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練習孤單 白先勇專訪二
小說家筆下男孩17歲是寂寞的,但17歲的小說家,在最好的時光遇見最好的人。1954年夏天,他上課遲到,搶着上樓梯,撞上了一個也快遲到的男孩,那是隔壁班的同學王國祥。
他在《樹猶如此》追憶往事,說二人來往相交,情牽38年。他少年夢想日後到長江三峽築水壩,申請保送成大水利系,王國祥也跟着去考成大電機。他發現自己興趣不合,重考臺大外文系,王國祥也轉學臺大物理系,他辦《現代文學》,種種快樂牢騷,王國祥都是第一個聽衆,二人一前一後赴美。
王國祥念臺大時罹患「再生不良性貧血」,罕病僅5%治癒率,在中醫調理下奇蹟康復,藥方中有一帖犀牛角,小小一包價值不菲。他說,日後在聖地牙哥動物園,見着犀牛,想到這是治好王國祥的,心生好感,站在獸欄徘徊久久才離去。王國祥50歲後復發,他找出方子張羅藥材,當時,犀牛已是保育類動物,他四處張羅,在加州一藥房苦苦哀求,過程無異白素貞盜仙草。
然而20年過去了,王國祥病況已與年輕時不同,藥石罔效,僅靠輸血續命。他捧着厚厚病歷,中國、臺灣遍尋名醫,「我與王國祥相知數十載,彼此守望相助,患難與共,人生道上的風風雨雨,由於二人同心協力,總能抵禦過去,可是最後與病魔死神一搏,我們全力以赴,卻一敗塗地。」1992年夏天,白先勇在加護病房握着王國祥的手,陪他走完人生最後的路。
因對生命感到無常,所以小說家在作品中凝視死亡,伴隨着死亡的,是對青春的迷戀。是故《孽子》裡有青春鳥飛翔,《牡丹亭》藉由青春的演員、青春的衣服讓崑曲還魂。
玉卿嫂額頭有條條分明的皺紋,他恨不得借容哥的手在她的額頭用力磨一磨,全數抹去。人生80,又是如何看待青春呢?「花在青春開得最美,人也是的嘛,不是有句詩嗎?彩雲易散琉璃碎,青春因爲短暫,所以值得留戀,太長就沒意思了。回頭看青春,等於爺爺看孫子。」
「現代科技可以讓每個人跟尹雪豔一樣不老,你有比較開心一點?」「可能!可能!但科技延長也有個限度,人都是會老的。」「你活得比金大班、尹雪豔還康泰,小說家活得比自己小說人物還久是什麼感覺啊?」「跟生命妥協了吧,對自己、對人也比較寬容,也會比較有自處能力了,每個人到最後只剩下一個人了,這要及早準備,臨老再來準備,慌慌張張、手足無措,那也不行。」
順着他的回答問下去:「那麼王國祥的離去呢?一個人的老去,獨自生活這門功課您學習好了嗎?」愉快的氣氛頓時凝結,他望了我一眼,像被冒犯,又像被觸碰心事,沉默不響,1分鐘像1小時。我手忙腳亂翻着桌上的資料,結巴解釋之所以這樣問,是書中看到聶華苓提及您在信中寫給她一段話:「我跟王君17歲結識,相守30年,他曾帶給我人間罕有的溫暖。這幾年我還在學習一個人走下去。」他淡漠地解釋:「那時候她先生走了,我寫了一封信去安慰她,歷經這種親近的人一下子走掉的事,我想誰都很難調適,那個學習都是一輩子的課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