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雅崑曲調 光華磨礪出

5月22日晚,位於南京市朝天宮4號的江蘇省演藝集團崑劇院,崑曲小生施夏明和花旦單雯主演的《玉簪記》全本上演,現場座無虛席。當天下午,在江蘇省蘇州劇院摺子戲集錦、實景版《遊園驚夢》連番演出,聽衆如癡如醉、流連忘返。

同一天裡,崑曲上演“雙城記”――既有新戲創排,又有老戲新演,足見這朵氣韻芬芳的幽蘭,煥發着“處處有知音”的魅力

“今年是崑劇傳習所百年誕辰,崑曲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20週年,崑曲遇到了最好的時代,從伸不開手腳,到越來越被呵護,可以完美舒展身姿。”崑劇表演藝術家、江蘇省演藝集團總經理柯軍這樣形容崑曲翻天覆地的變化。作爲崑曲發源地,江蘇佔據着全國八大崑曲院團中的三席,逐漸形成從演員劇目觀衆的良好生態。古老藝術紮根於更廣闊的土壤,在“老規矩”和“新創造”之間找到融通的路徑,讓更多人在“水磨腔”的滋潤中享受美好生活

開枝散葉一百年,人才輩出有新篇:

在歷史長河之中延續崑曲細膩唯美的風度

崑山市石牌中心小學內,五年級學生朱大智正在練習《武大郎・遊街》中的“打拳”。這是崑曲武戲的一個片段,三分多鐘深蹲、踢腿、連環滾翻,朱大智面不改色。他已經通過了上海戲劇學院十年制定向委培班的專業考試和麪試,文化課考試也於5月16日完成,就等月底放榜。

崑山市通過在16所中小學舉辦“小昆班”,30多年來招收了4000多名學員,有40多人通過選拔考上全國重點院校,走上專業的崑曲藝術之路。

“出人,是崑曲這20年來最大的變化。”柯軍告訴記者,現在全國崑曲從業人員逐漸壯大,特別是35歲左右的青年演員佔比超過六成,學校還在不斷培養下一代,解決了崑曲人才青黃不接的問題。

任何一門藝術,傳承至關重要。回首百年前,崑曲演員迫於生計,紛紛改行謀生,崑曲傳承岌岌可危。1921年,蘇州城北的桃花塢西大營門五畝園,張紫東、貝晉眉等邀約熱愛崑曲的人士,出資成立了崑劇傳習所。44名“傳”字輩藝人,學三年,演兩年,傳承了400個崑曲摺子戲。隨後幾十年,“傳”字輩藝人在杭州、上海等地開枝散葉,崑曲香火得以續添。

“在當代崑劇發展史上,《十五貫》和青春版《牡丹亭》是文化地標式的兩個作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十五貫》救活了一個劇種,縫合了一度斷裂的崑曲戲脈;青春版《牡丹亭》創新呈現了崑曲的古典美學,引發了全民尤其是大學生對包括崑曲在內的傳統文化的關注和熱愛。”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王寧說。

爲什麼叫“青春版”?作家、青春版《牡丹亭》製片人、總導演白先勇知道年輕人喜歡什麼,更知道市場需要什麼。所以,從名稱考慮到演員選秀,都體現了他想讓崑曲走向青年、走向市場的良苦用心。

外形靚麗、嗓音出色的俞玖林和沈豐英成爲幸運兒,被挑選出來飾演柳夢梅和杜麗娘。老一輩崑曲藝術家張繼青汪世瑜被請到江蘇省蘇州崑劇院,手把手指導兩位年輕演員,成千上萬遍地“磨”,半年後,兩個年輕人脫胎換骨。

2004年4月29日,青春版《牡丹亭》臺北首演。悽美的愛情故事、華麗的服飾舞美、原汁原味的南唱腔,滿足了人們對崑曲美學的所有想象。演出結束的那一刻,全場起立,長時間鼓掌。隨後,青春版《牡丹亭》開啓了高校巡演。

