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泉山：一個被成都人寵壞的地方
在四川大部分人的心裡，龍泉山就是成都東邊，每年春天大家看桃花的龍泉山，這其實是狹義的龍泉山，它僅僅是龍泉山中部。龍泉山脈，北起於綿陽境內的淺丘，沿成都平原東部，綿延至樂山境內。岷江、大渡河與青衣江合流之後，沿龍泉山脈南端奔東而去，爲龍泉山譜寫了一曲峽江壯歌，與平羌小三峽和沱江小三峽遙相呼應，譜寫大江東去的江峽勝景。
這些江峽，見證過不少遠征將士、文人墨客和商賈旅人往來的身影，也見證過不同時期的繁華與衰落，寒來暑往，大江東去，長達十年的抗蒙戰爭是一段難以忘卻的歷史，金戈鐵馬的歲月裡，沒有人告訴我們，這裡還是猛禽遷徙的最佳觀賞點，更是遠眺西部雪山的瞭望臺，這些全新的圖景，正成爲一座城市的亮點。
近處的龍泉山，成都市區的339熊貓塔，還有遠處粉色的華西峰和雨屏峰，合稱華西雨屏雪山 攝影｜鄒滔
雲頂石城：宋蒙戰爭八柱之一
公元1234年（宋端平元年）正月初十，金哀宗完顏守緒匆忙傳位於東面元師完顏承麟，百官還沒有記住新皇帝的模樣，便紛紛到城牆上抵抗宋蒙聯軍的進攻，當天，宋蒙聯軍攻陷蔡州，時年37歲的的金哀宗在幽蘭軒自縊而亡，新皇帝則死於亂軍之中，金朝滅亡。
一如北宋年間的“海上之盟”一樣，當年聯金擊敗遼國，數年之後，金國便揮師南下，攻破汴京，北宋滅亡。1236年，蒙軍兵分三路進攻南宋，東路軍進攻江淮地區，中路軍進攻襄陽一帶，西路軍則由窩闊臺的次子闊端親率進攻四川，旨在重演得蜀沿江東下取得荊楚、統一南方的歷史。
1241年，成都、嘉定、敘州等二十餘州相繼淪陷，1242年，淮東名將餘玠臨危受命，被宋理宗任命爲兵部侍郎、四川安撫制置使，他入川之後，採納部將冉璡、冉璞兄弟的建議，將合州遷往釣魚城。同時，他傳承了重慶知府彭大雅在山頂築城（今合川釣魚城）的經驗，把選擇平緩山頂修築城堡的經驗向全川推廣，一改築城於平壩的建城傳統。
雲頂石城 攝影｜楊建
這種平緩山頂就是今天地理學上的方山，四川的方山基本上是侏羅系和白堊系的砂岩構成，受內外營力影響，形成了頂平崖陡的方山，方山上有田可耕，並可鑿井取水，有的還有煤可挖，是不可多得的天險，再加上人工築城，更是易守難攻。南宋末年，四川境內築有類似的方山城堡多達83座，有的建在兩江匯流之地，有的建在激流險灘之側，有力的阻擋了蒙軍的攻勢。忽必烈幕僚姚燧在《中書左丞李忠宣公行狀》一文中這樣評價：“宋臣餘玠議棄平土，即雲頂、運山、大獲、得漢、白帝、釣魚、青居、苦竹築壘，移成都、蓬、閬、洋、夔、合、順慶、隆慶八府治其上，號爲八柱，不戰而自守矣。”天險比不過人心，新任雲頂守將姚世安勾結官吏，蒐羅餘玠罪狀，餘玠最終被宋理宗免職，鬱鬱而終。隨後不久，姚世安率衆投降。今天的雲頂石城，仍存有不少南宋城堡遺蹟，其中甕城城門的券拱之上，還有當年的題記：“皇宋淳佑己酉仲秋吉日帥守姚世安改建”，當今人擡頭看到這些楷體大字時，不知道這段歷史的人，還會認爲姚世安是一位抗蒙英雄。
南城門 攝影｜楊建
城牆上的古道 攝影｜楊建
