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海聲:海員手記(2004)|天涯·民間語文
天涯微信號 :tyzz1996
天有際,思無涯。
《天涯》2023年第4期
點擊封面,一鍵購買
海員手記(2004)
離港
我的房間像船上的其他房間一樣,有統一控制的空調,房間裡的冷氣從艙板上的窟窿裡呲呲地吹出來,窟窿由橢圓的鋁蓋控制大小,這種大小也決定了狹小的房間裡的冷暖程度。窟窿偶爾有冷氣帶下些許烏黑輕飄的東西,是煙囪裡迴流的燒不透的油煙污垢,沒關係,能享有獨立而自由的空間,我感覺甚是愜意。
“定安”輪停泊在海南西部的八所港,在港口裝五千噸鐵胚之後要運往泰國曼谷。上船後,我開始生疏地與港口各個部門打交道,申報進港和離港的有關事宜。作爲後勤部的負責人,我還得組織人員在港口購買船上用的蔬菜、大米、飲料等食品。
辛苦點不算什麼,讓我緊張的是船要離港的那個下午,我首次與海關、邊防、港監、衛檢的工作人員辦理離港手續,他們查驗我填寫好的各種表格,我則謙卑地遞煙送水,像對待自己敬重的長輩,唯恐招待不週或哪個地方出了差錯。
那些“大蓋帽”起身告辭,我才鬆了口氣,但還是不大放心,抽查那本記錄船員在國外出海天數(國際海員憑此可免稅購得家電的三大件)的大藍本子,天哪,海關的人竟忘了蓋章!我當然不能說他們是故意的,我趕忙走出船艙把海關的人叫了回來,他們表情淡漠、若無其事地補上了這一疏漏的環節。
如果這一環節出了麻煩,人家今後肯定不會認沒有蓋章的出國天數,出國天數意味着國內外“大件”的差價,也是一筆錢哪!丟了的話,我得被全船的人戳脊梁骨。
船嗚嗚地叫了兩聲,徐徐地離開碼頭時,我激動地默唸:“我出國了!我出國了!”這畢竟是我第一次非常意外的出國,那天是1992年秋天,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港口一如往常的景象跟我激動的心境形成鮮明對比。那些老海員,望着遠去的碼頭時表情漠然,我猜測,在他們眼裡國內和國外都不外乎到處是高樓、汽車和擁擠的人羣,他們已經習慣了這一切。
我注意到船尾,輪船像是特大型的拖拉機,在海上犁出了一條嶄新的、滾動的白花花的“大馬路”,一直在延伸……
陌生之境
從海南八所港出發後,走了五天多的時間,我們的船靠近曼谷。
天還烏濛濛,“定安”輪由海入河,四周水道交錯,不時看見水上漂着易拉罐、塑料瓶、小木板和水草等雜物,遠處的視線內已有了可見的景物。船減速略停時,引水員從左舷梯爬了上來,他是泰國人,只喝飲料,不抽菸,不擺譜,人顯得勤勉厚道,英語流利。
船到湄南河時,海關和邊檢的五名官員由輪渡靠“定安”輪後從舷梯爬了上來。我第一次來曼谷,人家會有什麼規矩和新規定心裡沒譜,其他來過曼谷的人又幫不上忙,所以心裡尤爲緊張。天不算太熱,我的額頭和身上卻總冒汗。
船舶聯檢在餐廳裡進行,我事先在餐桌上擺好了香菸、飲料,把已經打好的表格、船員們的海員證和其他證件攤好,其中一個戴眼鏡的海關官員用半中文和半英文跟我和船長交談。他說,船上預備的表格不夠,是怎麼回事?我急出了一身冷汗,連忙小跑回房間取出所有的剩餘表格,由對方檢查,之後還是缺兩份!海關官員吩咐我把表格一一補齊,到曼谷時再補交。因爲我的錯誤,他們離船時索要五條萬寶路和五箱飲料,船長和我當即應諾,有差錯捏在人家手上,還得指望他們給下一個關卡美言幾句。
船到曼谷時,河中有十多個穿灰黑色制服的人員坐在一條艇上,海關、移民局、衛檢和船務代理的人員都在,對過往船舶採用的是聯檢方式,他們在模糊的黑暗中注視着船上的一切。剛纔所做的應當只是初檢,或只是書面檢查。
船上會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出了問題怎麼辦?限額的招待費支出究竟要超支多少?這個港口超支了,下一個港口就只能緊巴巴地開支了。
衛檢人員在廚房裡簡單看了看則告沒事。海關、移民局的人分別搜查了兩個水手的房間,其中問水手老張的十盒蜂王漿和兩瓶人蔘藥酒是怎麼回事。老張說是自己平時飲用的……看到這樣緊張的情況,我只好按船長的意思辦,繼續打點,再給每人一條南洋雙喜,他們不再多問什麼,檢查草草收場,全部人員告退。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水手老張事後告訴我,人蔘酒不管是真的,還是半真半假,只要酒瓶裡能看得到人蔘模樣的東西,在東南亞一帶都好賣,因爲都說這種酒有壯陽的效果,從國內買來到東南亞賣出去可以翻好幾倍的價錢。他這次能僥倖過關,對我的“外交”成功甚是感激。
