囤積與斷舍離之難
散文
囤積是癖。
囤這個字蠻一目瞭然,一張口圈着一個屯字,屯者,聚集也,把東西收攏在口中,這就是囤。無獨有偶,德文的囤物「Hamsterkaufe」由倉鼠(hamster)和購物(kaufe)這兩個字拼成而得。倉鼠頰側的頰囊由口腔延伸至頸部,據說頰囊能貯存體型三倍的食物量,倉鼠顯然深諳囤物之道。
口腔是最原始的儲物所,以此爲據點向外擴張,凡容器皆爲口腔之延續。冰箱緊鄰口齒,理所當然成爲儲物首選,低溫便於保鮮避腐,幾能不朽。冰箱是日常之味與魂與體。冰箱裝不滿的,向外自然溢出,粥粉面飯鍋碗瓢盆,一回神,廚房活脫脫成了半部《山海經》,什麼都有什麼都不奇怪。
即便如此,我還是特別喜歡颱風前夕的市場。菜價一日三漲,主婦們連扒帶拉將葉菜瓜果往菜籃裡扔,山雨欲來,空中浮着水氣,也浮着絲絲火氣──節慶,災難,所有日常中的非日常似乎都少不了囤積。李安《色戒》開場那一段麻將戲,雞湯小餛飩盛在粉彩花卉碗中端上來,官太太們又要吃又要顧及牌桌上機鋒:「現在時興屯東西,我們沒別的本事,就往身上屯吧。」這臺詞小說中原沒有,是李安補上的。非日常召喚食慾,有人片葉不沾身,有人及時行樂,大部分人則在節制與放縱之間苦苦掙扎。
亂世中囤糧,無非是求個心安。諸事容易,安心最難。曾聽過一個說法,臺灣人熱愛囤積是因爲生於亂世,即使殖民已成歷史,壓迫卻早已內化爲身體記憶的一部分,創傷難言,只得默默躲入柴米油鹽堆建成的堡壘。受迫在島民身上以另一種方式代代繼承,時不時發作一回。
囤積是自保的手段,是本能──慾望,恐懼,或兩者兼而有之──的延伸。一個人,可能對任何有形之物投以慾望或恐懼,於是聚沙成塔滴水穿石,被投射的事物自此有了生命,物與物彼此交配,繁殖,佔據抽屜、硬碟乃至記憶,沒完沒了。
囤積與耽溺有關,心有所愛,忍不住收歸羽翼。若是書畫器物,須得勤加拂拭;若爲活物,除了照管吃食,但凡能讓生命活出一點模樣的,遊戲、社交和領地需求,其前提多半維繫於足夠空間和經濟。
往往也與念舊有關。票根,明信片,各種瑣碎紀念小物──人與人,與城市,乃至與整個世界的互相往來交通,說到底也就只是這樣。人走着走着就散了,唯證物永遠不朽,偶爾從皮夾或抽屜深處出土,把玩片刻,重又塞回更深處。
起先,原按着時間或某種分類法則加以編類,其後逐漸不規則,東一堆西一落,如奇門遁甲,困得人寸步難行。囤積無法消化,它只是填充。我想起曾在新聞報導上看過有人囤貓成癖,兩房一廳的老公寓裡容納了四十多隻貓,那幾乎是殺生了。
安得廣廈千萬間。只是,囤積者心中也有數,縱得廣廈千萬間,依然不夠。
一切講求輕量化的時代裡,身體力行地囤積,是幸運,也是一種不合時宜。出門尤其艱難:三天兩夜的夏季旅行剛好填滿一個登機箱,那麼,兩天一夜呢?我搖擺再三,懷疑一切不時之需隨時都可能派上用場。
囤積反理性,但這種反理性又經常因爲日常中的各種突發事故而顯得聰明,比如雨天,比如無預警報到的生理期。囤積既然使人免於意外的狼狽,那麼,它本身的、反理性的狼狽也就不算什麼了。我於是理直氣壯地在隨身提袋裡放入一小包鹽,又放了OK繃、酒精和一小條護手霜,這令人不明所以的組合究竟能避開或保護什麼呢?我其實說不上來。但我仍然每日帶着它們出門,帶它們回家,我是大包包的擁護者。
直至肩頸不堪重負,我才終於領會,一隻大包包或曾屢次救我於睏乏,但往往也正是我的困我的乏。物們輕易地反客爲主,役使我如牛馬。於是不得不痛下決心斷舍離。
寡慾蔚爲顯學的這幾年,斷舍離已成日常修行。一切身外物,來得快的,通常去得也最快,經過一點周折纔到手的,離開時幾乎也都要費點力氣;彷彿預示,物的來與去,默默依循某種能量守恆。
斷舍離的命題方式不是申論而是選擇,答題者用不着論證維持一基本體面生活之必需,只要做出選擇:這一基本生活之中,人可以保留多少心愛的物事。在我,最難莫過於書和餐具。
搬過家的人都知曉,書乃搬家大患。體積重量固定,不能卷不能折,且又怕曬怕潮怕蠹。收在同一個紙箱裡抱不動,散裝,又容易丟失。電子書固然輕省,但哪裡比得上紙本書貼心貼肺,指掌摩挲,飽啜眼淚汗水及一切分泌物,舊書觸感比新書更柔馴,紙頁經過無數次嘩嘩翻動,像風過樹梢。樹葉是紙的前世。可是,紙本書的諸般美妙加總起來,實在也是要命的;書架一層當兩層用,長年超載,木料都壓出了凹痕,餘者只好胡亂塞在邊邊角角,因開本不一,又是疊疊樂般隨手堆起,走路不小心磕碰,地震時砰然砸落地面,簡直殺人於無形。至於餐具,碗碟收納繁瑣,我的辦法是按尺寸和出場頻率排排站:最常用的,自然也最稱手,這不能丟,一丟形同辟穀;有些一年僅亮相數回,但是是大件,壓得住場面。至於各色美濃燒瀨戶燒清水燒南部鐵器,樁樁件件,都是挖空心思淘回來的,如何下得了手?
