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適合看展的城市,一票難求

作爲一座全球人文藝術之城,上海有着逛不完的美術館、博物館和各種文化空間、藝術片區。西岸、外灘、蘇州河畔,小型展覽幾乎每天都有,重磅展覽更是一票難求。看展,已然成爲生活在上海的年輕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足不出滬”,我們就能感受到來自全世界人文藝術的魅力,對藝術的熱情不斷升溫。開展三個多月,上海博物館的“金字塔之巔:古埃及文明大展”依舊火爆,各種分享安利、看展攻略仍然是小紅書上的流量密碼。上個月,“何以敦煌”敦煌藝術大展又在中華藝術宮(上海美術館)開啓。在上海,我們可以同時品味兩大文明古國的歷史底蘊。東一美術館在今年先後與國外知名美術館、博物館合作,舉辦了“提香·花神”“行雲流墨”“畢加索、莫迪裡阿尼與現代藝術”等當代藝術展,使國內觀衆能在上海近距離地膜拜提香、莫迪裡阿尼、畢加索等大師的真跡。

《樂器和頭骨》巴勃羅·畢加索,1914,布面油畫。(圖/©Muriel Anssens)9月28日,羅丹藝術文化發展中心的開館大展“羅丹:現代雕塑的啓承”正式啓幕,彙集雕塑、繪畫、陶瓷、影像等106件藏品,其中包括《思想者》《青銅時代》《夏娃》《巴爾扎克》《加萊義民》等近50件羅丹真跡,都是首次在上海集體亮相。

從“吃太好”到“吃不動”,展覽過多已成爲愛看展的上海年輕人的又一“負擔”。浩瀚的展廳、衆多的展品、痠痛的小腿、知識匱乏的尷尬、頻繁的拍照打卡……我們急需一份美術館的正確打開方式指南。策展人祝羽捷在2015年左右就感受到上海高漲的藝術展覽熱情,“大家開始很關心上海的藝術,藝術不再是一個小圈子的事情”。那一時期,她在上海看了很多當代藝術展覽,包括羅丹、賈科梅蒂的展覽,都給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後來,她從英國中央聖馬丁學院藝術策展與批評專業畢業,回到上海開啓自己的藝術事業。近幾年,祝羽捷的藝術策展工作從未停歇,接連策劃了“一間自己的房間II”“隱喻與凝視”“未來出走”“柔者成承”“雅努斯的界面” “向海迴歸”“叩擊”“共生寰宇”等當代藝術展。除藝術策展工作外,她還主持了一檔播客節目《藝術摺疊》,希望以更輕鬆多元的方式給大家介紹當代藝術的各個環節。在上海,今年3月,展覽“叩擊”在昊美術館開幕,祝羽捷與藝術家徐今今共同尋找和呈現女性之間未被言說的秘密語言。6月到7月,祝羽捷又在春美術館策劃女性藝術家羣展“共生寰宇”,集結八位風格迥異的女性藝術家。她們各自使用不同的創作手法,共同探討生態母題背景下的藝術實踐,詮釋出她們心中對女性與自然及生態關係的解讀。11月,由她策劃的藝術家汪天鑫的個展“來自太陽的風”也即將在chiK11美術館開幕。

“共生寰宇”展覽現場。(圖/受訪者提供)

上海是否正在經歷一種新的藝術風潮?女性藝術家的機會變多了嗎?藝術應當由誰來定義?在當下這個“景觀時代”,我們又該如何堅守“觀看者的本分”?以下是來自祝羽捷的回答。

作者、策展人祝羽捷。

“人到了美術館會好看起來”

《新週刊》:你當初從英國中央聖馬丁學院畢業回國,爲什麼選擇在上海這座城市發展?祝羽捷:上海是一座多元、包容的城市,而且我覺得我們現在可能也在經歷一種新的上海藝術風潮。在過去,比如說上個世紀,有很多藝術運動的時刻都是被命名的,到今天,當代藝術在中國,不存在去命名一個特殊的節點。但是我看到現在好像大家都在說類似“Shanghai Art Waves”(上海藝術新浪潮)的稱呼,可能是大家爲了定義我們當下正在經歷的這個時代,所以起了這個名字。我覺得這也說明了上海當代藝術的一種繁榮、多元。很多留學回來的藝術家,他們很多也都選擇定居在上海,在這裡做自己的工作室。《新週刊》:前陣子,由你翻譯的格雷森·佩裡的作品《譁衆取寵》再版了。書裡面講到一個例子——20世紀90年代中期,有兩個非常頑皮有趣的俄羅斯藝術家科馬爾和梅拉米德,他們做了一項民調,想了解人們在一件藝術品中最想看到什麼,結果讓人震驚,幾乎在每個國家,所有人真正想要看的都是風景畫。這是上世紀90年代的情況,我很好奇,假如這個調查放在今天的上海,你覺得觀衆對什麼形式的藝術品、什麼類型的藝術家會更感興趣?祝羽捷:這是一個特別好的問題,但是我好像不能替大家回答,我想看到的可能跟大衆想看到的不一樣,但是我也特別想知道大衆想看到什麼。我感覺好像中國的觀衆還是喜歡那些“大藝術家”的名字,而且喜歡當代藝術的仍然是少數人。單純從展覽的票房來看,早期票房好的、受歡迎的可能是莫奈、梵高等經典西方大藝術家的展覽。再後來,像鹽田千春、草間彌生,這兩個日本的當代女性藝術家,票房算是不錯的。她們的作品非常好理解,有一些人的情感在裡面,也比較有情境感、現場感,人可以走進去,有沉浸式的體驗。

