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止妊娠是自由還是權利?法國墮胎修憲案:辯論與妥協的民主藝術
法國五大官員共同見證憲法的國印用印儀式,站立者由左至右爲法國參議院主席、國民議會主席、總理、性別平等部副部長與司法部長。傳統上法國憲法與新增條文都要蓋上法蘭西共和國的官方印璽。 圖/法新社
2024年3月4日,法國上下兩院於凡爾賽宮舉行聯席大會,以壓倒性的票數通過了憲法修正案。未來法國憲法第34條將新增一項:「婦女行使自願終止妊娠自由之相關條件應以法律規定之。」爲了這個看似簡單的句子,聚集在夏佑宮廣場(Trocadéro)、守在國會直播大螢幕前的人們,在表決通過的那一刻感動地相擁而泣。
她們是不分職業、不分年齡的女性,每一個人的生命經驗當中都有各自的墮胎故事:有孫女緬懷自己的祖母當年如何冒着生命危險自行墮胎,也有爲了女兒的未來勇敢站出來倡議墮胎權的母親。經過整整兩年不間斷地遊說、施壓各黨派議員,婦運團體穩穩地打了一場勝仗,雖然過程艱辛,而且接下來還有很多要努力,但此刻值得好好慶祝。贏在婦女節前夕,這是最好的婦女節禮物,一份對於女性的愛的禮物。
婦權議題之外,這次的憲法修正案也是關於何謂憲法、何謂自由等共和國基本價值的探討。世界唯一的光榮背後,是由無數的辯論與妥協、一點一滴累積而成的民主工程。(延伸閱讀:妳的身體屬於妳自己:全球唯一,法國女性墮胎自由入憲)
法國墮胎修憲案表決時,守在國會外的民衆,得知修憲通過後相擁歡呼。 圖/美聯社
▌以法律之名,表達那些法律以外的事
事情的背景說起來很矛盾:這個衆所矚目、歷史性的憲法時刻,以目前法國關於墮胎的相關規定來看,幾乎沒有任何法律上的必要性。憲法修正過後,立法機關沒有任何立法或修法的義務,因爲目前的法律規定已經完全符合新的憲法條文的精神。如果是爲了讓現有的制度具有憲法層級的保障,嚴格說來也不是很正確,因爲憲法法院(Conseil constitutionnel)過去已經做出多則解釋肯認了墮胎自由,其效力與憲法的明文應屬於同一等級。那麼爲什麼法國的民意代表們仍然努力追求將墮胎自由的文字刻入憲法當中呢?
正因爲欠缺必要性基礎,此修正案從一開始提出一直到最終表決之前,都受到了非常多的批評,大部分的攻擊正是來自法律學者,且不限於男性學者。他們認爲修憲是「多此一舉」、「沒有意義」,甚至某程度扭曲了憲法的本質。「憲法不該淪爲各種社會權利的型錄。」參議院主拉榭(Gérard Larcher)如此批評,而一些學者也撰文表達認同。
就算認爲社會權利可以寫入憲法,這些批評者也質疑,爲何相較於其他自由,墮胎自由可以有如此的「特殊待遇」;如果要將墮胎權寫入憲法,那麼與之相抗衡的胎兒生命權以及醫護人員的信仰自由(針對不願執行人工流產的醫護)是否也應該寫入憲法當中?
法國墮胎修憲案,反對人士手舉標語寫着:我們支持出生的權利。 圖/法新社
面對這些質疑,支持修憲的陣營主張,墮胎自由的憲法明文化也是爲了防範將來若極右派當權,可以很輕易地取消人工流產的法律保障。關於這點,美國最高法院於2022年推翻《羅訴韋德案》(Roe v. Wade),以及匈牙利與波蘭近年大幅限縮墮胎權的行使,就是最好的警惕,也是這次法國修憲行動背後最大的影響因素。這樣的主張代表了另一個憲法價值:憲法的制定與修改不只是爲了解決此刻的問題,更是爲了防範和規範未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是爲了能在深刻體認民主制度變動性的同時,爲普世的價值建構穩固的根基。
不過,上述主張仍然無法說服某些反對者。他們反駁說,美國最高法院翻案的主要法律論據來自於聯邦與各州之間的權力分際,這個狀況不可能在法國發生,修憲陣營根本是杞人憂天。再者,倘若哪一天極右派真的勢不可擋,他們也同樣可以修改憲法,將已有憲法層級保障的墮胎自由一舉取消。
綜合來看,反修憲派的各種批評其實都有同樣的潛臺詞:如果修憲是多此一舉,那麼修憲派執意這麼做,背後想說的到底是什麼呢?
