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我李登輝耶!」 阿輝伯從不寫日記:如果那天來臨,我也不會哭

圖文/鏡週刊

5年前,李登輝談到生死問題霸氣外顯:「我李登輝耶,如果那天來臨,我也不會哭。」他有強大的自我,卻活在一個需隱藏自己、出賣他人才能存活的險惡時代,於是他做了各種矛盾又務實的抉擇。

他促成臺灣民主化,但也餵養地方派系;被視爲臺獨教父,卻一手建立兩岸互動模式;執行本土化路線,又尊崇蔣經國。他在90年代開創的政治格局影響至今,即便人生落幕,李登輝仍是個永遠無法被取代的名字。

2001年前總統李登輝到日本裝心臟支架,手術失誤一度病危,「我想可能不行了,第二次進手術房,我去看了一下鏡子,想記住自己最後的樣子。」有哭嗎?「我李登輝耶,如果那天來臨,我也不會哭。」這是2015年他受訪時說的話。那時也談了生死:「我想過,可能再活個4、5年就差不多了,這件事我不怕,都有心理準備。」採訪後5年,李登輝病逝,最後一刻,他眼中的自己是什麼模樣?

李登輝從不日記,「日記裡都是豪洨話,都在誇大自己。大家都愛說好話給自己聽。」不寫日記的李登輝,反而在日後不斷出版回憶錄,把當年不敢寫、來不及寫的一切,說了一遍又一遍。

不像蔣介石的日記,讀者可以看到一個被神化的領導者,是如何爲買春性慾、政治算計活生生地掙扎。在李登輝的回憶錄裡,他把自己變成了「臺獨教父」,彷彿他生下來就爲臺灣獨立奮鬥。事實上,他主政時催生國統綱領,是歷任總統參與國統會最積極的一位;自「兩國論」後,他被中國視爲兩岸和平的破壞者,但他於九○年代與對岸共同創立海基、海協兩會互動模式,至今兩岸仍不脫此框架。

內政上,他在主流、非主流權力煉蠱場裡存活下來,推動民主化;另一方面,卻也引進地方派系,成了破壞民主的後患。他早年同情農民,攻讀農業經濟,但主政期間大舉拘捕520農運參與者。他是第一位爲228事件公開道歉的總統,卻同時要求大家:「往前看,不要往後看。」中研院研究員吳乃德因此批評他「對正義沉默」。

對於這位臺灣最複雜、最矛盾的總統,前立委林濁水曾說:「李登輝不是革命者,是在制度內的改革者,他的作爲常在理想與務實間擺盪。」要理解李登輝,便要從他生存的年代說起。

痛恨他的人說他是日本人的私生子、皇民化的媚日者。李登輝出生於日治後期的臺灣,父親是警察,家境小康,還有一位哥哥;母親極寵愛他,到他十幾歲時,還會每天將他抱在膝上。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李登輝的被殖民經驗並不像同時代的新加坡總理李光耀,在新加坡街上見同胞被日本警察拳打腳踢,因而極度痛恨殖民政權。李登輝因皇民化改名爲巖裡政男時,也沒有太多掙扎。

這並不意味李登輝完全擁抱日本人的身分認同,他在張炎憲主持的口述歷史談到一段經驗:他母親穿的是隻有臺灣人會穿的開襟漢衫,剛考上臺北高等學校的李登輝刻意穿着學校制服,帶穿漢衫的母親到街上去逛街,「日本人常看不起臺灣人…這是我被壓迫後產生的反抗心,有一些臺灣人不敢這樣做,因爲覺得羞恥啊。」

這種在日本人、臺灣人、中國人三者之間的認同擺盪,也是整個世代臺灣人的共同歷史經驗。他參拜靖國神社,因爲大哥參與南洋戰爭一去不回,「阮老爸一直到98歲過身都不相信大兄戰死了,說他在南洋認識查某、結婚了不想回來…所以厝裡沒有一塊大兄的神主牌,也沒有墳,那次阮也只是想去(靖國神社)拜一下大兄,看一看他,也謝謝日本人照顧他。」大哥戰死之後,家裡的傭人繪聲繪影地說,見到亡魂站在蚊帳外、渾身是血。李登輝不說親人戰死如何哀痛,只說自己也想見大哥一面:「我不睡覺,連續一個月躺在客廳椅子上,等着見大兄,那個月我瘦了10公斤。」老人平淡語氣的背後,是生不能相見、死不能祭拜的悲傷。

猶如蝙蝠在鳥與獸之間,都得不到認同,這樣的人踏入政治路也是惶惶不可終日。李登輝畢業於康乃爾大學,因爲博士論文引起蔣經國注意,先在農復會任職。剛回國時,因曾參加左傾讀書會案底,他連續7次遭警總約談,有時甚至徹夜未歸,於是,他出門前甚至把家裡的支票、財務狀況細細交代妻子曾文惠,因爲不知道還有沒有相見的一日;曾文惠多年後受訪時提到,當時擔心到無法入睡。