北城甕城門 攝影｜楊建
站在雲頂的南城牆上，前面是東去的沱江，逝者如斯夫的感慨自然涌於胸中。除了思古幽情，思接千載，龍泉山，在不同人的眼裡，有不同的價值和意義：可以欣賞嬌小的野花、可以遠眺壯麗的雪山、也可以發呆品茗、也可以揮竿垂釣……
山上的野趣，小衆人羣的鐘愛
有一天，與植物科普作家孫海喝酒時，他聊到今天風行全球的玫瑰，有不少基因是源自中國的薔薇科植物，在龍泉山上還能見到其中一種野生薔薇。
原種薔薇 攝影｜劉乾坤
龍泉山被人類開發的歷史非常久遠，今天，山上以種植桃樹爲主，是遠近聞名的龍泉山水蜜桃種植基地，每年春天，成千上萬的人涌向龍泉山欣賞桃花，只有極少數植物愛好者和博物愛好者，會到龍泉山上刷山看野花和觀察猛禽北遷。
春天，我們也會到龍泉山“刷山”，刷山是我們進山觀察植物的代詞，只是沒有想到，對世界玫瑰品種起到重要基因改良作用的多種原生薔薇屬植物，今天依然頑強地生長在龍泉山未被人類打擾的環境中，其中就有中國月季花和木香花。野生薔薇花開的季節，還有三花蕕、廣佈野豌豆、百脈根、還亮草等野花開出嬌豔的花朵，在每一個春天展示自然的美麗芬芳。普通百姓只爲桃花而來，在博物愛好者的眼中，龍泉山依然魅力四射，是離市區最近的博物樂園之一。
春天的龍泉山上，白色的李花和粉色的桃花交相輝映 攝影｜鄒滔
尾葉櫻桃 攝影｜鄒滔
三花蕕 攝影｜劉乾坤
桐花 攝影｜劉乾坤
這個地方並不是旅遊區，約會地點通常都會定在“長鬆寺遺址”，這附近有一個停車場，從初春開始，這裡便會迎來博物愛家。春節過後，乍暖還寒，猛禽還沒有遷徙，龍泉的桃花也沒有盛開，顯得有些清寂，但是不少野生花卉已經開始綻放——二月底三月初，在地表植被還是枯黃的時候，路邊的一些早開堇菜和二月蘭，就開始在寒風中露出嬌豔的身影，高大的尾葉櫻桃用雪白的小花，鋪滿林窗，猶如雪花飛舞。
接下來的日子，在這片還沒有受到過多人爲影響的狹小區域，各種野花次第盛開——粉紅色的紫堇、藍色的阿拉伯婆婆納、白色的碎米薺……2021年的5月，終於有個機會去到野外，我和孫海在龍泉驛地鐵站會合，前往長鬆寺遺址。停車之後，沿路邊慢慢行進，路的一旁是丹霞陡崖，崖壁非常溼潤，生機盎然。這時，前面一串小白點在風中微微點頭，吸引了我的腳步，走近一看，是柔毛淫羊藿，柔弱細小的莖，託着十字形的花瓣在風中晃動，有些可愛。
柔毛淫羊藿 攝影｜劉乾坤
百脈根 攝影｜劉乾坤
梓木草 攝影｜劉乾坤
竊衣 攝影｜劉乾坤
盾果草 攝影｜劉乾坤
正如羅丹那句名言：“美，無處不在。”就在這些崖邊路旁，只要你有心，就會看到各種不同的美，有伏地的過路黃，也有身高几釐米的金瘡小草和西伯利亞遠志，這些不易被看見的小花，當你帶着博物觀察的心態來尋找，就會感受到不同生命的美麗所在。在林間的開闊地裡，一片星星點點的黃色非常醒目，這時毛茛正在盛開，與它遙相呼應還有一片星星點點的黃色，那是豆科的百脈根的花，和其它豆科植物一樣，總有一雙想飛翔的“翅膀”在風中舞蹈。就在我們低頭尋花的時候，遠處的山樑上有人發出驚呼，仔細一看，這是一羣戴着望遠鏡的觀鳥愛好者，他們此時正在龍泉山監測遷徙的猛禽。
觀猛禽，拍雪山，成都的新熱點
