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飛版VS騰訊版《三體》改編的得與失
◎餘小魚
讓大家期盼已久的網飛版《三體》終於粉墨登場。隨之而來的,則是無法避免的一系列爭議。比如,快節奏的敘事是否算對美劇娛樂化傾向的妥協?對人物大刀闊斧的改造是否合理?作品對原作的理解又是否準確?當然,還有網飛版《三體》與騰訊版《三體》的比較,等等。
技術性的細節固然不容忽視。但更重要的問題是,與劉慈欣寫《三體》的年代不同,互聯網與人工智能的崛起正在深刻影響當下社會文化的走向。那麼,今天我們又該如何看待《三體》以及相關影視劇的改編?
如果看不清劉慈欣在小說中是如何將分裂的個人意識還原爲統一的有機經驗,如果看不到他如何運用末日敘事模式成功召喚出人類共同體,實現對人類的整體性呼喚,我們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三體》到底該如何改編
相比騰訊版,網飛版《三體》的敘事節奏確實快到飛起。八集就已經讓《三體》三部曲中的主要人物悉數登場,劇情也進行到了“面壁人”的階段。有人讚賞這種改編策略,認爲這樣做可以使情節更緊湊,避免注水;但也有人不認同網飛版的“魔改”,認定創作者根本不懂劉慈欣。
欣賞口味本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非要爭出個所以然意義並不大。但從兩種意見的分歧中不難看出,公衆對《三體》的影視改編一直存在着某種程度的誤解。
誠然,小說《三體》因爲多年來的暢銷一直被視作故事性很強的作品,但故事性強並不意味着容易進行影視改編。小說的忠實讀者都知道,《三體》並沒有太多適合影視化的動作場景。被大家津津樂道的“古箏行動”、三體世界的探測器“水滴”,又或者是地球艦隊的末日之戰,都是精彩的段落,但並非小說的主體。
回頭來看,《三體》真正吸引人的地方在於故事背後的思想性,它從來就是一部並不通俗的通俗小說。既然如此,討論《三體》的影視化,就不應該糾結於一些人物的設定、服化道的安排、電影特效的水準等細節。重要的是,如何把《三體》的“思想”通過文字到影像的媒介轉換完整地傳遞給觀衆。
騰訊版《三體》追求的是“還原”,以至於常常對書中的科學常識、思想進行長篇累牘、逐字逐句的展現。這樣做的好處是容易獲得“原著黨”的認可,缺陷是敘事節奏略顯緩慢、拖沓。與其說這是騰訊版的失誤,倒不如說,把文字表達的思想硬生生“翻譯”成影像,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網飛版《三體》確實加快了敘事節奏,加入了人物關係的愛恨情仇,提高了娛樂性,但缺陷也很明顯:過分的簡化讓很多“原著黨”以外的觀衆很難理解小說《三體》思想的精妙之處,也讓整部作品更接近於強調爽感、懸疑的傳統美劇。
舉個例子,網飛版《三體》中的葉文潔在得知三體人把地球人稱作“蟲子”後,立刻隱約地表現出後悔、不甘的心情,然後選擇對索爾(即原作中的羅輯)面授機宜。如此改編,給人的感覺是葉文潔被三體人矇騙上當了。這是美劇的通俗化表達,但也把人物的矛盾、複雜性給臉譜化了,沒有讀過原著的觀衆很難從中看出葉文潔對人性的深刻思考。
這也引出了《三體》影視改編的關鍵性問題:如何在保留《三體》思想內核的基礎上,進行恰當的情節改造?從根本上來說,創作者應該追求的是思想、意境上的契合,而不一定是情節上的契合。
如何才能讀懂《三體》
末日敘事模式是科幻小說中常見的套路,並不稀奇。但是,以往的末日科幻作品通常設定十分短暫的末日時限,以製造迫在眉睫的危機感、緊張感,比如好萊塢電影《後天》中的末日就在“後天”。而《三體》與衆不同的特點,在於其設定了超長的末日時限——從三體危機發酵到三體人來到地球,有漫長的450年。
