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網暴”的女主播們選擇維權

被攻擊的次數多了,白容嘉得出結論,“他們只是把戴眼鏡的女生都當作攻擊對象罷了。”讓她更惱火的是,“有人已經知道我早就戴眼鏡了,他們也完全不會感到內疚或者抱歉,仍然認爲你是模仿。”

文丨新京報記者李冰潔 李聰 實習生 張靖曼

編輯丨陳曉舒

校對丨李立軍

►本文3762字閱讀6分鐘

主播“CC ~~”(以下簡稱CC)選擇了報警。

2月19日,上萬人涌入她的直播間,聲稱她就是“出軌學生的女老師”。只因爲CC戴着和網傳女教師一樣的細框眼鏡,同樣擁有一張鵝蛋臉。面對突如其來的辱罵,CC在評論區和直播間中解釋,自己並非當事人,但卻收效甚微。

此前,一則“某女老師出軌學生”的消息引起網絡關注,當事人信息被曝光。隨後有很多人在視頻平臺上玩起“女老師梗”,對一批長相酷似該女老師——戴着眼鏡、留着中分黑長髮的女主播們進行調侃、言語騷擾。不少網友衝進她們的直播間和評論區,各種評頭論足的言語一同到來。有受訪的主播告訴新京報記者,她感到自己陷入了網絡暴力。

中國政法大學傳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介紹道,在我國,編造“涉性”話題侵害他人人格尊嚴的,將依法從重處罰。

2023年9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聯合發佈《關於依法懲治網絡暴力違法犯罪的指導意見》。意見共20條,包括明確網絡暴力的罪名適用規則,明確網絡暴力違法行爲的處理規則,明確懲治網絡暴力違法犯罪的政策原則等,對網絡暴力違法犯罪案件的法律適用和政策把握問題作了全面、系統的規定。

其中規定,對於被害人就網絡侮辱、誹謗提起刑事自訴的案件,人民法院經審查認爲被害人提供證據確有困難的,可以要求公安機關提供協助。

目前,一些受害女主播們正在艱難取證,尋求法律幫助。

2月20日晚,主播“CC~~”在短視頻平臺發佈“上海市公安局案(事)件接報回執” 圖源:網絡截圖

“說什麼都沒有用”

在校大學生薛冉是從今年寒假開始直播的。2月20日上午10點,她披着頭髮,戴透明框架眼鏡,身穿白色外套,照舊打開了直播。

大概10分鐘後,她的直播間突然涌入一大撥人。她很驚訝,日常只有30、40人的直播間,“今天流量怎麼這麼好?有700個”。薛冉隨後看到評論區有一些人說她“長得像”,更有人稱,現在看誰都像那位網傳的老師。

很快,評論區擠進了成百上千條信息。出現最多的一句話是“今天怎麼這麼多戴眼鏡的主播?怎麼所有的主播統一都戴上了眼鏡。”“主播你要習慣,今天所有眼鏡妹直播間都像你這樣”……

評論裡有人替她解釋,“看了她以前拍的作品,她本來就戴眼鏡”。但這些評論很快就被刷走,越來越多人說她“蹭流量”。

薛冉在直播間一遍一遍解釋,“之前都在播,只是被刷到了而已。這是選擇性推流,可能我們戴着眼鏡,因爲這件事的發酵,就會推我們,跟我們沒有任何關係。”

在薛冉的評論區,還有人說,有個主播也很像,直播間已經一萬人了。薛冉點進那個直播間,發現那位跟她髮型相似,也戴着眼鏡的女主播CC,正在直播中不停解釋。

這天晚上十點半,薛冉發佈了澄清視頻,在下方的評論區依然有人不斷評論。

一遍遍自證清白無果後,她很無力地發現,“沒有用,沒有人聽”,當網友認定她是在蹭“女老師”的熱度,說什麼都沒有用。滿屏都是“主播蹭流量無下限”,薛冉一個一個拉黑這些網暴她的人,但根本拉黑不過來。

河南女孩白容嘉與薛冉有同樣的遭遇,她二十歲出頭,留着黑長髮,戴一副細邊框眼鏡,從2022年年底發佈的第一個視頻開始,一直維持着這樣的造型。2月21日下午四點,她照常開了直播,往常,她的直播間裡只有幾個人,但這一天,涌進了一百來號人,“進來不說別的,直接開始調侃我、攻擊我”。

有人說她“眼鏡是連夜買的”“衣服是模仿女老師的”,這些發言讓她覺得離譜,“我從第一個視頻就戴眼鏡,我都多久沒買衣服了。”

白容嘉知道,被攻擊的人不只自己,她看到了有自媒體賬號造謠一名女主播是新聞當事人,這個視頻有十幾萬的播放量,但實際上,這名女主播是一個本科畢業的女生,“連IP地址都不一樣”,女生也在直播中和視頻裡反覆解釋。

被攻擊的次數多了,白容嘉得出結論,“他們只是把戴眼鏡的女生都當作攻擊對象罷了。”讓她更惱火的是,“有人已經知道我早就戴眼鏡了,他們也完全不會感到內疚或者抱歉,仍然認爲你是模仿。”

還有人在白容嘉不滿時評論,“你也吃到這波流量的福利了呀。”

“流量沒給我帶來任何好處。”白容嘉算了一筆賬,“我平時正常一場能賺200多元,現在一場20元都賺不到”。即便迎來了“潑天的流量”,“但大部分人都是無妄之災,這麼負面,如果要帶貨,貨能賣出去嗎?”

