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灣區評論》世界之亂,亂在人心(鄭永年)
(圖/路透)
關心如今世界亂局的人們往往忽視了各國國內政治對國際政治的影響。普魯士軍事理論家克勞塞維茨說過,「外交是內政的延伸,戰爭是政治的另一種延續」。要回答當前世界之亂亂在何處的問題,可以從最近美國內部的輿論點說起。
最近美國最高法院做出了四項重要的判決,不僅在美國社會引起轟動,也攪動了世界輿論。一是允許更多人在公共場合合法持槍;二是取消憲法對女性墮胎權的保護;三是允許公共資金資助包括教會學校在內的宗教機構;四是限制聯邦政府削減發電站溫室氣體排放的權利。各路輿論從人類進步的視角來批判,認爲這是社會的退化。針對憲法取消對女性墮胎權的保護,美國總統拜登表示「這樣的做法等於把美國倒退了150年」。
但實際上,這些變化並非能夠僅僅用「倒退」和「退化」等概念來形容,也很難用現有的意識形態、道德標準來判斷。這些變化預示着更爲深刻的變革,而不管人們喜歡與否,這些變化都會是真實的。
世界之亂在人心 國際社會失去道德基礎
從英國脫歐、中美貿易戰再到烏克蘭危機,近年來世界出現亂局的根源到底在哪?表面亂在內政,實則亂在人心,心之亂是最深層的亂。
在西方的語境中,治亂的手段是法治,法治是近代以來西方世界引以爲最自傲的成就。但如果個人、團體、組織不服從法律,甚至政府也不服從法律,政治人物還經常帶頭不服從法律,那麼法治就無濟於事,法不責衆就成了普遍現象。這種情況更延伸到國際社會。看看我們國際社會的現狀就可以知道,我們的國際體系是一個無政府的狀態,聯合國不是一個主權國家而是作爲一套行爲規則而存在,如果成員國都偏離聯合國的規則,那麼聯合國就形同虛設。如果大家都不遵守規則,這套規則就等同失效。儘管聯合國體系還存在,但越來越多的國家不把聯合國當回事情,這表明聯合國與現實世界的不相關性。
我們進一步追問,大家不遵守規則、不服從法律的原因是什麼?很簡單,這是因爲社會失去了道德基礎。社會是一個共同體,小可至一個村落、一個小家庭,大可至一個國家、一個國際社會,這個共同體的運作需要一定的道德基礎。法律的形成基於道德之上,如果大家認爲法律不符合人的道德標準就不會去遵守,甚至會反抗法律。與道德關係最緊密的就是人心,所以我們要探究爲什麼人心對社會的道德基礎失去了信心。
道德的基礎是什麼?這個基礎是基本社會公平。當社會失去基本的公平就會動搖道德基礎從而使得社會共同體解體。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來解釋就是:中產階層是維持社會穩定的重要社會基礎,經濟全球化的效應使得歐美中產社會財富失衡,中產大幅度萎縮後便不再是社會的主體,原來的橄欖型社會逐漸兩極化,其呈現的結果是富者越來越富,窮者越來越窮。啞鈴型社會的特徵就是大富、大窮。當社會大量財富集中在絕少數人手中,而且窮人還無法通過公平渠道獲得階層躍升便容易產生極化情緒。所有這些社會現象積累到一定程度便會爆發出來,輕則造成社會動盪,重則造成現有秩序的解體。
美國內部撕裂 將責任推卸外部
美國內部的危機異常深刻,表面上是治理的危機,實際上是道德危機。美國現在演變成典型的富豪社會,表面看是民主、自由和法治,實際上是拳頭政治、力量政治。比如,誰都知道槍支對社會的危害性,校園槍擊案等血淋淋的事實不斷上演,而強制槍支管制卻一直得不到施行。總有既得利益者使持槍問題合法化,現在還在變本加厲,從最高法層面允許公民在公共場合合法持槍。不止於此,婦女失去墮胎權的憲法保護、種族歧視等仍在一步步撕裂美國社會。
美國固有內政大於外交的傳統,其內部危機對外表現出一種新型的帝國主義,具體表現爲向外部推責任。今天的美國幾乎把所有內部民主危機說成是來自俄羅斯和中國的威脅,把美國的民主危機認爲是來自專制的中國的威脅,這個邏輯本身就非常滑稽。內政受外部的威脅是從前發展中國家典型的政治話語,也反映了美國和西方干預發展中國家政治的事實,但這套政治話語現在變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國家,一直被視爲是「民主燈塔」的美國向外推卸責任的主要手段,這一事實本身對美國而言便是一個巨大的政治悲劇。當前美國議會裡的議員們,大多已成爲反華急先鋒,在各項涉華議題上卸責給中國。無論是新冠病毒、5G通訊還是碳排放問題,都將中國視爲最大的威脅,即使是美國要發動戰爭的根源也要被視爲他國的緣故。這種毫無內部反思性,把所有責任推給外部力量的舉措在過去是窮國和弱國的做法,今天卻被美國倣傚,這是一個需要深層思考的現象。