草間彌生互動式作品《自我消融之屋》,參觀者可以在此空間中任意貼上圓點貼紙,空間中的傢俱擺設按照參展地區而個別設計。(圖/Wikipedia)

我們認爲最早在中國大獲成功的沉浸式展覽就是草間彌生的展覽。2013年年底,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首次在中國展出了草間彌生的大型展覽,很有沉浸感,有很多鏡面反射,整個場景非常漂亮,觀衆可以在裡面拍照,這在當時大獲成功。所以我覺得草間彌生纔是真正開啓了上海沉浸式展覽的開端。《新週刊》:你在多年之前寫作《人到了美術館會好看起來》,在遊覽了各個國家的美術館、博物館之後,你覺得相對來說藝術濃度較高的國家和地區是哪裡?它們跟上海的一些展覽或者展覽文化,包括市民對展覽藝術的接受程度相比,差距有多少?祝羽捷:像法國、荷蘭,藝術濃度都挺高的。我今年又去了一趟荷蘭,我一直感覺荷蘭會把很多藝術家的元素設計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它會不斷地提醒你這裡曾經出現過梵高、倫勃朗,所以我覺得它們的藝術濃度還挺高的。另外他們很會玩。荷蘭人會根據《夜巡》(倫勃朗名畫)這樣一個題材,在商場裡快閃,讓大家迅速地組成夜巡的場景,然後再散去。他們還會把癌症病人的病牀推進美術館,讓觀衆看,體現他們對於癌症病人的臨終關懷……他們會有一系列將藝術和生活、流行文化切在一起的舉動。

阿姆斯特丹國立美術館。(圖/Wikipedia)

女性藝術家的機會變多了嗎?

《新週刊》:這兩年你的策展工作一直沒有停下來,在北京、上海、深圳、青島等城市都有短期或長期的展覽。你怎麼選擇展覽主題,接受策展邀請的考量是什麼? 祝羽捷:基本上,我的選擇都是出於我個人研究的興趣,以及之前是否有過一些瞭解。因爲我的這些展覽都是非商業展覽,我想把它作爲課題去研究。比如今年我在青島西海美術館做的展“向海迴歸:人類世海洋的哲思”,我認爲這是一個非常急迫的、當下能對我產生意義的議題,而且可能因爲山東是我的家鄉,我從小去海邊都很方便,海洋和海洋哲學一直讓我非常感興趣。

“向海迴歸:人類世海洋的哲思”展覽現場。(圖/©西海美術館)

關於女性羣展藝術家的選擇,我也是根據題目去尋找與這個展覽最匹配的藝術家,儘可能地去找到在這個議題之下有做很多研究和創作的一些藝術家的作品,讓她們集體創作,闡述主題。她們也會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超出我之前範疇的作品,這個是非常令人驚喜的。其實很多藝術家有自己的思考方向,她提供給你作品的時候,會讓你打開另外一個世界。《新週刊》:今年上海有什麼比較重磅或值得關注的、你個人比較偏愛的展覽嗎?祝羽捷:PSA剛剛展出結束的法國著名女藝術家安奈特·梅莎吉的展覽“雜念”,我覺得很棒,內容和形式都非常豐富,有繪畫、攝影、雕塑、裝置,是一種多重媒介的表達。這個女性藝術家使用了很多東西,你能感受到強烈的女性元素,比如她用到女性日常生活裡會出現的一些東西,比如衣架、剪衣服的剪刀、大頭針,將它們無限放大,變得非常有陌生感。

