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故事用力過猛寫成小說?這幾個坑瞭解一下

文 | 葉偉民

我一畢業就成了記者。那是2003年,非典是新聞主戰場,但有些事也悄悄發生,例如李海鵬寫出《舉重冠軍之死》。不過,得過些時日,它才換來應有的反響和地位,成爲“中國式特稿”的起點。

這不怪讀者,也不怪時代,畢竟特稿太新了,就連李海鵬當時供職的南方週末內部,意見也不統一。某次研討會,這種分歧暴露出來,核心議題就是:新聞特稿的文學邊界在哪裡?

最有意思的爭論點,是《舉》開頭母親的夢,老人夢見牛頭馬面來索兒子的命。如此充滿東方神秘主義色彩的筆觸,在當時可謂相當大膽。

有人激賞,也有人不解。會上一位記者問:“你是怎樣想到以夢開頭(寫新聞)的?”李海鵬說,採訪結束前,聽到老人嘮叨那個不詳的夢,就想起馬爾克斯的小說《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上校也常做奇怪的夢。他覺得這樣開頭不錯。

後來,我進入南方週末,這場範圍極小的討論已過去數年。我偶然看到會議記錄,覺得議題相當先鋒,即使放到現在也不過時。

站在新聞與文學的交叉點,對交融邊界的探索從未停止,爭議更從未間斷。不過,仍有些法則經受住時間沖刷,沉澱爲共識。它們就像拳擊場的圍繩,既防止選手出界,也能成爲其進攻戰術的一部分。

要談論特稿的文學邊界,必須先對比其上級議題——非虛構寫作與虛構寫作的技法關係。這個問題也是爭論不斷,但技法融合是大趨勢,也就是說,兩者越來越共用一個武器庫。

典型如復調,多聲部的一種,本是音樂概念,意爲不同聲部各自獨立,沒有主旋律和伴聲之分,相互層疊,相互和聲。後由前蘇聯學者巴赫金借用,以概括新的小說模式——復調小說。

這一手法很快走出虛構文學範疇,進入阿列克謝耶維奇等作家的非虛構創作中。2015年,阿列摘得諾獎。

特稿是非虛構寫作的分支,其對文學的借鑑也遵循類似軌跡。不過,區別還是不小的,廣義非虛構屬文學範疇,而特稿是新聞範疇,這意味着,特稿的文學槓桿要用得更爲謹慎。

然而,特稿之美迷人又誘人,形式壓倒內容的事情時有發生。新手羣體更是重災區,常常使勁雕琢炫技而忘了特稿的準繩——它首先是新聞,真實性應統領文學性,好比先根壯而後葉茂,先源深而後流遠。

也就是說,特稿的文學性是有限的,其邊界由真實性原則劃定。邊界外即禁區,一旦越界將很可怕。

典型的越界行爲,我首推描寫過度和修辭過度。當特稿編輯時,我也與它倆纏鬥最多,一因其常犯,二因其隱蔽。我們來看以下模擬例句:

且不議它們好不好,首先這不是特稿語言,背後根源是視角“僭越”。以上三句均是全知視角,寫小說可以,但寫特稿問題就大了。新聞作品不管其文學性如何,都是反全知敘事的,得用客觀視角。

先看句1,如魂附體寫人物心理細節,在特稿中是大忌,因爲誰做了什麼事是可證的,但誰具體怎麼想是不可證的,更不要說描繪得惟妙惟肖。句2中既然是獨自,他怎會看到自己眼神和髮型,而且連行人也代言了。這兩例都屬於描寫過度。

句3則是修辭過度,用擬人取代客觀描寫,不僅稀釋了有效信息,還因筆頭過熱、距離過近而變得油膩。

舉上述例子並非反文學技巧,它們很重要,但工具得匹配用途,我要種樹你給我長矛幹什麼?因而,特稿的文學美遠不止技巧,它自有其審美體系。我認爲核心有三點:真實美、邏輯美、語境美。

真實自不用說,是特稿的性命和底氣,更是其優勢。我們都有此經歷,聽到個令人震撼的故事,如果得知是小說,最多唏噓一番,轉頭就忘了;如果知道是真事,下一秒雞皮疙瘩就起來——前者你知道是假的,後者你會潛意識自我代入。

因此,你只要寫得準確,並從中提煉衝突,即使不用任何文學技巧,也能自帶魅力,如上文提到的《舉重冠軍之死》開頭:

冠軍、160公斤、死去、300元錢……這些元素只要擺開來,就足已衝擊人心。作者只需冷冷地講,不疾不徐,真實自有其力量。

其次,邏輯美。字句是珠子,邏輯是絲繩。散落的珠子再閃耀,也看不出所以然,只有以繩子串聯,寓意和圖景才顯現。不過,怎麼串卻非常考功夫,同一事件,不同作者的解讀大不一樣,也就是所謂“理解一件事比了解一件事更重要”。

曹筠武的特稿《系統》,記錄玩家在一款網遊中的奇幻經歷和遭遇,開篇就點出背後的象徵意義:

這種直抵本質、高度提煉的能力,及其所折射的睿智與通透,便是美的來源。

第三,語境美。這是最複雜、最難以言說的一層。往低裡說,語言應準確、簡潔、流暢、別緻,最好再講究點音律節奏;往高裡說,要善用象徵、暗喻、留白等手法,增強語言的張力和韻味,創造獨特的藝術效果。

這一點無論虛構還是非虛構都是通用的。很多作家也踐行已久,例如海明威,非常善於通過省略來控制敘事的分寸,例如:

短短一句話,蘊含了巨大的勢能和暗喻,無一字寫士兵的喜悅和驕傲,又表現得淋漓盡致。如果直接寫多麼歡天喜地,就老套了。

特稿的文學技巧固然應嚴守邊界,但借鑑之路不會停止。文學遠比新聞悠久,所沉澱下來的懸念、描寫、比喻、象徵、伏筆、鋪墊、反覆、通感等手法技巧,都能爲特稿所用。

例如楊繼斌的特稿《最後的武鬥罹難者墓羣》,開篇就將時空拉出一道弧,滄桑和隱喻撲面而至,說是小說開頭也不爲過:

還有場景意識。非虛構作家、“新新聞主義”代表人物蓋伊·特立斯,在名篇《弗蘭克·辛納屈感冒了》中就展現出獨特的場景化敘事風格。在其手稿裡,人物、情節按場景(scene)設計劃分,蠻有歌劇的味道。

特稿誕生至今,從未停止從文學吸取養分。特稿創作者也應該通讀虛構和非虛構作品,從中對比、對照吸收手法技巧,充實武器庫。

但別忘了,庫房前站着一位守門人,名叫“真實”。他既是虔誠的求教者,也是鐵面判官,永遠不會爲縹緲的美感放寬絲毫。在他的世界裡,“真實”是如頭頂星空般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