當更多的人關注自然的時候，一些獨特的自然現象便會慢慢成爲一座城市的熱點。在龍泉山的不少觀景點，可以俯瞰成都市主城區，也能欣賞川西雪山，還是觀察猛禽遷徙的地方，這個與物候學息息相關的自然規律，在成都觀鳥愛好者的接力中，越來越多的人來到龍泉山觀賞南北遷徙的猛禽。
在龍泉山上看到猛禽並不稀奇，但是系統觀察和監測遷徙的猛禽，卻是近些年的事。據四川省青少年文聯博物專委會副主席沈尤介紹，他們從2020年開始，每年春秋兩季，都會有不少的志願者到龍泉山觀測猛禽遷徙，這些過境的猛禽中排在前三的是普通鵟、鳳頭蜂鷹和雀鷹，觀鳥愛好者稱之爲“三大主力”，並且他們爲此總結了一個規律：3月下旬到4月初，是普通鵟的過境高峰，5月中旬，則是鳳頭蜂鷹的過境高峰，至於雀鷹，隨時出現在觀測者的記錄中，但是在4月中旬會出現一個小高峰。
黑鸛是國家一級保護鳥類，每年的遷徙季節，它們會沿着龍泉山南北遷徙 攝影｜鄒滔
烏雕 攝影｜鄒滔
遷徙中的白肩雕，難得一見 攝影｜鄒滔
草原雕 攝影｜鄒滔
普通鵟 攝影｜鄒滔
在觀測中，龍泉山出現了首個“千猛日”，這是2021年9月28日，當天的觀測數據表明，由北往南的猛禽中，僅普通鵟這一種就有1035只！而在整個觀測數據中，2023年春秋兩季監測總共記錄到11938只猛禽，沒有監測到的還有多少呢？
平常時節，偶爾在空中看到猛禽的激動相比，龍泉山這樣的盛況可以說是成都的猛禽觀賞的高光時刻。在四季輪迴的時光中，這些物種年年重複着相同的行爲，但卻鮮有人關注，隨着博物學的興起，更多的人重拾博物這一古老的自然探索行爲，走進自然，瞭解自然，熱愛自然。
領雀嘴鵯 攝影｜鄒滔
斑姬啄木鳥體型嬌小，是國內最小的啄木鳥之一，喜歡出沒在茂密的天然林中 攝影｜鄒滔
黃頸擬蠟嘴雀 攝影｜鄒滔
灰胸竹雞是龍泉山上的常住客，往往成羣活動在灌叢和草地中，警惕怕人，但獨特的類似“地主婆”的叫聲不時就能聽到 攝影｜鄒滔
而在觀賞猛禽之前，有人在龍泉山開始拍攝成都西邊的雪山，這是一個比較奇特的現象，西邊的雪山一直存在，爲什麼一直到2008年纔有更多的人關注？我仍然記得，2008年的一天，四川日報攝影記者吳傳明給我傳來一張照片，那是他在他家的樓頂拍到的雪山，這樣遠距離的雪山圖片還是第一次見到，我約上中國科學院成都山地所研究員張文敬老師一起，確定吳老師拍到的雪山是貢嘎山，這張照片後來在四川日報上發表出來。
也是這一年，有人開始在龍泉山上拍攝西邊的雪山，而讓龍泉山成爲拍攝成都西邊雪山的熱點，是一個網名叫嘉楠的江西人，他是成都女婿，家就在龍泉山，這給了他絕好的地緣優勢。從2015年開始，他便沿着龍泉山脈尋找最佳的拍攝點，一年四季，只要天氣晴好，他就在龍泉山脈拍攝雪山，現在已經小有名氣。他說：“其實龍泉山脈上，只要前面沒有遮擋物，基本都可以看到雪山，比如紅旗村、柏合鎮、涼風崖、金龍長城等地方。”他和“在成都遙望雪山”的羣友，持續在龍泉山上拍攝，並不斷在網絡上發表，越來越多的人到龍泉山觀賞和拍攝雪山與成都的樓宇同框的圖片。
龍泉山上遠眺邛崍山脈雪山，圖中最高的金字塔山峰爲四姑娘山 攝影｜嘉楠