爲什麼要這樣設計?因爲劉慈欣關心的不是末日敘事模式帶來的娛樂性,而是末日如何將所有人的命運聯結到一起的深刻命題。於是,在《三體2》中,不管是既有權力的操控者(比如面壁者們)還是命令執行者(比如太空軍政委章北海),不管是知識技術精英(比如喬治·斐茲羅將軍和艾伯特·林格博士)還是平民老百姓(比如張援朝、楊晉文和苗福全等小人物),都在共同的時間中朝着那個“共同的末日”艱難地行進。這種敘事模式背後,指向的是一種人類共同體的表述。
而這恰恰凸顯了網飛版《三體》的致命弱點。“牛津五傑”的設定有其優勢,不僅增強了劇集的戲劇性,還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原作小說人物塑造上的扁平化傾向。但是,把分佈在三部曲中的汪淼、羅輯、雲天明、程心、楊冬等人設計成朋友、戀人、師生關係,又完全違背了劉慈欣的人類共同體表述——反抗“共同末日”的任務,再一次落到了世界少數精英的手中,異化爲一個小圈子裡的情感遊戲。
於是,當劇中的程慬(即書中的程心)和她的同事絞盡腦汁地思索如何對抗三體人時,全世界的人再次淪爲背景板,就像美劇無數次重複演繹過的通俗故事一樣。如果說小說《三體》在敘述層面通過一場“共同的末日”實現了對人類共同體的呼喚與表達,那麼網飛版的《三體》則破壞了這個整體性意識,再次將“我們”縮小爲幾個好萊塢式的孤膽英雄。
劉慈欣在科幻小說創作中的一個關鍵詞無疑是“宏”,比如宏電子、宏原子、宏紀元等。“宏”更代表着一種大尺度、大視野的宏大視域,比如其小說中頻頻出現的巨大物體、複雜結構、漫長時間等。在當下世界普遍注重個性、消解崇高的背景下,劉慈欣的大視野爲整合零散化的個體開闢了全新的空間,而網飛版的《三體》顯然還無法達到這樣的境界。
什麼纔是《三體》的“靈魂”
事實上,網飛版《三體》和騰訊版《三體》不是沒有共同點:它們都致力於塑造英雄主義的人物形象,用道德、理想描繪“大寫的人”。這可能是電視劇集作爲通俗文藝作品不可避免的“套路”。但小說《三體》的真正成功之處並不在於此,而在於表達了公衆對於全球化乃至現代文明深感疑慮與不滿的情緒。
比如,善良的程心先是在愛的名義下導致了對三體侵略者“黑暗森林威懾”的失敗,又讓星環集團放棄了“光速飛船計劃”,從而釀成了太陽系覆滅的悲劇——這顯然是對一系列現代文明價值觀的質疑和反諷。
在劉慈欣的小說裡,傳統的道德底線歷來是“可疑”的。這並不是說,他是個反人文主義者,而是他用生動的故事揭示了人性、道德等因素在社會(宇宙)面臨重大挑戰與困境時的侷限性。
而網飛版的《三體》有意把程慬(程心)塑造成更智慧、更勇敢、更有血有肉的人,比如她和威爾·道寧(雲天明)的情感聯繫就構成了整部劇集最動人的段落。如此做法或許符合當下的流行趨勢,但恰恰與劉慈欣的本意背道而馳——比起純真的情感,人性的缺陷纔是他的關注點。
值得注意的是,劉慈欣不迷信人文主義,並不意味着他是現代文明中極端科學主義/理性主義的忠實擁護者。比如,三體人爲了保障本文明的生存,建立起了高度科層化與效率化的行政系統,對集體目標高度重視,完全忽視“人性”。那麼,即使人類能夠像三體人一樣,依靠理性主義的無限膨脹在“黑暗森林”中僥倖求得生存,是否就真的值得慶幸呢?《三體2》中的一句話已經給出了答案:“給歲月以文明,而不是給文明以歲月。”
《三體》冷峻地描述了人類作爲生物的本性以及社會(宇宙)無情的一面,描述了我們必須直面的骨感現實。因此,人們大概也應放棄一些自身的對完美社會的浪漫幻想,放棄一些非常高調但不着調的所謂“道德”“理想”。這是《三體》的“靈魂”,也是對創作者的極大挑戰——影視劇作爲應該迎合大衆的流行文化產品,怎麼去恰如其分地展現這些“有違”傳統認知的思想?
至少到目前爲止,兩個版本的《三體》都還沒有觸碰到上述問題的核心。因此,現在就斷定它們的成敗得失還爲時過早。無論如何,《三體》的影視化不應該是複述英雄拯救地球或人性救贖世界的老套“童話”。
科幻是一種景觀,但不應僅是一種外在的景觀。就此而言,比起演員的表演、特效的展現、劇情的改編等技術細節,哪個版本的《三體》能傳遞出劉慈欣對現代文明的冷靜審視和深刻焦慮,纔是接下去真正值得關注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