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書】何定照/奚淞──當哪吒化身蓮花

奚淞說這片椰子花鞘,是將來帶他去西方極樂世界的船。(圖/本報記者胡經周攝影)

▋人生最初的謊言

奚淞從牆角拿起一片近人高的椰子花鞘,放平地上坐進去,一面笑說這是將來帶他去西方極樂世界的船。這花鞘幻化的小舟還擺上兩本書,他的首作《封神榜裡的哪吒》與近作《紅樓夢幻》,然而他回頭看它們,總不認爲是自己寫的:「我造不出來。」

但這樣他反而自在。近年他越來越覺得,自己不過是宇宙無盡心性之海偶然形成的小浪花,在機緣巧合時觸及人類集體潛意識的表現。「那算不算我寫的?那又是誰寫的呢?」這麼說時,他安心地笑了,好像自知是心靈宇宙完整拼圖的一小塊,永遠被無條件接納、互相圓滿。

我們來到奚淞位於新店小碧潭的工作室。約訪時,我聽他說居處沒有網路,訪綱必須以紙本郵寄,一度以爲他住在人煙稀少的山區;實地拜訪,周遭社區一路是大衆常民氛圍,不免暗想這才更貼近奚淞脾性。

他巧手堆疊滿工作室的古雅物品,不少正是從附近巷弄撿來。「我很會從廢物堆撿到寶貝!」七十八歲的奚淞五官猶然俊帥,身形依舊修長,只是花白了發。他對我們珍愛地說起寶貝們的身世:瓷燒的觀世音菩薩、移走照片的老相框、哪吒木雕與神龕等……背後約莫都有逝去老榮民與戰爭難民的影子。

1971年他發表首篇小說〈封神榜裡的哪吒〉,源頭也有時代滄桑。1947年奚淞誕生上海,在爸爸兩位妻子十二位子女排行最末,不久就因戰爭由表姊帶來臺灣,部分其他家人去了香港。變動無常中,奚淞才三歲就體會世間一切都不可靠,「我明明知道我有父母,但又好像沒有」,連帶自問世上爲何有我?

他記得一回在幼稚園忽然大哭,老師問起原因,說不出所以的他嘴裡冒出「我媽媽死了」。人生最初的謊言,成爲奚淞揮不去的夢魘,多年後他體會,這惘惘的棄兒情結恐是整個戰後嬰兒潮所揹負,「我們沒經歷過戰爭,但戰爭在未來仍會反覆上演」。

▋哪吒小說寫出對存在的懷疑

反覆上演的還有人性。三歲晚間躺在表姊夫妻間小小的行軍牀,奚淞每每看着分別對他很好的大人越過他恐怖吵打,像臺灣的颱風與地震;而後六歲他與父母重合,又得面對大家族和諧表面下的暗潮。

戶口調查時,他依法只能稱媽媽是姊姊;複雜家族中,他得從衆多手足爭取父母寵愛。奚淞對世界充滿恐懼不安,恨不得找櫃子把自己關起來,「我老是好像在個孤獨的角落,盯着世界看有什麼災難要發生,看到男女在一起,我總覺得不會幸福」。

天問般的疑懼,在摯愛的母親疑似罹癌時爆發。奚淞說起陪媽媽住院檢查那晚,他多年心事突地涌上,連結起小時看歌仔戲演哪吒「拆骨還父、割肉還母」贖罪的片段:「那片段給我很深觸動,一直盤踞不去,它好像呼應我某種原始的生命經驗,那是對存在的懷疑。」

就在那晚,奚淞寫完哪吒近萬字小說。他取下頸上念珠,模擬當年暗藏、累積在心底的所有語言文字:「它們本來很碎散,怎麼拿都拿不起來,可是剛巧拿起其中某一顆,忽然就整串提起、串連上了。」小說被摯友白先勇贊爲「璀璨發光、文采灼灼的寶石」,發表後也驚豔文壇,奚淞卻不敢再回顧。他覺得書寫時每一字句段落彷如自動涌出的經驗太奇異,索性塵封。

1985年母親辭世,三十九歲的奚淞深受撞擊,啓動另個世界。母親病後他長年陪伴,原本期望太平無事,卻還是失去母親。「那像是當頭棒喝,讓你知道人活到老絕非天經地義。」學藝術的他,從原本只是基於對佛菩薩造像藝術的喜愛畫觀音,逐漸演變成研讀經典:「是母親以死亡引動我走進佛門。」

他逐一解釋佈滿工作室空間及牆面的書畫:中央畫的一杯清水代表「戒定慧」、畫架上的油畫描繪佛陀成道之路、繞行天花板下端的也是經文。奚淞說,早年他深受赫曼.赫塞《流浪者之歌》影響,熱中強調理性分析的原始佛法,一度以爲可以從概念得悟。

奚淞(右起)與歐陽子、白先勇是相知相惜的好友。照片攝於1994年,臺北。(圖/白先勇提供)