“巡演集講學、研討、表演爲一體,從文化的角度切入了戲曲表演藝術,真正讓崑曲上升爲一種公共文化現象,同時培養了一代年輕崑曲戲迷。”江蘇省蘇州崑劇院原院長蔡少華回憶。17年來,青春版《牡丹亭》在國內外演出近400場。

崑曲入遺20年來,《文化部保護和振興崑曲藝術十年規劃》、蘇州頒佈國內唯一針對戲曲保護的地方性法規《蘇州市崑曲保護條例》,連續七屆舉辦全國崑劇藝術節,政府層面的舉措推動崑曲在人才、劇本創作等方面形成了良好的傳承態勢。

從青春版《牡丹亭》出發,蘇崑青年演員在《玉簪記》《鐵冠圖》等大戲的歷練中逐漸成熟,俞玖林、周雪峰、沈豐英、沈國芳等演員脫穎而出。江蘇省演藝集團崑劇院通過舉辦個人專場,5年積累了214出摺子戲,7位“梅花獎”得主成爲傳幫帶的中堅力量。

今年6月,崑劇傳習所百年誕辰之際,蘇崑將舉辦一場清唱會,把80多歲的張繼青、汪世瑜等老一輩請回傳習所,與來自全國各地的學生同臺切磋。“一代代蘇崑人都有共識,要抓好人才梯隊培養,要保持細膩唯美的南昆風度。”已是蘇州崑劇院副院長的俞玖林表示。

用“最傳統”去抵達“最先鋒”,由“最先鋒”迴歸“最傳統”:

不斷探尋崑曲這門古老藝術的韌性與張力

業內人士皆知,崑劇是所有劇種中最難演出現代戲的。江蘇省演藝集團崑劇院卻迎難而上,首度開排原創現代崑劇《梅蘭芳・當年梅郎》。擔綱該戲主演的省昆第四代青年演員,用長期積累的功底,克服了現代戲給崑曲程式帶來的挑戰。

“傳統摺子戲對崑曲演員來說,唱腔、身段、水袖都是熟悉的,創作新戲也比較駕輕就熟。現代戲則完全不同,沒有了水袖、厚底靴,手和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施夏明飾演梅蘭芳,這是他第一次接觸現代戲。在戲中戲部分,他要跨劇種演唱京劇梅派經典劇目。爲了學到梅派唱腔的精髓,施夏明專門去向京劇表演藝術家、梅派弟子陳旭慧學習梅派唱段。

2019年江蘇省紫金文化藝術節上,《梅蘭芳・當年梅郎》甫一亮相就贏得肯定。崑曲評論家汪人元激動地表示,《梅蘭芳・當年梅郎》是當代崑劇現代戲的重大收穫。

“《梅蘭芳・當年梅郎》證明古老的崑曲藝術可以表現現代生活、表現現代人物、表現現代精神。這個‘證明’意義重大,昭示了古老藝術體系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可能和路徑,破解了困擾着幾代藝術家和史論專家的藝術發展難題。”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馬也說。

“崑曲的繼承與發揚既要是‘考古隊’,也要是‘探險隊’。堅守傳統時,需要與古人對話,向過去行禮膜拜;面對未來時,要能承載當代人的思維、情感、理念和精神,去探索屬於當代的舞臺表達。”柯軍認爲,我們要用“最傳統”去抵達“最先鋒”,由“最先鋒”迴歸“最傳統”。

柯軍曾是“最傳統”的崑曲人,“傳統的劇目,四功五法,唱唸做打,一代代就是這麼唱的,爲什麼要創新?”一個偶然的機會,柯軍“被逼”創作了第一部先鋒崑曲《餘韻》。他素顏出場,藉助薄薄一層水衣,打破了演員自身與角色之間的隔閡與壁壘,把戲曲裡的三個人物串在了一起。連同自己,柯軍實現了四個角色一臺戲。

從《餘韻》到《浮士德》,再到《藏・奔》《新錄鬼簿》《夜奔》《邯鄲夢》,加上和學生楊陽共同創作的《319・回首紫禁城》,“做減法”讓柯軍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他感到“自己與表演的本質靠得更近了”。

