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貳《玉璣子傳》文字版 瞭解雞哥身世

玉璣子傳之一

——童年玉璣子

玉璣子從懂事開始,陪伴他的就是家裡空蕩蕩的大房子,他從未見過別人燦爛的笑臉,也從未感受過親人溫暖的懷抱。大概也是由於這樣的遭遇,使他日後對人世冷暖看的更淡薄些,更極少爲人情涼薄而傷心動容。

後來玉璣子回想往事的時候,並不覺得自己的童年有多麼悽苦悲涼,彷彿他的一生,就應該是那樣開始的。至於承歡父母膝下、共享天倫這樣平凡孩子應當享受的童年,他並不覺得對自己有多大價值。

其實玉璣子本身大戶人家的獨子,本該有着豐衣足食十分幸福的童年,可是,在一個飛雪漫天的冬日,他的人生髮生了全然的改變……

那是玉璣子四歲那年,一場冬日的傷寒裡。那一年傷寒盛行,大雪紛飛了整個大荒。玉璣子的祖母也病倒了,所有的僕役都奔忙着照顧老祖宗,更是沒人注意到,那個把小小身子躲進被窩裡,因高燒瑟縮的孩子。

玉璣子從小就不愛與人說話,雖然明知身體滾燙,卻只是低聲呻吟着,從未高聲叫喊。再後來,他漸漸連叫喊的力氣都沒有,只覺得眼前漆黑,頭腦眩暈……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迷霧之中他見到了一個黑色的小孩影子,通體有一種很熟悉的味道,帶着一種從未感受到過的濁氣力量的魅惑力,不知不覺吸引着他。

“你是誰?”玉璣子問那個黑影小孩,這是他第一次主動開口說話,然後他想向那個孩子走過去。

“不要過來!”小孩兒怒喝道,“回去,回到大荒的世界去,去尋求力量,等到你力量足夠強大,我們會再次相逢。”

玉璣子站在黑暗裡,沒有再向前。他生性倔強乖僻,和少按照別人的話辦事,而這次,他居然連那個黑影小孩的名字都沒問,就默默轉身,退了回去。

是的,那黑影孩子是他第一個信任的物體,不,放佛,也是他在蒼茫天地之中,唯一能夠信任的東西。

許多年後玉璣子知道了,那個邪影小孩,其實,是另一個自我。是的,如玉璣子這般註定不同凡響的人,能信任的唯有自我。

可當他醒來時,自己的高燒已退,而家裡的宅子,卻成了一個死宅。——祖母、父母、家丁、甚至每一條狗,都已變成了屍體。

更奇怪的是,從此後,玉璣子的身體,百病不侵。

——當你獲得一件東西的時候,就需要付出一定代價。此後,玉璣子一直這麼相信着。

此後,沒人敢靠近玉璣子的家宅。哪怕貪圖這裡財產的親戚和盜賊們亦不敢靠近,畢竟,一夜之間,這個宅子的所有生命都死得乾乾淨淨。而這個在死人堆裡活下來的小孩子,也讓人覺得不詳,何況,他還是個這般性情乖僻,獨來獨往的孩子。

於是,一個孩子,就這麼守着一座死宅獨自過了三年,渴了自己再家中井裡打水,餓了去集市上買些吃的,直到,他遇到人生中的第一個師傅,雲麓門人莫非雲。

玉璣子傳之二

——拜師莫非雲

提到莫非雲的時候,玉璣子往往會沉吟很久,躊躇半天之後,微微點點頭,道:“我很感謝我的第一個師父。”

當然有一些話玉璣子不會對別人說的,只有作爲莫非雲門徒時,他曾有一度想忘掉曾經出現過的那個影子小孩,像普通人一樣的生活。而有着如此崇高的人格魅力的人,玉璣子終其一生,也只見到這麼一個。

