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翻經濟全球化、懷疑自由民主:西方兩大秩序的自我否定

兔主席/tuzhuxi 20240715

接下來,讓我們聊聊經濟全球化、逆全球化、西方政治與意識形態的變化、中國企業出海的現實問題等一系列話題。都是茶餘飯後簡單聊聊,概念爲主。

1.從“經濟全球化”開始

中國人對“經濟全球化”是普遍抱有好感的。大多數人都有直觀的感受:中國真正的經濟騰飛是從本世紀初加入WTO開始的。在加入WTO之前,中國也已享受了十多二十年對外開放帶來的好處——當然這段時期更多的是區域經濟:港臺華僑及日資企業投資撬動的製造業發展及外向型經濟。有了這幾十年的經驗,應該說絕大多數中國人都成了“經濟全球化”的“信仰者”。當成爲一種信仰的時候,經濟全球化就不僅僅是一個政策工具了,而是一種意識形態,一種價值。

強調再多都不爲過:爲什麼會有這樣的“信仰”呢?因爲中國從經濟全球化裡獲得了實實在在的好處。

所以中國現在成了經濟全球化的主要倡導者。

但如果我們仔細看一看過去幾十年發達國家/市場的趨勢的話,會發現他們社會裡有越來越多的經濟力量、社會力量、政治力量乃至文化力量都是反對全球化的。但這種反對轉變爲政治政策,甚至成爲一種潮流和趨勢的時候,我們稱其爲“逆全球化”,保護主義、經濟民粹主義……各種標籤,各種主義。

中國是被引到經濟全球化的體系裡來的,現在在一線倡導全球化;美/西方是經濟全球化的始作俑者,現在又反對全球化。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2.利益纔是硬道理

原因不能更簡單:即中國從全球化中得到了更多的好處——而且是大多數老百姓能夠獲得的實實在的好處,都是全球化的“贏家”;美/西方社會則相反,越來越多的人認爲全球化損害了自己的利益,除了最大的、能夠自由流動的大資本和大企業外,通通是“輸家”。一開始,反對的只是普通的工人/勞動者和中小企業,然後擴大到規模企業,擴大到官僚體系,擴大到更廣泛的民衆及社會力量,最後轉化爲政治力量,再轉化成政治理念、意識形態及具體的公共政策。從經濟全球化整個體系最大的倡導者和維護者——美國的例子看,實際上左翼和右翼都已經不再支持經濟全球化,甚至雙方給出的理由、診斷和處方都是類似的。

這時,“經濟全球化”歸根結底只能是一種理論,一種假說,一種政策手段。它到底能不能成立,屬不屬於“真理”,是要通過實踐去檢驗的;它好還是不好,能否被老百姓接受,也是有評價標準的,即要看它到底能不能服務大多數人的利益,提升大多數人的福祉。

當它“奏效”的時候,就變成了真理,似乎上升成爲了某種意識形態和價值。前提是它要“奏效”;

當它不再“奏效”的時候,瞬間就會被請下神壇,打回原型,遭到無情的唾棄。

這就是經濟全球化目前在美/西方國家的待遇——也許它還在被少數學院知識分子、精英、資本呵護着,但卻被越來越多的普通人所拋棄。

這裡要特別指明一下,我們所說“經濟全球化”,背後是有理論基礎的,大家都熟知的標籤就是“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學理上,往深了溯源,有奧地利經濟學派、芝加哥經濟學派之類種種傳統。再往前翻,還有亞當斯密以降的西方古典經濟學。但對於普通人來說,是不需要知道這些東西。對於普通人來說,所謂“經濟全球化”,其實就是市場經濟、資本主義在跨國場景、全球場景裡的應用。

而在跨國的語境裡應用市場經濟和資本主義的理念與方法,在相當長一段時期,是大多數西方政策制定者、技術官僚、知識分子、政客、受過高等教育的中產階級乃至普通民衆都相信的東西。對於許多人來說,這就是他們的世界觀、價值觀、方法論、基本信仰,是他們自小長大所處的根本秩序,他們從小就透過這樣的價值觀認知、理解世界,並意圖改造世界。