“先鋒的姿態就是要不顧一切地往前闖,創新、拓展。”柯軍認爲。他希望先鋒崑曲能夠��出一條崑曲通往未來的路。

崑曲通往未來,需要找到連接傳統與當代的那條路。蘇州市國家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區所在地姑蘇區,這幾年來嘗試了一種特別的崑曲樣式。

2018年8月,崑曲《浮生六記》在蘇州城南滄浪亭首演。作品試圖從原著中挖掘與現代人語境相吻合的情節,重現500年前沈復芸娘在滄浪亭畔“布衣菜飯,可樂終生”的蘇式生活。作爲國內第一部沉浸式崑曲,演出時觀衆沒有座位,隨着沈復與芸娘生活場景的轉換,在園林裡邊走邊演邊觀賞,打破了觀演的界限。

截至5月21日,《浮生六記》已在滄浪亭演了182場,每場30人,票價不低,卻總是一票難求,年輕人還是消費主體。每一場演完後,他們都要在滄浪亭外流連往返,蘇式生活氣息讓人陶醉。

“我把這齣戲定義爲文旅融合的一個產品。”《浮生六記》製片人蕭雁坦言。沈復和芸娘沿着大運河的遷徙路線,其中有太多合乎中國人審美的生活場景。蕭雁和編劇商量,計劃以每年兩折的速度,做更多不同的版本。“最後《浮生六記》會成爲多少折的戲也說不準,但我們做出來的一定是最蘇式的、稀缺的文旅產品。”蕭雁說。

倡導一種生活美學,安放詩意和理想:

讓崑曲的“雅”融入日常煙火、助益世道人心

陽澄湖畔的巴城,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小鎮,2018年被文旅部認定爲中國民間文化藝術之鄉(崑曲)。南宋龔明之《中吳記聞》有載:“崑山縣西二十里,有村曰綽墩,故老相傳:此黃幡綽之墓,至今村人皆善滑稽及能作三反語。”綽墩村即在如今的巴城,崑山腔由樂師黃幡綽而起,在歲月的浸潤中逐步演化成崑曲,梁辰魚的《浣紗記》則打開了崑曲的新天地。

巴城鎮黨委宣傳委員周曉佳告訴記者,巴城在中小學確立了“1350”目標,即10%的人能吟唱,30%的人喜歡崑曲,50%的人能夠知道和了解崑曲。通過多年培養,每一次公益性崑曲活動,網上一經發布,半小時內現場報滿。每次網絡直播,都有超過十萬人觀看。

周曉佳所說的公益性崑曲活動,主要是指巴城老街上衆多以崑曲文化爲載體的工作室所舉辦的活動。其中以俞玖林工作室開展的活動最多,至今共計51場,廣泛邀請知名崑曲演員前來講座並進行示範演出,不少聽衆從外地打“飛的”專程趕來。

傳統文化究竟有多大魅力?青春版《牡丹亭》進高校演出至今16年,這一批粉絲從大學生變成了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但他們還是會關注俞玖林的演出信息。黃新銳大學畢業後在北京定居,十多年來,只要是俞玖林到北京演出,她必定要帶着先生和女兒一起去觀看。這份對崑曲發自內心的喜愛,從未變淡,隨着生活的磨礪更加醇香。

“十多年來,崑曲的‘粉絲團’眼見着壯大起來。”位於巴城老街的緣源曲社社長朱依雯說,她所在的各種崑曲聯絡羣裡新加入的朋友很多,且不少是00後。

在蘇州市平江路伏羲會館推廣崑曲評彈近20年的民間崑曲表演者呂成芳深有同感。“曾經有一位法國小夥來看我的演出,他的專業是歌劇聲樂,而他的畢業論文卻是研究崑曲。”呂成芳感到驚訝之餘又很欣慰。

又到了江南白玉蘭綻放的季節,滿城花香,在園林或古鎮駐足,聽一出崑曲摺子戲,哪怕就是一句衆人熟悉的“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那一步三回頭的動人身姿和婉轉唱腔,足以讓人感覺自己是一個“煙火神仙”了。生活的動人之處,盡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