作爲船上的管事,我看似閒適,閒的時候很閒,但一遇上疏通海關、衛檢、港監、移民局或邊檢等各種各樣的關節,一旦哪個關節打不通,別人很難體會到我的焦慮和苦楚。
天已經大亮了,“定安”輪在曼谷湄南河上徐徐而行,向曼谷市區的方向駛去。
從船上看兩岸風光,曼谷情調獨特,紅頂黃牆或綠頂白牆的的廟宇,紅、黃、綠這三種顏色在廟宇和樓房建築羣的大膽運用,以及廟宇那圓柱帶尖頂的建築結構,使這個都市令人賞心悅目,河岸上一片片的水生植物,兩岸居民搭起的木屋,木屋的門外有人在忙活些什麼。岸上來往如梭的車輛,時密時疏的高樓大廈、煉油設備、接二連三的小碼頭、舉吊機、輪船、軍艦……這一切都讓我覺得新鮮。
再次船檢時,泰國的邊檢方式很有意思,船到港時每個船員都得在船員名單上簽字,船離港前再籤一次,通過前後筆跡的對比,就可以查證到底有沒有船員偷渡。
暗算
船上房間裡的牀與艙壁上放棉被和毯子的木架距離很近,我靠艙壁邊上躺下,忘了上面有木架,習慣性的一起身,額頭“砰”地一聲碰到了木架上,痛得我齜牙咧嘴,還出了一身冷汗,我邊揉額頭邊罵,搞的什麼玩意兒,都說日本人講科學,安這個鬼木架一點科學依據都沒有。
我因爲晚上看書什麼的很晚才睡,早上通常較晚才吃早餐,剛打開餐廳門時,迎面碰上水手長雷安邦,水手長大聲道:“管事,早上好——”
他故意把“好”字的音拖得長長的,恭而不敬的意思非常明顯,讓我覺得不是滋味。擡眼往餐廳的黑板一看,見到了充滿火藥味的文字:伙食賬很可能有問題,強烈要求船上的伙食賬每一個航次都要公佈,嚴防貪污腐敗!
筆跡故意寫得歪歪扭扭的,看不出是誰寫的字。
我故作鎮定,照常打稀飯、拿饅頭、夾榨菜,大聲喝稀飯,在餐廳裡默默地嚼着饅頭,二廚在擦桌子,對作爲管事的我——他的直接上司——倒是畢恭畢敬。二廚像是要寬慰我,說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誰寫的,太過分了。”
我說:“誰寫的都無所謂,伙食賬就是要公開。”
船上伙食開支是從每個船員的海上薪資中扣除一百美金,這一百美金多退少補,也就是說,開支越少,餘下能分的就越多。船上通常多是在國內的港口買菜,省得到國外的時候多花費。這次曼谷的菜價比國內的高不了多少,所以船上只上了些蔬菜。
對於查賬的要求,我底氣十足,因爲我知道賬目上不會有什麼問題。我有個宗旨:不管在別的什麼途徑賺錢,船上弟兄們的血汗錢是一分都不能貪的。所以在購買船上的蔬菜時,我總會叫上其他人,算是互相監督,講價錢時儘可能把價格壓低,爲大家能省就省。
我主動向邱船長彙報有人要查賬的情況,建議是否在船上臨時成立個查賬小組,把一些相關的賬目弄個明明白白。
船長同意了我的請求。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輪機長在查賬時“督陣”,值班後的大副、二副黎志剛、水手長,還有大副最信任的水手何曉陽聯合查我的賬。大副和我靠得很近,仔細地查看每一張單據。
伙食賬的每一張單據都有兩個人以上的簽名,從程序上看不出有任何問題,至於當事人具體買某樣東西的時候有沒有貓膩,比如說弄點買水喝的錢,那是另外一回事。有的單據甚至是水手長本人簽過的,因爲上回在八所港買菜,他也是參與者。我和這些具體的單據並沒有太多的直接關係。
查賬的結果是:某些菜價偏貴,而這些偏貴的菜並不是經我手買的。這令大副大失所望。輪機長摻和說:“都是一條船上的人,沒必要太認真。”大副笑着對我說:“對事不對人,請管事原諒。”說完他立時收起了笑容。我才恍然大悟:這一切都是大副搞的鬼!大副認爲我在船上買菜、油鹽、大米等的伙食賬有問題,便在他值下半夜班的時候,獨自一人跑到餐廳,在餐廳的黑板上寫了“建議”。
極端之吃
“定安”輪從日本的衣浦港裝好鋼材後回國,是大好事。
儘管船上吃的東西越來越成問題,儘管答應陳新民加入東哥的公司讓我憂心忡忡,但“定安”輪離開衣浦港之後,天氣開始好了起來,經常處在晴與未晴之間的那種狀態,這種天氣跟我正在變化的心情非常吻合,所以喜歡。
航行於日本海東南面,不像西北面那樣陰沉單調,站在船的頂層,我可以看到海上的許多景緻,我們四周來往的船隻多了起來,有比“定安”輪還碩大的油輪和集裝箱船,尾巴掛的是不同的國旗。有一艘藍綠色的機動漁船,大概只有幾十個噸位,船身上寫着“丸子”什麼的,肯定是日本船,只隔我們幾百米遠。我向那艘船招手喊叫,“丸子”船上的人沒什麼反應,我也不能老把自己的熱臉往人家冷屁股上貼,就不再理那艘船,轉而看小島嶼上的亭臺樓閣和遠處的鐵索長橋……