然而同樣的邏輯也可以反過來質疑反修憲派:如果在憲法中多加這個條文,既無傷大雅又不會改變現狀,那麼反對派如此執意反對,背後到底在害怕什麼呢?
事實上,在這個沒什麼好吵卻又吵得很兇的法律問題背後,爭執的是兩種相互對立的政治立場:對於保守派而言,墮胎自由雖應保障,但不應該屬於共和國的基本價值,與平等權、禁止死刑等等的基本原則平起平坐。對於婦運團體而言,墮胎自由是女性能否自由選擇經歷妊娠與母職的條件之一,涉及的是女性能否不被限制於家庭當中、自由參與公領域事務的問題,當然應該屬於基本的政治權利之一。
然而對於真正的爭議點,雙方都很清楚,直接衝撞的話對於彼此都沒有好處:修憲派會難以取得右派的支持,而保守派則會加深自身的保守形象、失去選民的支持。在人民普遍支持修憲、但參議院保守派佔多數的情況下,倡議團體決定妥協,以爭取修憲爲優先。
於是,法律成爲不同立場之間可以溝通的唯一概念媒介,也成爲辯論的主要戰場。修憲遊說工作便是在這樣的脈絡下,一點一滴地進行着。不過這背後當然有一個很重要的前提:目前除了右派和極右派當中少數的人士之外,普遍的共識是維持既有的墮胎制度保障。倘若情況不是如此,修憲倡議肯定會召來巨大的反對勢力,最終只會成爲一個不切實際的目標。
對於婦女團體而言,墮胎自由放入憲法明文不只具有象徵性的意義,背後還有一些策略性的考量。目前的法律制度雖然形式上算完備,然而現實當中,有人工流產需求的婦女還是面臨許多問題,例如執行人工流產的醫療院所不足、相關用藥的短缺,甚至近年來有心人士開始在網路上散播不實資訊,企圖嚇阻年輕或偏遠地區的婦女做出墮胎的決定。倡議團體希望未來推動相關補強措施或法案的時候,憲法的明文規定會在無形之中對於相關行政或立法機關產生更直接的影響力,促使他們更積極地充實墮胎自由的各種資源。
國會外的婦運團體鼓掌慶賀修憲通過。 圖/路透社
▌終止妊娠是權利,還是自由?
雖然遭遇許多批評,但自從2022年秋天倡議動員展開後,無論是提案人或是倡議團體都隱約感覺成功的機率不小,因爲國民議會(法國的下議院)有很明顯的多數支持,主要困難點在於說服參議院。在這個過程當中,除了「是否入憲」這個根本的問題之外,更多的討論焦點其實是在於「如何入憲」,包含應該放在哪一個條文、使用什麼樣的字眼等等。
依照倡議團體原初的立場,墮胎自由的入憲之所以重要,正是因爲它不只是一個身體自主的問題,更牽涉女性能否有與男性同等的機會參與公領域事務,本質上是一個政治權利與平等權利的問題。按照這個邏輯,新增條文應該放入憲法第一條。然而這個選項卻沒有獲得各議院的支持,甚至沒有任何的討論,似乎墮胎自由仍然是個小議題,不適合與平等權這樣的大原則聯想在一起。
國民議會的提案版本是在憲法中新增一個獨立的條文。對於較保守的參議院而言,這個做法似乎仍然太過顯眼。參議院的版本是放在憲法第34條之下,新增一個項目。但第34條的規範主旨在於劃出立法權的專有領域,藉以限制行政權的行使,將墮胎自由放在這條底下根本就架空了原本政治平權的出發點。不過爲了能獲得參議院的同意,這也是墮胎的憲法自由最終落腳的位置。
另外一個備受爭議的問題在於如何命名——究竟應該稱爲「自願終止妊娠的權利」,還是「自願終止妊娠的自由」?這個爭議非常有趣,因爲這又是另一個與法律無關的問題,而是感受與立場的問題。
大部分的學者認爲,法國的法學理論與實務並沒有發展出「權利」(droit)與「自由」(liberté)的實質差別。然而或許是「權利」一語令人聯想到「人權宣言」的自然權利,在保守派人士的心中彷彿就浮現某種絕對性的、超越國家的普世價值的形象,與他們的想法格格不入。參議院的版本使用的是「自由」一詞,再度展現了他們想要儘可能將墮胎問題化爲小事、去除象徵意義的企圖,因爲一般觀念而言,只要國家不主動限制的行爲都屬於人民的自由。
不過如此一來就換成倡議陣營不滿意,他們擔心這樣的用語不夠有力,未來立法者不會積極充實墮胎權的行使條件。事實上就法理而言,無論是權利還是自由,都不可能是毫無限度的,立法者都可以根據憲法精神予以限制;而且無論是權利還是自由都必須有實質的保障,空洞的自由不算自由。最後是由政府的版本,經考量兩邊的立場後,巧妙地在「自由」的旁邊多加一個字,變成「保證的自由」(liberté garantie),化解這一局的對立。
