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遊

散文

近兩個月接力賽般的放療與化療，終於收到腫瘤縮小的成效。這期間掉髮雖在預期中，但第一次看見大量髮絲如葉片落在白色浴缸時，心理的衝擊還是相當大。日子久了見怪不怪，有時無聊往頭皮輕輕一抓，便是一大撮，比拔草還簡單。想着能不能就這樣成了光頭，連進美容院的錢都可省下。

走進診間，醫生看着電腦裡的影像微笑地說，腫瘤縮小了，先讓身體修復幾周，年後我們進行切除手術。他用「我們」，讓人覺得不孤單。

我想像自己是一趟中年壯遊，像電影一路玩到掛（The Bucket List）裡的摩根費里曼或傑克尼克遜，在病牀擬一分人生清單，往年少時憧憬仍未實現的夢想前進。吃美食、賞奇景、旅程中與陌生人邂逅，談一場異國戀，最後死在愛人懷裡；或者，在異鄉與舊情人重逢，說一句對不起，前嫌盡釋。

小皮箱擱在腳邊辦理入院手續，除了盥洗用具貼身衣物，其它不用多帶。穿制式病服戴口罩，倒是省心，至少不用煩惱日常穿搭。走道那一頭護理師對着報到完成的住院者指示配膳間及污物室的方向。「有沒有不吃的肉？早餐要饅頭還是稀飯？」聽到飲食心情總會稍加明亮，病理常識貧乏的我無法想像，對食道重建的患者而言，術後初期幾乎與飲食是絕緣體，連吞口水都視爲大忌。

護理師秀秀爲我套上手圈做爲身分辨識，A154-3成爲我的代號。由於食道切除後必須使用胃或大腸做接合，術前需將腸道清乾淨，我於術前三天入院，當晚尚能吃到餐盒，但掀開盒蓋的那一刻忍不住抱怨，乾巴巴的肉末、蒸蛋、瓠瓜配上一小碗白飯，這是醫院準備的低渣飲食。秀秀俏皮地說，有飯有菜不錯了，明天只有米湯，連渣都吃不到。

這時傳送人員進來提醒隔壁牀要去照X光，隔着布簾我聽見家屬熟練有禮的迴應，接着透過來一陣慵懶稚嫩嚷着還想再睡一下的撒嬌聲音，判斷是個年輕的孩子。

孩子由母親推着輪椅經過我牀前時大方微笑，潔白整齊的牙齒，細緻粉嫩的肌膚，頂着透亮的頭皮。頭皮邊有幾絲長髮努力地留着，卻遮蓋不住化療藥物造成的一片荒蕪。後來從母親口中得知骨肉瘤（骨癌）平均好發年齡正是她女兒現在的歲數。第一次手術在桃園住家附近的醫院沒成功，吃了不少苦，她說女兒是天使，教會她勇敢。

孩子早我一天手術，出發前手比Yeh跟我信心喊話，「阿姨也要加油哦。」聲音軟甜迴盪在空氣裡。秀秀進來幫我量血壓，望着在門口消失的背影說：「小朋友真的好勇敢，我都不知道自己十五歲時在幹嘛。」秀秀還算社會新鮮人，口氣卻老氣橫秋，令人怔愣。

我的壯遊還沒開始，卻先遇見了十五歲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