我們航行的新海域的小島嶼和礁石多,有些航道還是非常狹窄的海峽峽口,下關就是典型的例子。到下關時,我得跟在駕駛臺和擔任船舶駕駛的大副一同值班,船長也在密切注意隨時變化的動態。下關峽口有一千多米長,幾十米寬,船過峽口時,船長高度緊張地在駕駛臺上把關,駕駛員和水手不僅要嚴格地依照海圖行船,還要遵從峽口岸上日本人用高頻電話傳達的行船提示,這種提示是用英語講的,發音不太標準。此時此刻,我這個翻譯所起的作用異常重要,大副正“監視”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呢,他可能既希望又害怕我出差錯。
若我慌神,把“左滿舵”譯成“右滿舵”,或把“前進一”譯成“前進四”的話,那“定安”輪就有可能在日本海成爲又一艘“泰坦尼克號”。我緊張地完成了整個航道的航行指令翻譯,大家齊心協力,幸好沒有出現異常情況。這段經歷使我非常具體地體驗了“心理壓力”“走馬行船三分險”這些詞語的內在含義。在我離開駕駛室時,大家誰都沒有要感謝誰的意思,可能是彼此在心裡都慶幸自己躲過了一劫,沒心思再顧及小禮小節。
船過了下關之後,航行海域的視野越來越寬了,到處黑茫茫,不知何處是盡頭,又開始無風也起浪的征程。船上是萬把噸的鋼材呀,不得不控制航速,但連同船體近兩萬噸的貨輪在暗流洶涌的海上還是像玩具船似的左搖右晃,煞是嚇人。
到了中午,船上好些看上去很強壯的同事都暈乎乎地躺在牀上,懶得起來吃午飯,我這個“斯文人”卻坐在左右搖擺的船上餐廳,照常吃午餐。難怪我上船前人家要考我是否暈船,若是這個時候來考我,我肯定最優秀。
午餐吃的是鴨肉和鹹菜,沒了別的青菜,盤子裡的鴨肉已經在冰庫裡凍了二十多天,用筷子夾鴨肉的任何部位,都難於激起人的食慾,但餓着,也得吃呀。沒有了肉味的鴨肉在這種情形下更像是一種抽象符號。貨輪再搖晃下去的話,成爲符號的鴨肉在肚子裡說不定會翻江倒海吐出來,那滋味若不親身體驗,簡直無法體會。此時此刻若能吃到青菜,那就相當於山珍海味了。回到國內的港口,我們肯定會對青菜大快朵頤一番,這種極端之吃不注意的話又會讓你多上幾趟廁所。
餓着肚子卻吃不下飯的我偏愛回想。記起在國內時的另一種極端之吃:五花八門的菜都已經上齊,大家吃得很多、很膩、很飽了,酒也讓人醉得面紅耳赤,偏偏還有一大盤油炸鷓鴣端了上來,幾隻鷓鴣雖然已經被油炸得香酥酥、黃澄澄的等着我們的筷子,但我們實在是吃不動了。這時候餐桌上的鷓鴣對我們來說同樣只是一種抽象符號,當然要比船上久凍的鴨肉要真實一些,但也不過是一種主對客再熱情不過的象徵,卻是超出溫飽和實用之外的一種符號。
我最初接觸冰雪時,飲食營養跟得上,覺得寒冷也不過如此,甚至暗地裡嘲笑北方人怎麼那麼怕冷,總是比我穿更多的衣服。漸漸地,像我這樣的南方人冷得倒下了,北方人依然挺着。我之所以病倒是因爲跟船上的空調設備有關。
船上的主機若不出毛病就有空調,但有時即使主機運行還好好的,空調在某些時候也不聽使喚。我從駕駛臺回到房間,偏又碰上了空調“不行了”的麻煩,房間裡是刺骨的冷。天氣熱,遇上空調出毛病還好辦,到甲板上透透氣就是了。天冷就沒轍了,我突然覺得自己的身子骨再也頂不住了,冷得直打哆嗦,我知道這是重感冒的預兆,我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還蓋上毯子和棉被,還是在打顫,咳嗽開始明顯起來,心境格外淒涼,但我還得挺着……
之後的幾年我每到冬天時兩膝有時會有風溼疼痛的感覺,正是在寒冷的日本得重感冒、空調偏偏壞了留下的後遺症。
菜荒
船上有些事邱船長看不慣,在日本能代港逗留時他告誡我們一定要多買些青菜,再貴也要買。邱船長的提議我是響應的,但跟船上的人一商量,他們就是不幹,說日本的東西太貴,什麼東西都比國內的貴四倍左右。
爲了省錢,我們沒買蔬菜,水手長雷安邦背後還說船長的不是:“他是租來的船長,一個月七八百美金,我們充其量只有兩三百,怎好跟大款船長比?大船長說的每句話都值大把美金,我們做生做死還擔心獎金被公司找理由扣了。”
“定安”輪本航次從廣州運礦石到日本的能代港,再從日本的衣浦港運回鋼材,到現在已有十到二十天,人疲馬乏。目的港M港預計一個星期內可到達,誰又能保證航行中不會發生什麼事呢?