龍泉山上遠眺邛崍山脈雪山，圖中最高的金字塔山峰爲四姑娘山 攝影｜嘉楠
龍泉山上遠眺邛崍山脈雪山，圖中最高的金字塔山峰爲四姑娘山 攝影｜嘉楠
這些雪山，包括蜀山之王貢嘎山，蜀山之後四姑娘山，還有龍門山脈最高峰獅子王峰，成都最高峰大雪塘等，最後推出了一個概念——雪山下的公園城市，這一概念最後被市委市政府採納，成爲成都對外傳播的一張新名片！
龍泉山，區分了地貌，也劃分了味道
盛行於中國大江南北的羊肉湯，是中國冬季最爲普遍的美食，然而就因爲南北綿延的龍泉山，卻讓這道普世的日常美食，有了巨大的差異。
在這裡需要說一下，吃羊肉，不是中國北方的專利，在中國南方，喜食羊肉是普遍現象，龍泉山東邊的簡陽，便是以羊肉湯聞名的一座小城，其簡陽羊肉湯的年產值卻不容小覷，據簡陽餐飲協會執行會長劉傑介紹，簡陽羊肉湯的年產值可達5億元，這些經營羊肉湯的門店一年四季不休息，而且經營年限長達二三十年的門店數不勝數。
同樣是羊肉湯，簡陽羊肉湯自有其特點，一是湯中有魚，所謂魚羊鮮；二是湯奶白色，區別於洪雅、隆昌等地的清湯；三是蘸碟是幹碟。所謂幹碟對應的是溼碟或湯碟，成都平原的羊肉湯蘸碟通常是溼碟，大體有以下幾種：豆瓣醬蘸碟、豆腐乳蘸碟和青海椒蘸碟。簡陽的羊肉湯，桌上永恆的是幹碟——幹海椒面+花椒麪+鹽+味精，就這麼簡單、質樸，入口有羊肉的鮮香與濃烈麻辣的刺激，讓人直呼過癮——這其實是沱江流域非常普遍的一種吃法，只是簡陽把它發揚光大了！
簡陽羊肉湯 攝影｜劉乾坤
羊肉香腸 攝影｜劉乾坤
蔣滷鵝 攝影｜劉乾坤
最近幾年，遍佈龍泉山西邊成都市區的羊肉湯館，基本是簡陽羊肉湯的天下，即便是有上百年曆史的成都羊肉湯老字號——秦川號，也只能是獨守一店，眼看街巷中不時冒出的簡陽羊肉湯開枝散葉。
同樣是羊肉湯，龍泉山的東西兩邊，卻有着不同的飲食習慣。在龍泉山以東的簡陽、內江和自貢等衆多地方，一日三餐都可以吃到，特別是早上，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湯加上米飯或油條，便是清晨的提神之味，而且，不分冬夏，羊肉湯的香氣都時時飄香。而成都，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總是要到冬至，才能吃上羊肉湯。另外，鵝肉，也因爲龍泉山的阻隔，形成了天壤之別的喜好，龍泉山以東，滷鵝、燒鵝盛行，成都，也是近幾年有了簡陽的滷鵝、榮昌的燒鵝出現，從龍泉山東邊泊來的兔火鍋，漸漸被成都所接受……
參考資料：
蕭易．尋蜀記：從考古看四川．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1
公衆號： 成都猛禽研究
撰文｜劉乾坤
攝影｜劉乾坤 鄒滔 嘉楠
本文系【乾坤博物】原創內容
原名《龍泉山，成都東部的博物樂園》
俠客地理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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