玉璣子七歲那年,從集市上買了包子回來,走到家門口,就見一個三十來歲雲麓門人默默站在他家門口,凝視着那雜草叢生的院落,然後凝視着走到門口的他。

“你的家人都死了。”莫非雲看着玉璣子,淡淡嘆了口氣。七歲的玉璣子就這樣望着他,不閃躲也不退讓,定定看了他許久,方默默點了點頭,孩童的眼鏡裡沒有任何內疚和悲傷。

“你見到那個影子了。”莫非雲問他。

玉璣子點頭,那如豆的黑眼睛陡然發出了炯炯的光亮:“你知道他,那麼,你也應該知道,獲得力量的辦法。”

“是的,我知道。”莫非雲應道。

“我要跟隨你。”突然地,玉璣子擒住了莫非雲的衣襬,死死不放開,“請告訴我獲取力量的方法,我樂意付出任何代價。”

莫非雲沒有拒絕玉璣子。他只是默默注視着這個孩子許久許久,然後微微點了點頭:“好吧,一起走吧。”

於是,莫非雲在共同修行的第一夜向玉璣子全盤托出了他家人的死因,以及邪影的秘密

莫非雲說,玉璣子那夜見到的是另一個自我,這個自我充滿了濁氣,所以被神靈封印在異世界裡。他體質天生通靈,在生死關頭,能與異世界的自我相通,而那個黑影子在最後霎那,汲取了全宅的所有魂魄,以換取玉璣子的重生。

“也就是說,如果不是他,我就死了。”玉璣子輕輕嘆了口氣。

“從另外一個意義上來說,如果不是他,你家人還在幸福美滿的活着。”莫非雲補充道,然後,他偷偷看了看這個孩子的眼睛。

還是那麼平靜而清澈,沒有任何的悲愁和自責。

“真是個有趣的孩子,從不否認自己存在的意義。”莫非雲突然淡淡笑了,“說實話,我真羨慕你的自信。”

很久很久以後,玉璣子從雲麓門人哪裡知道了莫非雲在雲麓派的地位,他是雲麓術法最傑出的弟子,卻在權力爭奪中受到排擠,最終被逐出門派,雲遊濟世,願做閒雲野鶴。

莫非雲是極優秀的人,但他不敢肯定自己存在的意義,跨不過那座權力骯髒的橋,所以,莫非雲可以成爲污濁世界裡一片潔白無瑕的羽毛,但,成不了全天下

玉璣子在莫非雲身邊修習了八年。這是八年心無旁騖一心獲取力量的年歲,他深諳雲麓各類術法和心訣,也慢慢悟到了武學的精要。

除了傳授武學之外,莫非雲很少跟玉璣子說話。他似乎完全不在意這個漸漸成長的孩子內心的變化,也從不以老師的身份去幹預他的思想。

“神靈不是說,邪影有壞處,於是把邪影封印起來了麼。我想去尋找他,其實是逆天的事情,你爲何不教導我走上正途?”有一次,玉璣子自己忍不住,問莫非雲。

“因爲,連我都不敢肯定,什麼是真正的正途。”莫非雲淡淡拂了拂衣袖,“你不過是想找到另一個自我,與他合爲一體,成爲大荒開始時,真正的人。就我看來,這個慾念,並不過分。”

大概莫非雲也一直在懷疑這個世界的,懷疑這些早被人設定好的是非曲直仁義道德是否是真正的真理,只不過,他對自己並沒有玉璣子那樣強烈的信念,他沒有勇氣去挑戰這個世界的潛規則,沒有足夠強大的毅力,去向世界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

於是,他能教給玉璣子的,也只有武藝本身,其他一切,他都留給這孩子自己參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莫非雲把自己當成了玉璣子的橋,然後,默默望着他走到自己身上,跨過去,走向,一個嶄新的未來。

玉璣子十五歲那年,莫非雲告訴他:“我不能教你更多了。”所以,莫非雲帶他到了一片竹林中的小茅屋裡,在那裡,玉璣子見到了太虛魔女冷喻

那是個極美麗的女子,雖然不甚年輕了,卻依舊豔光照人了的,她身後跟着一個巨大的女性邪影,颯颯的陰風縈繞在影像周圍,平添一股邪魅的華麗。

“你也是帶着邪影的人。”看着她身邊的女性黑影,玉璣子好奇的問,“你不想跟她合爲一體嗎?”