畢竟春節在望,又是回國,大家有了盼頭,怕就怕“定安”輪跑起來總比預計的時間要慢。
麻煩的是現在船上的蔬菜告罄,我這個管伙食的似乎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肉類也幾乎吃光。冰庫裡本來還有十幾個冬瓜,以爲回國前還夠當作青菜的替代品,沒想到一個個表面上看去都挺好的冬瓜內裡全腐爛了,也不敢拿這種冬瓜的表皮煮來吃。沒辦法,我只好和大廚、二廚一道把它們全都扔到大海里去了。就算是還有東西吃,冰庫裡的東西一旦過了個把月,煮的時候再怎麼調味,都沒有了原來的味道。
我只好吩咐大廚在黃豆和綠豆上做文章:發豆芽、磨豆腐,想方設法用豆子弄出些青菜的替代品來,還炒黃豆、綠豆吃。但沒過三天,船上的綠豆、黃豆全用完了,接下來,船上三餐唱主角的只能是海帶加鹹菜。
因缺水果和蔬菜,船上許多船員出現口腔潰瘍、牙齦出血等狀況,其他病號也逐漸地多了起來。好在目的港在望,人們在無奈中又被某種興奮支撐着,略略減去心中的苦楚和煩惱。晚飯後,人們喜歡聚在餐廳看錄相,可船上就那麼幾盒錄相帶,“複習”過五六遍或七八遍的老帶,那些情節叫我倒着說我都可以說出來。
寒冬裡肚子餓得特別快,到午夜一點,何曉陽張羅着用偷來的公家雞蛋炒剩飯。油是上一個航次到馬來西亞裝載棕櫚油時從貨艙里弄來的,用起來格外隨意大方,往鍋裡倒像倒水一樣,不一會兒,鍋裡噼哩叭啦的,像是油炸米飯。飯炒好後見者有份,我們都吃。
意外的是,吃了香噴噴的炒飯的我們卻飽受如廁之苦,有的想拉拉不出來,有的總是“風起雲涌”,拉個不停。電報員說:“吃公家的東西壞自己的肚子。”何曉陽則嘔吐不止,他邊吐邊罵爹罵娘,最後得出結論:“人不吃青菜真還不行。”
我上完廁所到甲板外透氣,望着遠處隱隱約約的燈火,格外想上岸。
隱患
從單邊帶得知,裝好鋼材等雜貨的“定安”輪將從M港直航到廣西的防城港,在防城港卸完貨後,到錨地從外輪上過泊一批鋼筋,再回我們的大本營海口港卸貨。
用了六天的時間,“定安”輪在M港卸九千噸再裝八千噸鋼材等雜貨的任務已完成,這算是令人滿意的速度。船將起航的那天,好些船員都買了十到二十斤的蘋果。二副黎志剛、水手何曉陽和亞福則合夥買了三十紙箱“紅富士”蘋果,大副自己也弄了二十箱。這些蘋果幾毛錢一斤買來,二三元一斤倒賣出去肯定可以賺一筆。
何曉陽求大副將蘋果放到二層貨艙,大副不喜歡何曉陽那種跟誰都親近得來的德性,特別討厭他跟我的親近。在大副看來,何曉陽討好我,不過是能多抽一些公家的招待煙和喝一些飲料罷了。
大副還是體恤何曉陽和黎志剛,他們都是他在甲板部的難兄難弟,更何況何曉陽平時對他也還算恭敬,便說:“不礙事就可以,不過有人要是問起,就說是貨主寄放在這裡的,捎給廣西的朋友。”
黎志剛拍了拍大副的肩膀,伸出拇指說:“夠意思!”
邱船長走了過來,說:“貨艙裡放蘋果不合適,對貨艙和航行的安全不利。”
大副對船長說:“弟兄們只不過做點小生意,也不必太認真,要是在船上領的錢多,誰還在乎這點小錢?”