薛冉在某短視頻平臺私信曝光她照片的網友,要求對方刪除 受訪者供圖

“所有散播謠言的皆已取證”

除了直播間裡的謾罵與羞辱,薛冉還收到了粉絲髮給她的截圖:在一款瀏覽器的首頁,她和其他四位女主播的照片被簡單打碼後,出現在一篇指責她們利用熱點博流量的文章上。甚至有朋友告訴她,照片已出現在黃色網站上。薛冉的粉絲們也來幫忙,在相關話題下看到有她照片的短視頻,就發給她。

她一一點擊舉報。有的舉報成功了,有的沒有成功。薛冉也給短視頻平臺客服打了很多個電話,對方一直說催促加急,但沒有用。

“僅僅是因爲戴了眼鏡就遭受這樣的事情?”憤怒之餘,薛冉選擇報警。“警察說你得去法院,自己收集證據告他們。”警察還跟薛冉說“打碼了,告不了侵犯肖像權,沒有打碼的,可以告。”

對於起訴,薛冉覺得很困難。面對網絡上一個個匿名的ID,光找到網暴者就是個大工程,最後可能也不會有令人滿意的懲處結果,對方根本不會意識到自己的行爲給當事人帶來了多大的困擾和傷害,甚至根本不在意;另外,對於還在念書的她而言,訴訟的費用也是一筆支出。

薛冉在某社交平臺發佈含有她照片的視頻下進行澄清,對方並沒有理會 受訪者供圖

新京報記者發現,2月19日至2月24日期間,在某短視頻平臺上,多位女主播被指模仿蹭流量。

2月20日晚,女主播CC在短視頻平臺發佈一張“上海市公安局案(事)件接報回執”照片,文案中,她寫道,“已約談兩名律師,造謠者終將受到法律的制裁,所有散播謠言的皆已取證結束,一個都跑不掉。”2月21日,CC再次發佈澄清視頻提到,她已進行司法取證,將交由相關部門處理。截至發稿時止,她沒有回覆新京報記者的採訪請求。

誰在發起“網暴”?

新京報記者聯繫某短視頻平臺上評論相關事件的網友。一位網友向記者表達,“女主播模仿新聞當事人”的行爲是“沒底線”“炒熱度”。但當記者問他是否知道有些女主播被指“蹭流量”完全是誤會後,他回覆,“知道了。”

中國政法大學傳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有長期的互聯網田野經驗,他發現,在博主的評論區口出惡言的,一般有幾種不同的人——博取關注的,將互聯網當作法外之地的,也有其他目的,比如就是想要濫用舉報權的。他觀察到,“女老師”已經不再指代具體的人,而是成爲了一個網絡流行梗。

受訪的不少女主播表示疑惑,“如果言辭並不激烈,仍然能夠被認定爲網暴嗎?”朱巍認爲,即使有些網民的措辭並不激烈,“但不得不承認,對大部分人來說,被認成新聞事件中的當事人就是一種巨大的損害。”

朱巍說,在互聯網上,涉性的話題是極容易引發關注和討論的,一旦造謠,是嚴重損害他人人格尊嚴的,屬於從重處罰的情節。2023年,兩高一部聯合印發《關於依法懲治網絡暴力違法犯罪的指導意見》,其中明確指出,編造“涉性”話題侵害他人人格尊嚴的,將依法從重處罰。

北京雲亭律師事務所李舒律師提到,“網絡暴力”不僅指涉嫌構成刑事犯罪的嚴重網絡侮辱、誹謗行爲,也指僅構成民事侵權的網絡侮辱、誹謗行爲。因此部分網友的網絡暴力行爲,即使情節較輕微不足以構成刑事犯罪,但符合治安管理處罰法等規定的,仍可依法予以行政處罰。

在網絡上,有的女主播聲稱自己已經報案,但更多的,是由於證據不足,或法律知識欠缺的女主播在遭受網暴後無力保護自己。

多位律師也提到,網絡暴力事件中取證很難。李舒說,比如涉及侵權的帖子、圖片、直播間評論若沒有及時固定證據,事後可能無法查閱;侵權人數衆多會加大維權成本;網絡用戶匿名發表言論,查明網絡用戶真實身份上也存在難度。

陝西恆達律師事務所高級合夥人、公益律師趙良善認爲,網暴,平臺也應肩負其責任。根據《民法典》第1194條規定:“網絡用戶、網絡服務提供者利用網絡侵害他人民事權益的,應當承擔侵權責任。法律另有規定的,依照其規定。”即網暴者和網絡平臺侵害他人民事權益的,原則上都需承擔責任,這爲網絡侵權的責任認定提供了明確的法律依據。

李舒同樣提到,網絡服務提供者應當積極履行信息網絡安全管理義務,主動或者應被侵權主播要求,及時採取刪除、屏蔽、斷開鏈接等必要措施制止侵權人的侵權行爲。

但對於蹭炒社會熱點流量的主播,李舒說,這並非僅屬於道德問題,而是涉及違背相關部門規章,網絡平臺應當依規對該類主播予以關閉,納入平臺黑名單賬號數據庫並上報網信部門。

近日,在最高人民檢察院新聞發佈會上,最高人民檢察院第一檢察廳副廳長周惠永表示,最高檢對社會廣泛關注的網絡暴力犯罪進行了督辦指導,如杭州女子取快遞被誹謗案、東莞“老夫少妻”案等。2023年1至11月,檢察機關共依法起訴侮辱、誹謗犯罪39人,起訴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犯罪7300餘人。

2月23日下午,薛冉又一次開了直播。她還是像往常一樣戴了眼鏡,依然有人說她蹭流量。薛冉只能在直播過程中換上美瞳,把頭髮盤了起來,“之後就沒有人說了。”

一直到2月24日凌晨,白容嘉的後臺都不停冒出陌生人的留言,好在直播間基本上恢復了寧靜。“再等十天半個月吧”,她想,“等大家忘記這件事”。

(薛冉、白容嘉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