▋佛法開啓另一隻眼

美好妄想在2014年再度破滅。那時奚淞創作正盛,左眼忽然中風。在面臨失明及老病死的關卡,奚淞陷入惶恐,腦海響起一向事業成功的威嚴父親晚年低語:「我想來想去,不覺得活着有什麼意思。」而那刻他竟然像父親一樣,覺得一生的追尋失去意義。

他確實寫了許多文章,畫了許多畫,還被美術館收藏;與藝專同學黃永鬆共創的《漢聲》雜誌樹立時代里程碑,爲雲門舞集等設計的佈景與劇本、爲青春版《牡丹亭》繪製的劇中杜麗娘畫像也都受好評……但在那刻,那些好像都失去意義,都從來不是他的志業。

小說〈盛開的扶桑花〉裡,他曾寫出當年聽父親心聲後的迷惘。奚淞說,要到疾病突如其來,他才明白什麼是天人五衰:「得意時是天人,一下子你就變成dirty old man,沒有用、沒人理,最後就變成赤裸裸的恐怖。」

最失落的是,他明明讀了許多佛教經典,那刻卻起不了作用。他指向牆上親寫的佛學話語:「我這麼多年累積多少金言密語,重要的我到處都貼,但有用嗎?能支持自己嗎?」我看向他指的方向,那恰好寫着「視諸法爲夢幻/安住心性光明」。

要到那時,他才體會意識形態與思想雖可在觀念上建立心靈地圖,也有其價值,但究竟不是生命本身,不是親身體驗。奚淞激昂起來:「身心體驗包括,你要被打擊到自覺沒用、一無所有!」

當人生徹底茫然,奚淞巧遇未來的師父東由仁波切。奚淞笑說,當時他們恰好在眼科醫院同坐在走廊上候診,他忽然動念搭話起僅有一面之緣的對方:

「師父,我很喜愛佛法,可是我現在老了、病了,你看我這輩子還可能開悟嗎?」

對方深深看他一眼,沒回應。

奚淞又忍不住:「我回顧這一生,人家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覺得我都會做,人家也說我做得很好,我也很得意。可是我現在覺得自己很笨,好像一無所有!」

對方這回豎起大拇指,而後直直看着他說:「你一點問題都沒有,爲什麼你看不出來?」

「師父接着又說,這就好像人的眼睛只顧看外在世界,卻不能回看自己的眼睛。」奚淞說,那刻他受到師父言語震撼,當下領悟自己只看外在現象,不知應看向現象的本質,也就是人們與宇宙心性其實相連,只是被個體的無明遮障。也在那刻,他在仁波切明亮眼瞳的倒影,看到了自己眼睛。

▋最後的創作就是完成自己

2019年他在住家附近發現一處淨土宗的唸佛會,又更深入自己。「我這輩子原來在找這個!」奚淞撫着念珠串,回憶疫情期間他在新店溪畔,天天邊數念珠邊念南無阿彌陀佛,漸漸發現就算腦海有妄想,仍有另個頻率與自己平行。那在他看來是宇宙,也就是大自然永恆的頻率。

當他浸於其中,終於體會自己再怎麼殘缺,都是這宇宙的一部分。是這永恆的大自然要他別再壓迫自己,告訴他「沒有你就沒有我」,而他要到最近重看當年寫的〈哪吒〉,才發現自己在二十五歲對佛教一無所知時,就在小說末尾藉哪吒之口,描繪半世紀後他勤念「阿彌陀」代表的無量光壽世界:「沒有時間、空間的世界變成平面的圖畫,無一處不和諧。」

小說成了自證預言,用了半世紀人生,奚淞終解開自己的謎,與宇宙心性相連。就像內向的他因爲從小回避三親六戚,連帶不喜歡看《紅樓夢》中的大家族紛爭,卻在2018年與白先勇暢談《紅樓夢》的神話結構,以佛法切入的獨創角度驚豔滿座,成書《紅樓夢幻》,他滿臉歡喜:「所以我說這也不是我寫的,那超越了我思維。」

現在他覺得自己好像火箭升空,正一節節退掉推進器,將過往成就、創作、愛慾統統脫落。他恍然明瞭,往昔他用巨大熱情追求的,像他年少時曾說帶着紙與筆就能走天下,原來都只是火箭的推進器。但也是這催促火箭的動力,讓他逐漸接近整場太空漫遊的目的,邁向心靈的成全。

人生於他,只剩下生老病死最末這劫。奚淞說,他最後的創作就是完成自己,藉有限的痛苦,化入無限的心性全體。他雖然持續書寫作畫,但對他已沒那麼重要。他想更多的是如何從心靈上幫助周遭其他老去的嬰兒潮世代,攜手共度。

夕陽金光映入奚淞工作室,恰好照亮哪吒像所在角落。祂的頭頂有奚淞找來的神龕,有鏡子反射照明,有植物綠意陪伴,上方和背後還有奚淞查訪哪吒神話淵源,爲祂找來的父親毘沙門天畫像與身世文章。「我想給祂找個家……」如今,奚淞也終於找到浪子回家的道路,在這裡他儘管仍有煩惱,已不再懼怕。

奚淞自陳最後的創作就是完成自己,藉有限的痛苦,化入無限的心性全體。(圖/本報記者胡經周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