邱船長聽出弦外之音,見船艙畢竟未裝滿噸位,便採取了睜隻眼閉隻眼的處世策略,他給自己找臺階下,說:“那要注意擺放東西,不要堆在一起。”
大副嘴上說“那是那是”,心裡卻很沒當回事。
按正常時間推算,船要在大年初一前到達防城港已不可能,又得在船上過年,大家的心緒反倒安穩了起來,只是空閒時很喜歡在餐廳裡湊在一起,談論諸如公司的股票就要上市、我們就要賺大錢啦;海口的樓房就要蓋到86層、以後比新加坡還漂亮之類的話題。
何曉陽說:“我從電視上知道,海口昨天出了人命案……”
陳新民說:“死人的事在哪發生都正常,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水手長總是提醒大家:“聊天最好別聊那些不吉利的話頭,免得對航行不利。”
水手長胸前有塊粗厚的佩玉,是用紅線串的,脖子上還繞着一條粗如小指的銀項鍊,這兩樣東西算是護身符,他認爲足以保他平安,當然他更關心船舶航行的安全。他給駕駛臺的神龕換了新鮮的“紅元帥”蘋果,換了兩杯白蘭地酒。
大副點香插在香爐裡。神龕是從日本人手裡買船時所留,之後“定安”輪每每起航,船員都要放些供果、燒燒香作些表示,類似於吃風浪飯的漁民出海前對先祖祭奠一番以求庇佑。大廚按水手長的吩咐,把兩隻割了脖頸的大公雞倒提,嘴裡唸唸有詞,從船頭到船尾灑了一週雞血。
船神“吃”了兩隻雞後,我們再吃。
午餐吃雞肉,陳新民用海南話調侃說:“公吃咱也吃,真香。”說話的口氣玩世不恭。
陳新民說的“公”當然是指看不見、摸不着似乎又無處不在的船神。
橫禍
“定安”輪過了臺灣海峽,已是大年三十。按慣例除夕夜加餐。大廚、二廚忙得不亦樂乎,平時“遠庖廚”的我也動手幫廚,做些摘菜、洗菜之類的幫襯活。
晚餐不分餐,弄了三桌菜,每桌有九道菜,一份湯,葷素搭配得當,魚和豬肉是少不了的。桌上都有兩包紅雙喜煙,每人一瓶生力啤酒,菸酒算在船用招待費賬上,不會花大家的伙食費,所以人人都放心地吃。有人自備白酒助興,場面更是少有的喜慶和熱鬧。
何曉陽喜歡把別人不喝的酒都喝了,醉醺醺地說:“要是每人分一包煙該多爽啊!”
我想解釋船上的難處,卻罷了念頭,嘴上說:“對,對,對。”心裡卻想:好事做不到底,人家還不滿,但要想做到好事的“底”,何其難也。
酒量不錯的邱船長、輪機長和大副端着酒,到每桌輪流跟大家乾杯。船長的祝酒詞很簡單:“兄弟們辛苦了,過去的一年感謝大家,讓我們爲新一年的順利和成功乾杯!”
“乾杯!”衆口附和,碗碟聲響成一片。有聲響和沒聲音就是不一樣。
風浪漸大。突然間,轟隆一聲巨響,像是天崩地裂,桌上的碗碟哐啷落地,船體劇烈晃動。久經風浪的船員們不由得大驚失色,沒有了言語……水手長急忙跑去船艙處察看,大家望着美味佳餚,一時不敢動彈。
雷安邦很快就神色倉皇地跑回來報告說:“壞了,壞了,出大問題了,二層艙右側面艙蓋板斷裂了,二層艙大部分鋼材壓到了右下層艙!”
最簡單的判斷,如果二層艙的鋼材繼續向下崩落,或者說船體繼續傾斜的話,沉船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且船體有上萬噸的壓力,船眨眼間就會沉下去,救生圈、救生艇或呼叫別人的救助都幾無可能。想到這一層,船舶領導們的臉都變青了。是否要向岸上呼救成了問題。
邱船長髮令:“大家各就各位,堅守自己的崗位,等候指示!陳新民,你馬上將船上的情況報告公司。”
隨即便與大副、二副、輪機長急匆匆走上駕駛臺,發現船體已向右傾斜7°左右。
邱船長寬額上的皺紋分明瞭起來,兩眼睜得比平時大,他跑船已近三十年,還是頭一回碰上這種情況,說話從未如此失態過:“快……快……去,不要動艙內的鋼材,準……準備給左艙灌壓艙水,儘可能維持船體的平衡。”他的聲音有些顫,高大的身軀剎那間彷彿壓縮了許多。
左艙灌滿壓艙水後,顯示船體已基本平衡。但是,如果海上風浪或涌流再大,造成艙蓋板繼續斷裂,左艙的壓艙水已灌滿,也就不可能再靠這種辦法來使船體保持平衡,這就……如果……不堪設想……
邱船長不敢再想“如果……”,他立即召集甲板和輪機的全體船員商討對策,達成的共識是:船趕快向岸靠,選擇一個合適的地方拋錨停泊,調整出事的貨艙後再作計議。
從海圖上看,福建的清化灣是最理想的停泊處:近岸,有危難全部船員可以迅速離船;風浪小,水夠深,可以拋錨避風。
邱船長通過船上的廣播說:“緊急通知!緊急通知!全體船員都穿好救生衣,檢查救生艇、救生筏等,隨時備用;電報主任與就近的港方保持聯絡,隨時準備應對不測。”
“定安”輪用“前進二”的慢速度向清化灣行駛,像匹受了重傷而奄奄一息的狼,拖着一拐一拐的腿,在茫茫的草原上掙扎哀號。
駕駛臺上,手把方向盤的大副望着茫茫海面,一處處彷彿都是死亡的深淵。
我在心頭暗暗祈禱:風浪不能再大了,不能再大了,老天保佑!