上個世紀(特別是二戰之後)的國際經濟秩序,都建造在這個體系的基礎之上。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貿組織、“華盛頓共識”等等,都是這個體系的一部分,美國就是這個體系最大的維護者,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

——一些發展中國家從中受益,經濟發展了,人民福祉提升了,成了全球化的擁護者;

——發達國家也從中受益,且拿走了蛋糕裡一大部分的份額。雖然不同國傢俱體情況不同,但絕大多數國家都解決了“分贓不均”、“貧富差距”的問題(即大資本大企業受益多、老百姓受益少的問題)。

這個體系能夠讓大多參與者都分得到好處,所以能夠運轉。

3.“不可證僞”,以及經濟藥方和政治藥方的綁定

但也有一些國家未能從經濟全球化中得到好處,經濟發展停滯不前,資源遭到發達國家的變相掠奪(新的經濟殖民主義)。

但這些都不構成對“全球化”基本命題的挑戰:因爲:

——可以聲稱這些國家等自由化政策執行得不夠徹底;

——可以聲稱這些國家的政治制度有問題,即沒有依照西方的模式去改造自己的政治形態。

所以呀,你國搞不好經濟是你國自己的問題呀,不是經濟全球化的範式有什麼問題。

這裡也可以看見,市場經濟/新自由主義 與 西方選舉政治/自由民主 是要雙管齊下的藥方。

西方人根據極爲有限的樣本也認真的相信,這兩者之間是有雙向勾稽關係的:

——一國只要搞了市場經濟/資本主義/新自由主義,就必然會推行西方政治制度(自由民主);

——一國推行了西方政治制度,也必然會選擇市場經濟/資本主義/新自由主義;

——這兩套東西,如果不組合在一起的話,哪個都搞不好。

他們還提出了各種理論,說得跟真理一樣。(插一句:年輕人在求學階段,會特別願意相信各種宏大敘事,受各種理論影響。年紀大了,在現實宇宙呆久了,就不會輕信這些東西了。或者至少說,對宏大敘事會更加懷疑和審慎)

我們也看到了,由於樣本太少,案例太特殊,條件太複雜,這套理論幾乎無法被證僞。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這套理論沒有被證僞,而且被奉爲真理,視爲人類世界的終局。(福山“歷史的終結”)——它是人類社會終極的政治經濟文明形態,終極的解決方案。

4.解鈴還須繫鈴人:西方自行證僞

直到這套藥方被發現不再“奏效”爲止。解鈴還須繫鈴人,推倒這套理論的,還得是西方自己。

他們:

——發現一個國家並不是推行了市場經濟/經濟自由化就一定會推動西方選舉政治;

——在一國國內,發現市場經濟/經濟自由化/資本主義是有侷限的、缺陷的;

——在國際之間,發現市場經濟/經濟自由化/經濟全球化並不能讓所有人同時受益;

——發現經濟全球化反過來還會放大一國國內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缺陷與侷限(即已有來的問題更加嚴重了)

——發現一國國內,選舉政治/自由民主可能會讓國家的政治、政策陷入僵局、停擺、撕裂;

——發現資本主義,以及受到經濟全球化加碼的資本主義會更加加劇社會分化,加大國內的政治撕裂與僵局,甚至推向某種內戰。

——發現將選舉政治和經濟自由化從一國拓展到多國,構建更大的政治體,會帶來更多的問題(即歐盟的問題,以及脫歐邏輯)

但最爲核心的,還是普通民衆的經濟利益。只要經濟利益受損了,就一切都不好了。

選舉民主需要建立在經濟不斷向好,老百姓一片團結的基礎上的。社會分化、族羣分化,經濟預期分化,沒有欣欣向榮的感覺,那老百姓也沒有心情搞選舉政治了,想還不如推個強權領導人。

這就是特朗普,以及共和黨所醞釀的“2025計劃”(Project 2025)——通過系統性改造美國的官僚體系,把美國全力推向權威主義、非自由民主(illiberal democracy),甚至某些法西斯主義。

