了“積重難返”的中、重度階段,藥物治療很難起效。

直到近期,兩款針對早期阿爾茲海默症患者的治療藥物取得進展:7月上旬,禮來的Aβ靶向新藥Donanemab獲批在美國上市,成爲FDA全面批准的第二款AD治療藥物;目前,該產品也已被中國國家藥監局納入優先審評品種名單。另一款來自渤健/衛材的同類型AD藥獲批更早,近期已在中國投入臨牀使用。

醫療界振奮於阿爾茲海默症終於從過去的對症治療干預,向“精準靶向治療時代”邁進。對於張黎等病友家屬來說,過去看着家人“在治療中仍每況愈下”的痛苦,或許能得到些許寬慰。

即便這兩款新藥價格不菲,年治療費用都在20萬元人民幣上下,且醫保尚無法報銷。但這段時間,張黎所在的病友羣中關於新藥的討論持續不斷:誰用到了、在哪裡用、用了之後怎麼樣?承受着巨大照護壓力的人們,在爲家人和自己尋找着希望。

當治療窗口被打開,這些新藥將如何攪動AD治療市場?

早期阿爾茲海默症患者,有救了

先於Donanemab,6月底時,Lecanemab(侖卡奈單抗)已開始在中國使用。三期臨牀試驗中,相較於未用藥的對照組,使用Lecanemab的患者認知水平和生活功能下降速度減緩了27%。

36氪從多家已上架,或即將引進Lecanemab的醫療機構處瞭解到,患者對嘗試新藥的期待相對強烈。上海冬雷腦科醫院神經內科醫生薛戰尤還提到,有時一下午“就能接到很多位患者的用藥諮詢”。

而本次獲批的Donanemab,在延緩患者認知水平下降的速度方面,取得了更好的臨牀數據,達到35%;此外,患者疾病進展至下一階段的風險降低了39%。

一個有趣的插曲是,在最終的上市審評會階段,FDA的顧問們直接爲其投出了“11:0”的全員贊成表決。據外媒報道,這些專家們其實“沒有過多關注Donanemab的藥效,因爲他們一致認爲數據足夠令人信服”,更多的討論其實都在圍繞藥物究竟對誰有效,以及應如何應用而進行。

監管部門的關注點之所以在此,是因爲兩款藥物都針對早期患者。而這在阿爾茲海默症治療領域,曾是一個“無人之境”。

從原理上講,它們沿用的都是Aβ類澱粉樣蛋白級聯假說的開發思路,這是“當前最受學界認可的主流阿爾茲海默症致病原因”。其認爲,一種名爲Aβ(胞外澱粉樣蛋白β)的蛋白沉積形成的粉樣斑塊會引發Tau蛋白過度磷酸化等反應,導致神經元受損,繼而癡呆。

因此,阻止Aβ沉積就成爲一種“可靠的對因治療方式”,相應靶向Aβ疾病修飾藥物的突出優勢也在於,可以從更早期開始干預阿爾茲海默症的發展。

結合Aβ生物標誌物檢測結果和臨牀症狀的不同,阿爾茲海默症被劃分爲臨牀前AD、輕度認知損害和癡呆(輕、中、重)三種不同的階段,對應持續狀態一般爲1-3年、2-10年和8-12年。

及至目前,多數阿爾茲海默症患者被正式確診往往是在中後期。“這時認知已經被不可逆地損傷了,拯救的意義並不大。”張黎直言。患者家屬之外,藥企研發人員的身份,也讓他更直觀地看到靶向藥帶給阿爾茲海默症治療領域的意義。

36氪瞭解到,傳統的阿爾茲海默症治療藥物以美金剛、甘露特鈉膠囊(GV-971)等膽鹼酯酶抑制劑爲主,多面向中、重度患者,普遍存在療效不足的問題。能“在短期內對症治療”,但難以針對明確病因機制延緩疾病進程,且“患者對藥物的反應往往不同,比如有些表現爲記憶力衰退略有緩解,有些只是沒有加重”,薛戰尤解釋。