各種補救措施就緒後,天已大黑。驚恐中度過兩個小時的船員們心緒稍稍平靜。有些船員回到了剛纔還在盡興喝酒的餐廳。
三副朱力說:“不管是生是死,先把酒喝完再說,免得死的時候閉不上眼睛。”部分船員在餐廳接着吃飯喝酒。我也無奈地將生死置之度外。
我發牢騷說:“貨艙配載不好,只知道做生意,只知道去找女人,我們二十幾條生命簡直就捏在一個人手裡,可怕!”
大副步入餐廳前停了停,我說的話剛好被他聽見,他衝進餐廳,左手抓住我前胸處的衣領,右手順勢啪地扇來一記響亮的耳光:“我叫你亂說!”
大副對我諸多莫名其妙的不滿終於找到了發泄口,我對他的一股惡氣也衝上心頭。
我抓起一個裝有花生米的瓷盤子反擊,但被楊冬民和小張架住,人沒打到,盤子脆響地爛了,聽了剛纔船上的轟隆巨響,盤子破碎的聲音格外刺耳。
“瘦猴”楊冬民嘴上說:“不要這樣咧。”心裡肯定希望打得熱鬧些。我知道他對交戰雙方都沒好感。
我的兩手已被架住,一腳踢去,正踢中大副的小肚子,大副哎喲一聲蹲了下來,用手捂住肚子,我平時對着沙袋練的踢腿動作今天派上了用場。
大副緩過神來,起身一拳朝我打過來,被急忙趕來的政委和輪機長用手臂隔住。
邱船長大聲喝道:“都不要吵了,事情會弄清楚的,現在最要緊的是我們怎麼躲過這場災難!”
船長平時很少動怒,偶爾發起火來也蠻有威懾力。餐廳裡一片寂靜,輪機的轟鳴聲和船艙處嘩嘩嘩的風浪聲清晰起來。
此時,電報主任陳新民跑進來:“船長,公司已同意船上的自救方案,特別強調的是,在確保安全的前提下,儘可能減少損失,搶險有功的要予以獎勵。”
搶險
“定安”輪不幸中的大幸:一是海上的風浪沒有加大,一直保持在三級左右;二是輪機主機總算爭氣,中途未出故障。若是輪機主機出故障,加上大風浪的話,如履薄冰的“定安”輪就必定嗚呼哀哉了!
第二天是大年初三,凌晨四時,船開到了福建省的清化灣,拋錨就緒後,船長通知:全體船員立即參加搶險!
我重感冒未痊癒,也戴着安全帽、穿起工作服攀梯下艙。
水手用吊機把貨艙蓋打開後,貨艙內一片狼藉,許多鋼條、鋼筋集中到了艙蓋板斷裂處的下層艙,下層艙的兩輛推土機駕駛室棚蓋被砸扁了,窗玻璃碎片散落在艙底。
黎志剛、何曉陽買上船的三十箱蘋果東倒西歪,蘋果滾了一地,爛的爛,破皮的破皮,貨艙內有一股濃得嗆人又有些好聞的蘋果味。
目睹這一情景,大副這王八蛋能不愧疚嗎?如果當初聽船長的話,不讓蘋果上船,而把鋼材往四周散放,鋼材的重心不集中在船艙中間,多多留意艙蓋板曾經彎曲的地方,這場災難或許不會發生。
我的指責並非全出於私怨。
雖然戴着手套,一觸及鋼管還是感覺到它們的冰涼。何曉陽跟陳新民一邊搬動鋼管一邊說:“看來我們這個季度的安全獎全部泡湯了。”
陳新民白了他一眼,道:“能保住命回去見你女朋友就不錯了,還想着錢。”
船長指令:“用吊機將堆得太集中的鋼條吊往周邊疏散。大管輪,你們幾個負責將散亂的鋼材重新捆綁好,並注意調節艙水。艙內光線暗,注意安全。”
大管輪幫着捆綁好一紮鋼材,瞅了一眼在指揮吊機的大副,氣咻咻地說:“如果是因強颱風船沉了,死了還可以閉眼;如果因人爲的事故翹了辮子,也太不值了。”
三管輪道:“甲板部發獎金跟輪機部分得一清二楚,是他們的原因出了事故,憑什麼要大家一塊來承擔責任?”三管輪說着用木棍一連剁爛了三個蘋果。
二管輪抓起一個沒爛的蘋果,在衣袖上擦了擦,邊吃邊說:“過新年發生這樣的事,兆頭很不好,船到哪要沉都不知道,我們還能活着到防城港的話,我要向公司要求公休。”
在我的房間裡,邱船長給我做思想工作:“我們的航行特別不順,如果公司知道你們在出現險情時打架的事,對誰都沒好處。大副是過分了,你就擔待點。他先動手打人,這是怎麼都說不過去的,我已經跟他說了,要他向你當面道歉,他也答應了。你們一定要以大局爲重,事情只要處理得當,我可以不向公司彙報你們之間的事……”
船長遷就我的意思明顯。
我心裡清楚,大副有太多把柄抓在別人手裡了,叫他做什麼心不服口也得服。這事他是罪魁禍首。船長當然也有重大責任。