蓋上法國國印的憲法第34條增修條文。 圖/法新社
▌無論如何,不要公投
除了法律文字的折衝之外,整個倡議過程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算盤:無論如何都要避免走上公民複決一途。法國修改憲法的途徑有兩種:1) 由議員提案,兩院表決通過後付諸公民複決;2) 由總統協同行政團隊提案,直接付諸公民複決,或者由兩院聯席大會五分之三的成員同意後通過。也就是說,如果想避免公民複決,唯一的方法就是取得馬克宏政府的支持,由政府帶頭提案。
至於爲什麼要儘可能避免公投呢?提案人之一參議員梅蘭尼.沃格(Mélanie Vogel)指出,由於大多數的民意是支持入憲倡議的,舉辦公民複決只會爲反墮胎保守人士提供舞臺,給予他們動員的機會,即使最後的結果以同意修憲收場,經歷幾個月正反雙方的爭吵也可能會造成公民社會的撕裂。
同樣的情況如果發生在臺灣,且不幸需要走全民公投程序的話,我們可以想像各種似是而非、片面合理的論述會如何轉移焦點,造成社會對立。「修憲沒有必要,浪費公帑,反對!」「提案人只是想借此博取選票,反對!」「政府只是想掩蓋施政不佳,總統只是想在歷史留名,反對!」等等諸如此類的言論。或許真正明智的民意代表與社會團體,必須像法國這羣勇敢的婦運人士一樣,懂得爲整體利益妥協個人的裡想,不讓人民的弱點反過來吞噬精心呵護的民主。
事實上,即便是在法國,這份對於帶風向與模糊焦點的擔憂也不是沒有道理。女性主義團體雖然肯定馬克宏政府在這次修憲中扮演的角色,然而在他們眼中,馬克宏在性別議題上的表現卻是素行不良,包含他之前袒護性侵案纏身的內政部長達瑪寧(Gérald Darmanin),以及公開爲法國重量級演員德巴狄厄(Gérard Depardieu)的metoo事件抱屈等事蹟,都相當令人不滿,也成爲反對勢力批評的把柄。
除此之外,馬克宏前陣子纔剛提出提高生育率的政策目標,在這個脈絡底下,人民很有可能不會相信政府是真誠推動墮胎的憲法自由。更重要的是,人民很可能無法看到倡議團體種種努力,只因爲對政治失去信心,就失去出門投票的動力。
值得一提的是,墮胎自由入憲的倡議行動,嚴格來說在2018年就開始了。當時是由不屈法國(LFI)的議員首先提出,卻遇到馬克宏所屬多數黨(當時名爲「共和國前進!」,LREM)的阻擋,理由和今天的保守派如出一轍:「多此一舉」、「沒有必要」、「不切實際的擔憂」等等。然而四年過去,在美國《羅訴韋德案》被推翻之後,多數黨(現名復興黨,RE)的態度則180度大轉變,甚至有黨內議員也提出自己的修憲案版本。
馬克宏所屬多數黨曾阻擋墮胎權入憲,然而四年過去,在美國《羅訴韋德案》被推翻之後,其政黨態度180度大轉變,甚至有黨內議員也提出修憲案版本。 圖/法新社
▌思考身體,創造歷史
墮胎議題佔據法國當代史當中一個重要的部分。1975年,法國當時的健康部長、婦權倡議的指標人物西蒙娜.韋伊(Simone Veil)在國民議會殿堂發表了名留青史的演說,促成墮胎除罪化,爲墮胎自由踏出了第一步。
將近50年以來,經過多次改革,現在的法國女性在懷孕滿14周之前,不需提出任何理由、不用經過任何人同意、無需忍耐思考期,就可以自由決定是否終止妊娠。人工流產所需醫療費用,由健保公費百分之百補助,因爲任何女性都不應該因爲貧窮而被迫成爲母親,或者被迫以不安全的方法自行墮胎。除此之外,任何妨礙自願終止妊娠的行爲都需負擔刑事責任。
而今天,法國甚至可以驕傲地向世界宣稱,他們的憲法保障墮胎自由,爲女性量身打造了完整的公民權。
法國傳奇女性政治家西蒙娜.韋伊於2017年逝世,2018年7月法國政府將她與丈夫一同葬入法國先賢祠。圖爲數千民衆駐足致意。 圖/路透社
責任編輯/王穎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