美國曾經支持和主導國際體系的建構、推進全球自由貿易,現在卻反對自己建立和主導的秩序,大搞團團夥夥。當聯合國中最強的成員國都不遵守規則,聯合國這套規則就等於解體,國際秩序於是就出現「封建化」和「黑社會化」。
美國用道德包裝起來的所謂基於價值之上的集團(Value-based bloc)是脆弱的。如果把美國比作東周的天子,周天子支撐不住了,諸侯們的封建化和爭霸可以理解,但美國自身成了爭霸的一員,可見已經墮落到何種程度。
「進步項目」的終結 西方世界平庸化
美國在全球霸權地位的下降,歸根結底是西方世界在方方面面趨於平庸化。
首先體現在政治人物的平庸化。美國往日的「出類拔萃之輩」已經蕩然無存。如尼克松、基辛格等能夠顧全大局、擱置意識形態之爭的政治人物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兩個美國老人的脣舌之爭,川普的支持者不承認大選結果,甚至在川普的鼓動下釀成「國會山之亂」。
其次是經濟精英的極端自私自利。經濟精英和巨頭將財富牢牢攬住,如福特工廠那樣的公司越發少見。當年福特工廠把美國工人階級轉化爲中產階級,爲美國社會作出了巨大的貢獻。相反我們看現在的蘋果、亞馬遜和Facebook等巨頭是無暇顧及美國人的生活了。
更爲重要的是知識界的墮落。傳統意義上的知識分子集體失聲,而大量知識分子跟着政客責罵中國,思想不包容、互相詛咒和妖魔化成爲主流。自1960年代以降,儘管美國和西方危機不斷,但西方世界還沒有出現過像樣的思想家。
我們今天看到的西方世界,是西方近代經過了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和啓蒙運動的產物。宗教自由、科學理性和自由民主人權等進步觀念都是在現代化的過程中發展出來的。今天我們看到的各種再宗教化、反世俗化、反全球化的現象,實際上宣告了這個曾經爲人類帶來進步項目的終結。
道德危機是今天人類社會最深層的危機。危機衍生出革命、戰爭以及宗教方面的干政涉政。這儼然已經成爲世界現象,如土耳其、阿富汗、緬甸等國對應的再宗教化、去世俗化及軍事化趨勢就越來越明顯。不少國家內部正演繹着宗教和世俗的緊張對決,這兩者在美國內部鬥爭同樣激烈,美國的中間派越來越少,左右兩派極化對立:「白左」極端地提出「取消歷史」,而「保守右派」勢力也很強,在槍支、墮胎、宗教等問題上接連取勝。
這種現象即刻反映在選票上。實際上一個正常的選舉活動,投票率在30%左右便足夠,在一個人與人之間互相信任的社會是不需要搞投票率的。美國以前的中間派很多,現在中間派越來越小,民衆要麼支持共和黨,要麼支持民主黨。每一人只有相信自己,只有相信自己手中的「一票」能夠改變現實。但結果剛好相反,民主演變成民粹,讓啓蒙項目最大的成果處於深刻的危機之中。美國的政治版圖分裂,黨派色彩越來越明顯,極端政治人物和政策就會層出不窮。
這些內部尖銳的衝突,通過社交媒體這種情緒放大器,使得暴民政治也越發深刻。政治極化現象以美國爲典型體現在整個西方,反映在國際秩序上就是天下大亂。
國際秩序破而未立 社會面臨道德大考
不過,亂局本身也蘊含着解決方案,如革命、戰爭和宗教等會在亂局中紛至沓來,大部分成爲加劇亂局的因素,但也有部分成爲善治或進步的緣起。如歷史上英國的光榮革命、美國的南北戰爭、中國近代以來的革命等,無一不是新人類社會破曉前的動因。
亂局中的世界如同起伏的股票市場,有低谷、有高峰、有反彈。二戰後我們曾經認爲世界正攀向人類大同的高峰,而今我們處在道德滑坡的路上,讓人看不清什麼時候是低谷,什麼時候會反彈。
簡單地說,外交是內政的延續,戰爭是政治的另一種形式的延伸。這一輪國際秩序的解體不能忽略美西方等大國內政危機的外化影響。世界之所以亂,亂在人心,亂在道德基礎的崩塌。國際秩序和人類社會也正在並將面臨更多革命、戰爭和宗教等形式的洗禮。曾經以美國爲首的西方國家提出的民主、自由、人權等道德概念和意義也將被重構,國際秩序處在一個破而未立的亂局中,人類面臨着一場道德的大考。【香港中文大學(深圳)教授】
(本文來源:「大灣區評論」公衆號,授權中時新聞網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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