我還是故作姿態地對船長說:“這事我也有錯,不應該火上澆油,把事情鬧成這樣。”
船慢速行駛,我躺在牀上驚恐得睡不着覺,總擔心船隨時都會沉沒。
禍不單行
“定安”輪提心吊膽地駛到了廣西附近海域。
邱船長曾經對我說過他三歲的小孫女的故事。他說他在M港時給家裡打電話,老伴告訴他,孫女一聽到《新聞聯播》前的樂曲就會“莊嚴肅穆”起來,端坐在電視機前,要等着看電視,一旦在新聞節目的電視畫面上看到戴安全帽的中年人或老年人,就會指着電視對別人說:“那是我爺爺。”
邱船長百思不得其解,後來想明白了:他曾經帶孫女到船上游玩過,邱船長的房間裡掛有他戴安全帽照的照片……
當時聽船長說起這樣的事,我感動得直想流淚。
“定安”輪駛進了防城港,按公司的指令,船上的鋼材將過泊到一艘掛巴拿馬國旗的外籍船上,再到碼頭裝貨回海口港。
顧不上休息,我們的船直接往外籍船邊靠。各自的船上都有人在甲板上指揮。一對比才知道,我們的所謂“萬噸巨輪”跟人家一比,還是小巫見大巫。
後來我得知,外籍船“米勒”輪有三萬的噸位,是北歐造的船,設備也比我們的先進得多。
下午五時,太陽休閒去了,天空灰濛濛的,海況不佳,海上又起風浪,“定安”輪笨拙地在轉身、徐行、斜走,漸漸靠近外國船,船再轉身、拋錨、拋纜繩……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一陣莫名其妙的強風吹來,“定安”輪的船頭控制不住,咔嚓一聲悶響,竟撞在外籍船“米勒”輪的欄杆上。
我聽到外籍船上“Fuck!Fuck!”地大喊大叫。他們的文明禮貌好不了多少,也會說“操”,只是語言不同罷了。我們這邊理虧,我不敢罵回去。
雷安邦氣咻咻地罵道:“真是倒黴透了,我們的船員不知吃錯了什麼藥!叫你們不要在船上說不吉利的話,你們什麼都說了,什麼都敢做,能不惹禍嗎?”
我知道他是在暗指我和大副打架的事,但這跟碰人家的船有必然聯繫嗎?有時候不符合邏輯的事只要義正詞嚴地說出來,聽起來就很像符合邏輯。
邱船長沮喪而又鎮定地說:“不管怎麼樣先把船靠好。”他又通知電報主任陳新民立即將情況及時報告公司。立即報告公司的通常都不會是好事情。怪不得外國人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定安”輪靠上外籍輪,捆紮穩當後,邱船長、大副和我主動上對方的船上欄杆查看被碰撞的損壞程度,外籍船塊頭大、派頭十足的船長、大副和水手上來指指點點,綠眼睛溜溜地轉,說這道那了一番。
我給邱船長一一翻譯,邱船長向對方道歉了一番。
我用英文如下記錄:1993年2月13日17時25分,“定安”輪向“米勒”輪靠泊,兩輪成30度角,因海況甚差,相靠時東北風由3-4級突然增至7-8級,“定安”號輪船頭碰斷了“米勒”輪圍欄欄杆三根,上粗條欄杆呈彎曲狀,有裂痕。
大塊頭外籍船長將以上記錄過目後,粗豪的下巴一揚,點了點頭,沒提出異議,痛快地簽了字,同時吩咐手下用照相機拍攝了相關的照片。對方用英語作的記錄邱船長也簽了字,並互蓋船章。
這樣的海上事故意味着或輕或重的經濟損失,我們的心情好不到哪去了。
“勝利”
從“定安”輪吊裝到“米勒”輪的鋼材已裝完五千噸,全部完畢後都得趕船期,多待半天或一天,都將是重大損失。
“定安”輪將與“米勒”輪僵持不下的情況再次上報公司,公司一時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便指示“定安”輪與當地港監保持聯絡,再作定奪。
我在辦理離港手續時,得到“定安”輪意想不到的消息:“米勒”輪本應在發生海事的二十四小時內向當地港監報告此事,有港監的介入,在海事賠償上纔有足夠的法律效力,不知他們有意還是無意地疏漏了這一法律細節,或純粹想敲詐勒索。
這種情形下“定安”輪可理會,也可不理睬“米勒”輪提出的過分要求。