搬家勉強還算正當理由,斷舍離算嗎?
一面實踐,一面自我懷疑。囤積過多,便生無窮累贅煩惱,反之又難免有寡情嫌疑;是以那不只是對生活圖像的展望,同時也相當於人生何以爲繼的精算。丟棄太多,就像個沒有過去的人。
天竺神話裡,屍毗王割肉喂鷹。王剜去臂肉腿肉,旁邊的鷹虎視眈眈,鷹是另一個自己。理想的自己。
與囤積所引發的羞恥相反,斷舍離時常使人感覺自我淨化,內心煩悶時,我特別樂意灑掃,整頓什物,刷洗任何可疑的污垢與黴斑。日常的磨擦,交由日常例行雜務撫平。非常奇怪,當勞動接管身體以後,肌肉開始動作,內在竟反而不騰空不騷亂了,穩穩落向了實處。
話是這樣說,不過,每當我造訪那些徹底實行斷舍離的居室,心中仍然不無壓力。那些居室之所以井然,一半靠收納有方,另一半拜斷舍離之賜──最有效的收納心法不外乎丟棄。於是內外幾如雪洞一般,少陳設,時時勤拂拭,抹去人的一切氣味與痕跡。日本茶室素來好雅潔,《南方錄》:「侘之本意,是表現清潔無垢的佛教世界。從露地到草菴,拂去塵垢,客主坦誠相交,不必就其規矩尺寸、方式方法。」廟宇茶室中,潔淨與莊嚴互爲表裡。然而,千利休教子,子再三灑掃庭園,千利休仍不滿意,他搖動樹枝使其落葉,借落葉表現自然的風情;斷舍離的信徒卻很可能乾脆大肆修枝,一舉免去落葉干擾。除之務盡,發展到極致,竟隱隱有一種恐怖。
幸而我道行還很淺。絕大多數時候,我因爲這樣那樣的原因而放過自己;我只是拿起來,撢撢落塵,重新放回去。照這樣龜速進度,不要說千利休了,連家居型錄上的清爽極簡風都差得遠,只好轉念安慰自己,亂室出佳人,不怕不怕。一面掙扎,一面感嘆着,如果不是活在這樣寸土寸金的都市裡,那麼這世上不會推崇斷舍離至此吧。說到底,斷舍離的苦惱,始終根植於現代的稠密之中。
越稠密,就越不在乎組成了稠密的每一個小單元。站在這個點上,回過頭去談何爲浪費,便知關鍵不在物質而在空間,存而不用比棄而不用更浪費。
器物有形,有價,其用與無用,常常是不問而知的。相較之下,形而上的斷舍離,比如記憶或人際關係,簡直飄渺得可以。單方面着意經營而另一方意興闌珊的固然不少見,更尷尬的狀況是,雙方都不能說是無心維持,奈何時過境遷,除了話當年,再沒有別的可以說了。氣氛低迷,背脊越發挺得筆直,手上空着就沒事找事,要嘛攪拌咖啡,要嘛輕釦桌面,一舉一動都像刻意量過的,怕一個不小心重又攪亂一池死水。
人非死物,一旦斷舍離,雙方同時發生的話還是比較好,怕只怕單方面早早動了手,另一方後知後覺。
退一萬步來說,倘若果真不幸發現自己被斷舍離的話,也沒有什麼值得引以爲憾事的。囤積也好,斷舍離也好,那失物,那情境,一切的一切,有時竟都會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