“阿爾茲海默治療的目標應該是在正常的生命週期裡,延緩早期患者進入中、重度疾病階段,比如原本早期發展至中度是5年,現在吃藥後這一時間段會進一步延長,而Lecanemab和Donanemab這兩款靶向藥正是通過清除Aβ實現這一點的。”

因此,在業界看來,哪怕這些靶向藥無法停止疾病進展,但一定程度上的病程延緩,“已經是一個很好的趨勢”。

但站在患者的立場上,新藥仍然存在不確定性。截至目前,沿用Aβ級聯假說而獲批的藥物總共只有三款,拿下全面批准的只有Lecanemab和Donanemab兩個,且“由於問世不久,隨訪數據並不多”;在安全性上,Aβ抗體也普遍存在一定的澱粉樣蛋白相關腦水腫、腦出血的風險。

那麼,面對這樣一種相對更好,但仍不完美的阿爾茲海默症治療藥物,患者的買單意願究竟如何?

用20萬延緩病程,而非治癒

先於療效,靶向藥帶給阿爾茲海默症患者羣體更直接的體驗其實在於:貴。

Donanemab獲批後,禮來同步披露了的價格:規格350mg的產品一支定價695.65美元,按照每4周用一次藥,前三次750mg、隨後1400mg的使用劑量計算,年費約爲3.2萬美元,約合23萬人民幣。

而Lecanemab在美國和中國市場的治療年費分別爲2.65萬美元和18萬人民幣。

在一些藥企人士看來,這些定價已經“堪稱業界良心”。但在“買單”環節,昂貴的靶向新藥是否真的能成爲首選,仍然要打個問號。

相比於近期新上市的這些靶向藥,傳統阿爾茲海默症治療藥物的價格要低得多。在國內,早期時,相關藥物的月費一般在1000多元,一年藥費大概在1萬元出頭。2019年年底,綠谷製藥GV-971作爲一款“新藥”在中國上市時,月費爲3580元,僅僅貴了一倍多的價格,就曾引起強烈爭議。

在國外,Aβ靶向藥的“問世”時間相對更長,相關銷售數據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說明這個問題。

2023年年初,Lecanemab就已經在海外市場開賣,首年銷售戰績僅有1000萬美元。儘管2024年的放量開始增速,一季度銷售額已突破1900萬美元,但距離衛材做出的“2030年70億美元”預期仍然很遠。且Donanemab獲批後,兩款產品或構成直接競爭關係,“重磅炸彈”的表現仍無定數。

而2021年,最早一款上市的Aβ藥物Aduhelm,治療年費高達一年5.6萬美元,加之療效上的爭議,美國醫保曾公開表示拒絕爲其買單。2021和2022兩年的銷售額總計也沒能突破1000萬美元。今年年初,渤健重新規劃其在AD領域的佈局時,這款產品已經成爲“棄子”,相關權益也被退還給了合作的瑞士企業Neurimmune。

昂貴的阿爾茲海默症藥物賣不好。這筆經濟賬的本質矛盾在於,無法治癒的前提下,用每年20萬人民幣換來一個既定的失敗結局是否值得。

6月底,渤健的特效藥上架後,上海、浙江等地醫院開始爲阿爾茲海默症早期患者進行注射治療。在社交媒體上,該話題一度衝上熱搜,不少網友稱之爲“救命藥”,期待能“挽留住老人們的記憶”。

儘管部分人認爲“一年18萬也值”,但“失能狀態不是不來,只是晚來”的擔憂,放大了猶豫情緒;張黎也提到,在一些家屬羣的反饋中,病友們最期盼的結果“仍然是治癒”。

如果只是延緩,而非治癒,就意味着每年用藥費用都在18萬元。除此之外,阿爾茲海默症照護負擔極重,“作爲神經退行性疾病,阿爾茲海默症患者的各類系統也會出現功能衰退,如不會吞嚥、忘記冷暖,肌肉可能會忘記該如何完成自發性工作,至少需要1-2個人全職輪流照顧。”張黎解釋。

2023年中國腦健康大會上披露的相關數據稱,如果按照1000萬的患者規模計算,中國每年的AD經濟負擔達到1.6萬億元。

沉重的經濟負擔面前,藥企也在尋求一定解法。禮來方面稱,不同於先前兩款需要持續用藥的Aβ產品,Donanemab“顯著降低澱粉樣斑塊水平”,18個月治療後的平均降低比例爲84%。停止服用後,患者澱粉樣蛋白的“再積累速度很慢”。