安奈特·梅莎吉展覽“雜念”海報。

《新週刊》:在上海,專門做國內女性藝術家的展覽好像不是特別多,現實情況是這樣子嗎?祝羽捷:有男藝術家曾經跟我說,(他覺得)女藝術家的機會非常多,好像自己變弱勢了。但是我跟很多女藝術家聊天,她們說其實也就是3月(機會多一些),現在隨着我們對女性藝術家關注度的提升,3月會有比較多的女性藝術家的展覽機會。但是她們也說,3月結束以後,她們的生活還是趨於平淡,進入美術館的機會還是變得很少。我覺得這是一個特別有意思的現象,女性藝術家的展覽在逐漸變多,特別是每年3月,但是並不代表整體的比例就有一個根本性的改變。但女性的視角一旦闡釋清楚了,大家會重新認識這些藝術創造的價值。在過去的那套藝術價值的評判標準下,女性創作使用的材料、關心的主題,看上去好像沒有男性藝術家那麼重要,但是女性視角上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評判標準,也質疑了過去的一些規範。《新週刊》:你曾提到,科技的發展拉平了男女之間在體力上面的差距,進一步促進了兩性平等。在近兩年上海的展覽裡,你有見過能體現這一點的藝術品或展覽嗎? 祝羽捷:現在上海浦東美術館正在展出的展覽“曹斐:潮汐宙合”。曹斐是一個用新媒體、多媒體做創作的藝術家,她以前主要在珠三角創作,珠三角的文化更加市民化,更加講究個人生活,所以她的很多作品極具對人的生活的觀察。“曹斐:潮汐宙合”這個展覽就反映了科技對人的影響、對後人類時代的一些變化的觀察。後人類與超人類有一個明顯的區別,超人類代表了人對科技的無限接納,認爲科技可以改變人,人可以變得非常威猛,很有力量感,但是這又變成了一種新的男權思維——科技可以統治一切。所以曹斐這種後人類的視角其實也有點女性主義的色彩,因爲後人類代表的是一種對於技術的批判加反思的利用。她會利用科技,但是她的觀點是:我還是要保證自己在科技之下的主體性,我還是要反思人和科技的關係,我覺得這是一個挺好的女性對科技的反思。

展覽“曹斐:潮汐宙合”海報。

觀看者的本分《新週刊》:在《譁衆取寵》這本書裡,格雷森·佩裡一直在釐清和討論在整個藝術產業鏈條裡面,各個參與者(包括藝術家、收藏家、策展人、媒體、畫商等等)所佔據的角色、發揮的作用。同時,他也一直在教導大衆應該如何定義藝術,明晰什麼纔是藝術品,藝術品的價值又該由誰來標定和判斷。你做了這麼多年藝術策展工作,你的觀點是什麼?祝羽捷:我覺得格雷森·佩裡在這本書裡面做的這件事情,對大衆是非常有幫助的。他本人比較接地氣,很會利用大衆媒體。他在疫情期間收集普通人的投稿,在伯明翰做了一個展覽,並且當時還拍了很多視頻,去採訪那些做作品的人。他就是想在特殊時期、艱難的時刻用藝術去激勵大家重新擁有對生活的勇氣和堅定感。這樣一個非常成功的藝術家,他不會故弄玄虛,而是讓藝術祛魅,讓它回到跟人之間的情感聯繫,我覺得可能我們要做的事情也是這個吧。《新週刊》:格雷森·佩裡在這本書裡還說:“藝術已經成爲一個裝滿着令人難以置信的想法的大口袋。”這就涉及藝術展覽的打開方式的問題,如今觀衆進入美術館或者博物館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有種朝聖的心態,看展變成了一個非常日常的行爲。在這種情況下,你覺得我們是否還能維持“觀看者的本分”,這種對作品重新詮釋的空間還存不存在?我們在當下這個時代又如何能在美術館裡面培養出藝術的視角和情操?

《譁衆取寵》書本封面。

祝羽捷:我覺得是一體兩面。作爲藝術工作者也好,美術館也好,肯定希望觀衆可以在這個作品裡面得到很多的收穫,你不祈求他跟藝術家有精神上的共振,但至少他在這個作品裡能獲得自己很強烈的感受,繼而可以去了解背後的創作故事——這已經屬於非常好、非常專業的觀衆了。同時,我覺得今天就是一個“景觀時代”,一切都在“迪士尼化”,如果你的展覽能吸引一些人來打卡、拍照,他們作爲很好的傳播者,其實也會宣傳你的展。你也需要那種像小蜜蜂一樣身上沾了花蜜到處飛的人,他們可能扮演了蜜蜂含蜜的一個過程。我覺得挺有意思的是,你會發現,上海的這種藝術展的自媒體傳播做得特別好,我就經常被小紅書上的一些博主去看展覽的分享安利到。

作者 趙皖西

編輯 陸一鳴

校對 車輪餅

運營 嘻嘻

排版 楊瑋敏

題圖 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