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一家人》敗家子
在大陸南京中華門外,我家有幢三間兩廂的瓦屋,那是父母生前克勤克儉從牙縫裡省出來的,雖然不是豪宅,但對我們姊弟三人而言,意義卻是非凡,因爲它是我們永遠不可遺忘的根。
那年,大陸掀起臺胞熱,姊姊曾去函南京地政局詢問房屋事宜,但因下文不夠明確以及自身忙碌而擱置、直到我退休時才把棒子交給我。當時我雖迫不及待地飛去南京,但對房屋收回之事只是先行探個虛實而已,真正重點則在一睹闊別很久很久的老家。
少小離家老大回,但因鄉音未改、街名依舊,因此,當我邁出玄武湖旁中央車站後,即時就融入了人羣,無絲毫隔閡,沒半點生疏,只是近鄉情怯,心情特別沉重。
尤其出了中華門、走完掃帚巷,突然映入眼簾的景象令我大吃一驚,沒想到童年時的綠油油美麗小村已不復存,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片牆垣斑剝破敗不堪的矮屋。當我駐足31號門前時,心中悲慼不能自己。我含着淚不停地朝它打量,雖然它因受無情的風霜摧殘而鉛華褪去,但在我心裡,它卻正如年邁父母,不僅不會嫌棄,反而更加敬畏地深愛着它。
我一面用相機捕捉它滄桑痕跡,一面悄悄地窺探屋內的動靜。也許就因爲我的動作,屋內突然跳出一位年輕人,帶着敵意責問我是誰,當我表明是屋主之子時,不料他竟然以房東之孫自居,接着竟下起逐客令。我當時心有不甘但又無可奈何,只好強忍怒火離去。
翌年,我抱着必成的決心攜房契紙影印本再度飛往南京,正式面對地政局,最終讓我在他們的都市計劃部藍圖室裡,肯定了家產的存在。於是我滿懷凱旋般的心情直奔老家,這次沒有碰見那位不友善的青年,倒是一位風燭殘年、滿臉皺紋的老婦在屋內朝我招手,當我跨過那久違的門檻時,心頭一陣酸楚,淚水瞬如泉涌。也許我的激動說明了一切,老婦人毫不遲疑地逕自領我到客廳,所謂的客廳,其實就是她的臥室。一小牀、一小桌和兩小木凳,如此而已,窮困家境盡顯其中。
她有氣無力地表白一直盼望着這一天,接着細說從頭,傾吐多年來無盡的辛酸。原來自從我家去了臺灣,她父親就悉心替我家守住這個宅子,沒想到因沾着這一絲臺灣遠親關係,文革期間慘被整肅,最後死於牛棚。她父親是位極講義氣的人,臨終前還不忘交代她繼續替我家維護這個宅子。
如今,她和做苦力的獨子守在這兒相依爲命,日子雖然清苦,好歹有個存身之處,只是政府爲了整理市容,各處舊屋不斷拆遷,給她們母子帶來極大的精神威脅,她們將因沒有產權而面臨絕境,而我的出現無異是她們日日期盼的一線曙光。在短短一個小時相處中,她除了吞吞吐吐隱隱約約道出心聲外,剩餘的就是串串無助的嘆息,此情此景使我突生惻隱之心,不過自忖只是姊弟的代表,不便給她任何承諾,於是在告辭之前,提出一個兩全其美的建議,她去籌款,我回去遊說廉讓。
隔年的春天,內子和我同遊黃山,在南京歇腳時,我們提了一籃水果前往老家探望那位可憐的老婦人,而那暗藏籃底的房契紙和棄權書則是我一手策畫的,姊姊、弟弟甚至身旁的內子都被我矇在鼓裡。(高歌/新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