之後輾轉任職臺北市長,蔣經國常常無預期出現在官邸。李登輝不寫日記,卻留下工整的筆記,細細記錄與蔣經國見面的每次談話,政壇恩怨聚散,他在回憶錄裡把所有人罵了一遍,唯獨對蔣經國充滿崇敬之情。有一張舊照片似乎可以說明他的心境,那是與蔣經國的合照,人高馬大的李登輝挺着身子,椅子只坐前三分之一。

李登輝是蔣經國的指定接班人嗎?李登輝似乎不那麼肯定,他在口述歷史提及接任副總統時,認爲蔣經國並沒有預料自己會這麼早死。受命運之神眷顧,李登輝突然登上權力之峰,卻沒有人看好他。當年野百合學運領袖範雲提到,當時廣場上的學生們,擔心權力基礎不穩的李登輝所做的這些改革承諾,最後還能不能算數?

不僅廣場上的大學生擔心,接任總統後,非主流與主流的政爭,讓曾文惠擔心夫妻會不會遭到暗殺。李登輝在出版的訪談錄裡,也坦承自己在數次政治危機的夜晚孤立無援,只能和妻子握着手在牀邊禱告,是虎口下求生。

當時蔣宋美齡多次對政局提出「建議」,她習慣說上海話,李登輝聽不懂,2人以英語交談,他還藉故聽不清楚,請蔣宋美齡將「建議」寫在紙條上,這些紙條至今仍留在李登輝的保險箱裡,成爲見證這段歷史的證據。

在國民黨的權力煉蠱場裡,沒人看好李登輝,但他存活下來了。他與郝柏村從肝膽相照,到最後肝膽俱裂,他藉由將郝柏村升任行政院長,拔除郝的軍權。郝柏村卸任行政院長後,曾進官邸對李登輝表示不滿,2人拍桌互罵,最後李登輝撂下一句:「你是總統,還是我是總統?」

李登輝說自己「有強大的自我」。他從小就意識到這點,甚至刻意參加打禪試圖改正這樣的性格。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精神科醫師沈政男分析:「李登輝是自戀型政治人物,有強大的自我支配自己。偶爾被他在意的對手攻擊,危及自我形象的時候,他會忍不住死命回擊,九二共識爭論(馬英九指九二共識受李登輝認可),像小孩尿牀卻互推對方乾的。」李登輝還是長達三十多年的糖尿病患者,每天自行施打胰島素,「這需要強大的毅力才能控制病情,而生病又反過來加強他的自我。」

2015年他接受採訪,行走已需要人攙扶,記憶也大不如前,但他受政敵攻擊,仍可以精神抖擻地跟報社記者大談了6小時。也唯有強大的自我,纔有辦法度過每個危機。有資深政治記者評論:「李登輝是一個機會主義者,他不是外界想的那麼深思遠慮,很多時候,他做的每個選擇就只是爲了在當下存活下來。」走過二次大戰、警總約談、黨內政爭,李登輝必定明白,那是一個得出賣他人,甚至必要時連自己都要背叛才能存活的時代,沒有什麼比讓自己存活下來更重要,所以他的抉擇充滿矛盾,而昔日的政治夥伴多以翻臉作收。

對於國統會,李登輝解釋:「如果停留在動員戡亂時期,很多問題沒辦法解決,要如何說服黨內元老不要再反攻大陸?於是我說,成立國家統一委員會。」爲抗衡政敵,他引進地方派系力量;2000年力挺的連戰敗選,他選擇成立臺聯,成了「臺獨教父」,明明是生涯挫敗,卻被他反拍一打成了一記殺球。一位資深記者說:「如果當年連戰沒敗選,李登輝也不會是現在的臺獨教父了。」

2015年受訪時,李登輝講起任何事都滔滔不絕,見場面稍冷還會追問:「你們沒有問題要問了嗎?」唯獨講起早逝的兒子,話聲暫歇,我們求證他任職省主席期間,傳言曾有省議員以開會等各種理由,阻擾他北上探望重病的兒子,他沒有否認,停了幾秒只說:「這款代志,就忘了吧。」

他晚年的生活有妻子與孫女陪伴,因爲體力不好,已經不能打高爾夫球,只能在假日與家人打牌,「我12歲就會打了,只是做政治,不好有這個習慣。」政治之外,李登輝說自己是個浪漫的人,曾經交了不少女友,我們追問細節,他卻有些害羞,只說:「交過4、5個有吧?」他寫給曾文惠的情書還曾署名「山頂人」,曾文惠一時覺得莫名其妙,後來才知道指的是「山頂」(三芝山上)。

那次採訪,我們起身告別,李登輝突然拿出一疊浮士德的資料,說這些今天忘了講,似乎說得還不夠盡興。他的幕僚提醒我們不要在停車處逗留太久,因爲我們不走,他就會一直站在門口跟我們揮手不休息。現在他從人生舞臺上謝幕了,似乎仍像當天下午的那場採訪,只要有人望着他,李登輝就會一直站着揮手,他對這個小島的影響,還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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