經與公司反覆商議,“定安”輪決定不理“米勒”輪,在第二天吊裝鋼材完畢後將餘下的鋼材運回海口,這一決定使大家都興奮起來,過不了大年還有希望回去過小年。船回船籍港能回家鄉見到親人和好友,總是船員求之不得的事情。
冷靜一想,大家又覺得事情沒有這麼簡單。“米勒”輪會輕易放過“定安”輪?現在還捆綁在一起呢,到時會不會發生鬥毆呢?真要鬥毆又有幾分獲勝的把握……邱船長提出這些問題後,決定先把船上的婦女和兒童用交通艇轉移至防城港,交由在港的公司業務員處理好食宿和交通事宜。
之後大家不由自主地把空啤酒玻璃瓶收集了起來,大廚、二廚把能找到的刀、棍、斧都集中在一起。
在全體船員的動員會上,疲憊不堪的我還是很快到了場。
邱船長把第二天清早起航前的各方面工作做了佈置,最後提出了一個最具體的問題:“明天一大早誰上‘米勒’輪去解纜繩?”
船上一陣沉默。“我去!”何曉陽毅然表態。
都說他練過幾手,但從未見他表現,我也看到他在船艙頂煙囪的沙袋上練拳擊。不管怎麼說,何曉陽的勇氣讓大家對他刮目相看。
那夜,對邱船長和我們船員來說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第二天早晨六點,天還烏濛濛的,“定安”輪全體船員無一例外地都起牀了,各就各位做好了準備,疲乏的我最後一個趕到船艙。何曉陽穿着軟底布鞋,輕捷地從“定安”輪爬上“米勒”輪,迅速地在解纜繩,當即被“米勒”輪的值班水手發現,其中一個黑皮膚水手氣勢洶洶地跑了過來,靠近何曉陽時,何曉陽擡腳往後一踢,正中來者的心窩,黑皮膚水手嗷嗷直叫。他招呼同伴過來,另一個白皮膚水手趕到,手抓酒瓶往何曉陽頭上一砸,何曉陽光顧着解繩,來不及躲閃,我從望遠鏡看到他的頭在流血,酒瓶玻璃碎片彈落在甲板上……纜繩解開後,何曉陽起身揮拳,直擊白皮膚水手的眼部,趁對方捂眼之際,何曉陽急匆匆地跳回了“定安”輪,只聽見“米勒”輪拉響了船鈴。
大副和水手長把何曉陽扶進房間,給他的傷處上藥,之後用紗布包紮,何曉陽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樣子很嚇人。
“定安”輪在緊張而小心翼翼地啓動,這時候“米勒”輪的欄杆前站着十多個不同膚色、身材高大的船員,大塊頭船長髮話了,責問“定安”輪爲什麼不把問題處理清楚就離開。這時候英語水平顯得格外重要,我用流利的英語闡明對方的理虧,並婉轉地說明“定安”輪必須迅速離開的理由。
大塊頭船長說至少要打一聲招呼,他眼睜睜地看着“定安”輪一米一米地離開,後來他向“定安”輪揮動手中的照片,嘰哩咕嚕地在喊叫,聲音越來越聽不清,大概是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之類的話。
發生惡戰已不可能,邱船長鬆了口氣,臉色還是難看。
我出了一身虛汗,突然發現一直在給大家壯膽的“瘦猴”水手楊冬民在關鍵時刻老躲在艙蓋板的屏障物後面,大家笑話他時,他說他在密切注意船位,看會不會再發生碰撞,他說得有些道理,大夥便不深究。
“定安”輪的船務公司後來並沒有收到“米勒”輪提出索賠要求的函件,大約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們有理中也有理虧處;二是真要認真起來,除開花費的成本,他們也不會得到什麼大便宜。
在“定安”輪與“米勒”輪的鬥爭中,“定安”輪似乎是“勝利”了,公司認爲“定安”輪船員能將功補過,所以不再打算扣發船員們本航次的獎金,但大家都得意和自豪不起來。
“定安”輪將抵達海口港口時,邱船長向船員宣佈公司的最新決定:
一、何曉陽因公負傷,享受公費醫療,榮立三等功,獎勵一千元;
對公司的“最新決定”,我高興不起來。
資料寫作者:葉海聲,作家、海員,現居海口。以上資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