這使其成爲“首個有證據支持在澱粉樣斑塊被清除後,可以停止治療的Aβ產品”。最直接的結果就是:減少用藥次數、降低成本,帶動治療費用下降。

不過,FDA的審評員們也提到,這種臨牀試驗設計雖然創新,但數據有限的情況下,澱粉樣蛋白究竟要減少到什麼程度,醫生才能判斷停藥,以及醫生應通過什麼方法來判斷停藥 ,都還“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

另有藥企人士表示,歸根結底,澱粉樣蛋白究竟是導致阿爾茲海默症的直接原因,還是其中一種作用機制,仍未確定。因此,如果如今只能做到延緩認知功能下降,那麼其他藥物或非藥物治療手段的開發仍然十分必要。

廣闊藍海,期待一款“神藥”

在醫藥領域,阿爾茲海默症曾是公認的“研發黑洞”。按照美國藥物生產與研發協會統計的數據,僅在2000-2017年間,全球範圍內阿爾茲海默症藥物研發的總投入就超過6000億美元;失敗臨牀管線超過300種,比例高達99.6%。

如今,新的成藥思路雖被跑通,但現有產品並不完美,患者治癒訴求強烈。綜合因素下,後來者涌入阿爾茲海默症“黃金市場”的動力愈發強烈。

據公開數據,僅僅是全球阿爾茲海默症藥物市場的規模,在2025年時就有望突破300億美元。

前述藥企人士提到,2021年Aduhelm上市後,相關研究就已經在呈現日新月異的變化,“你讓我每3個月出去再看一次,都會覺得不一樣”。按照美國clinicaltrials.gov網站,截止今年年初,針對AD預防、輕度認知障礙及癡呆階段的註冊臨牀試驗就超過160項,覆蓋127款藥物;僅在2023年一年間,AD相關臨牀試驗新增項目就有35個。

自Aduhelm開始,阿爾茲海默症已逐漸走出技術沉默週期。“從一開始,Aβ藥物的臨牀試驗怎麼設計、識別和結合Aβ斑塊的表位有怎樣的差異等問題都是未知數。到現在,實現早期階段延緩疾病進程的結果,已經是非常大的進步。”

一方面,新靶點、病理機制的探索,比如tau蛋白、神經炎症,以及多靶點治療等方式正不斷跑出新成果。比如禮來自己在探索的Donanemab“進階版”Remternetug,靶向的是一種名爲N3pG的澱粉樣蛋白亞型,或能實現皮下給藥,目前已推進至三期臨牀試驗。

在國內,從事阿爾茲海默症研究的企業也不少。據醫藥魔方數據,截止2023年年底,中國藥企佈局2個及以上AD研發管線的企業、科研機構已接近40家,包括恆瑞醫藥(Aβ單抗)、先聲藥業(QPCT小分子)、通化金馬(琥珀八氫氨吖啶小分子)等。

在一些熱門靶點的探索上,比如被視爲阿爾茲海默症潛力治療靶點的GLP-1,中國企業中進展快者,如石藥集團/天境生物的GLP-1 Fc融合蛋白TG103、質肽生物的GLP-1受體激動劑ZT002,均已獲得臨牀試驗默示許可。

另一方面,藥物研究也在爲CXO、診斷工具、保險支付等上下游產業鏈帶來新的機會。

一個最突出的例子在於診斷。阿爾茲海默症的就診率很低,直到2019年,國內70%以上的AD患者從未因癡呆症就診過。這方面,針對生物標誌物研究的深入正起到關鍵作用。比如相較傳統的PET和腦脊液生物標誌物檢測(CSF),血漿生物標誌物的使用就具有侵入性小、成本效益等優勢,已有產品在歐、美地區已獲批使用,或取得相關突破性設備認證;不過,國內目前尚無相關產品獲批。

在阿爾茲海默症的治療上,探索主題長存,市場永遠期待一款更好的藥出現。只是,期待那款藥,能出現得更快一點、更早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