這也是美/西方政治的一種潮流。

觀察全球政治,我們應該可以看到,當下,美/西方文明主導的兩大秩序,政治秩序——選舉政治/自由民主;經濟秩序——市場經濟/資本主義,在新的挑戰下,都出現了問題。但歷史的發展方向不會是去“推翻”兩個秩序,而是內涵、形態的不斷演變、發展。

——比如承認經濟全球化範式的內在缺陷——即“正統”理論的經濟全球化是無法在各國都滿意的情況下運轉的,它需要太多脫離現實世界的條件;

——承認對外搞經濟全球化 + 對內搞自由市場/新自由主義的話會出現大量國內經濟社會問題;

——看到選舉政治/自由民主的侷限性,可能不適合過於龐雜、複雜的政治體。

最簡單的解決方法,最好的突破點,實際上還是社會主義。解決了大多數人飯碗的問題,就能消解大量矛盾。包括經濟全球化帶來的問題;包括國內政治文化意識形態分歧帶來的問題。

難就難在於,在西方選舉政治體制裡,要推行社會主義,要麼國家人口規模比較小,要麼社會比較“同質化”;如果一個社會有大量移民涌入,或者本土種族/族羣等矛盾非常大,就很難推行社會主義,因爲人們相互不團結,被切割成許多很小的團體(血緣、民族、宗族、宗教、語言、文化、傳統等),把彼此看作利益對立面而非共同體。

這個時候,要推行社會主義的話,要麼改變政治秩序,推行權威主義,自上而下硬推;要麼就先解決人口問題(驅逐移民、種族清洗。極端後就變成了納粹的“民族社會主義”)。

這裡順便指出,歐洲文藝復興以來的許多理論都喜歡塑造理性的人、理想主義的人,低估社羣身份對個體的意義:他們要麼高估人的自私性(以爲人是純粹理性的,沒有羣體性和利他性)、要麼高估人的利他精神和理想主義情懷(認爲每個人都有美好天性,能夠被塑造,願意爲各種美好理想買單)。

5.歐洲/西方理論的侷限——“幾百年前的白人男性”問題

個人觀點,所有來自歐洲的政治和經濟理論及其所構想的秩序,都有一些先天侷限,即它們都是一兩百年前的白人男性思想家、理論家在一個人口有限、族羣及意識形態高度同質化的國家裡,坐在房間裡想出來的。他們設想的理論都是結合並適用於自己歐洲本土母國的。

由於思想家、理論家的人生經歷、經驗的侷限,所謂見識不夠多,腦洞不夠大,所以理論大多是簡單化的、理想化的、“幼稚”(naïve)的,一旦適用到更大、更復雜的場景,特別是跨國場景,就會出現問題。

——構想跨國“競爭優勢”這一樸素理念的經濟學家想不到可能會出現這樣的一個國家,即以最高的效率生產幾乎所有產品,在國際上市場可以形成壟斷之勢;

——構想自由主義政治理念的哲學家和思想家無法想象現代國家的複雜程度:沿着信仰/宗教、種族、民族、階級、性向展開,同時信息科技和算法讓人們進入“後真相”時代;

——設想沿着階層、階級邊界進行鬥爭的左翼思想家們想不到人們的種族/族羣身份比階層重要得多,一國國內跨種族的階層聯合都很難實現,不要說在全世界範圍內跨國實現。

所以,我們看到的種種問題,無論是制度理論呈現出的問題和流弊,還是許多國家社會內部出現的矛盾,各種左翼右翼的民粹動向,各種“逆全球化”的潮流,以及國際間的地緣政治紛爭——許多問題背後的深層次原因,實際上就是過去兩三百年在歐洲(及美國)形成的理論已經難以解釋、解決當代社會面對的複雜問題。

今天先聊到這裡。都是茶餘飯後的漫談,聊到哪兒算哪兒。後面,我們會再探討一下,從歷史維度,如何回看中國與經濟全球化的關係?未來我們如何應對“逆全球化”問題?以及非常現實的問題——中國企業該如何出海呢,“卷”完之後的龐大產能如何投放到國外呢?這時,可能需要回顧一下美/西方的“心路歷程”——他們如何從全球化的“受益者”變成了“受害者”,我們會不會變成他們,如何避免變成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