冷喻很耐心地向玉璣子解釋了太虛術法裡,邪影的由來。

太虛的通靈真言,雖然能喚出邪影,但這影子裡的靈性被封住了,也就是說,這個被喚出的影子雖然能夠按照主人的指示戰鬥,但他像個被捂住耳朵蒙上眼睛的人,根本不認識操縱它的人是誰,所以,也無法真正與主人心靈相通。所以,太虛弟子哪怕用真言喚出了邪影,卻只能看着一個機械戰鬥工具,近在咫尺卻如遠隔天涯。

不過,當他解釋完一切後,卻對莫非雲說:“我不能收他爲徒。”

冷喻給出的理由很簡單:“因爲他的眼裡沒有恨,所以,我不相信他能夠逆天弒神,改變這個污濁的世界。”

是的,一個真正不凡的任務,他絕不會隨意開口請求,但,當他開口的時候,便重於千金。

不過半年後玉璣子還是成爲了冷喻的徒弟,因爲他學會了恨。在那個夏天裡一個雲麓仙居的中年人來投奔莫非雲,從不與外人爲伍的莫非雲竟接納了他。

莫非雲對玉璣子說:“當年,我叛出師門時,就是這位風落師兄放我一馬,讓我從後山逃跑。”

風落是個健談的人。哪怕對沉默寡言的玉璣子,他也滔滔不絕的向他述說門派往事。從風落這裡,玉璣子第一次知道雲麓仙居是女魃創下,並留有三卷天書裡,記載了雲麓術法的至高境界。他還鼓勵玉璣子說,他天資聰穎,假以時日定有大成。

可就在風落到來的第三個晚上,一羣雲麓弟子包圍了莫非雲所居的山洞,玉璣子想起身與師父共同戰鬥,卻發現自己身體癱軟無法動彈,很明顯,中了軟麻的藥劑。

“既然要害我,十二年前爲何放我走。”當燒紅的烙鐵印到莫非雲胸膛上時,男人依舊冷靜地看着風落。

“此一時,彼一時。”風落微微嘆了口氣,“雲師弟,並不是人人都能如你般,十二年一點也不改變。”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很羨慕你。”風落拂袖,轉身離去,不再看面前受着各種拷打折磨的男人。

五年後玉璣子披着太虛道袍時,還在西陵城見到過風落,這一場背離和出賣讓他當上了雲麓大國師的助手,封妻廕子,也算有了一場富貴。

而十五年後,在一場政治變動中,玉璣子終於登上二國師之位,而這場傾軋裡,風落全家西市問斬。

作爲二國師的玉璣子坐在高臺上,親見了這一場屠殺。那時他面無表情,不過,他身邊一個門徒注意到,他眼睛在行刑臺東北角的犯人臉上,稍微停留了那麼幾秒鐘。

也許,那個時候,玉璣子把回憶留給了莫非雲。

莫非雲是被折磨死的。那一夜玉璣子可算領悟到了什麼叫做雲麓的三卷天書術法,先用烙鐵把他的身體燙的遍體鱗傷,再用火、水、風的術法一點點灼燒冷凍這缺損的皮膚,他們不遺餘力的折磨莫非雲的每根神經。

玉璣子記得,那些拷問着口裡,不停吐出“冷喻”的詞眼,而爲了維護這個名字,莫非雲就這樣撐到了死亡。

當後來玉璣子瞭解到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後,不禁在心裡感慨,他的第一個師父,是真正的大俠和英雄,而在這個世道,卻只能有這樣的結局。

“殺掉你師父,就饒你一命。”當莫非雲沒有生息後,那些雲麓門人一手抓起滿身是血的十五歲少年,像抓一隻小雞仔。

看着地上早已沒有聲息的師父,玉璣子卻絲毫沒有猶豫,冷冷的搖了搖頭,然後閉上了眼鏡。

玉璣子回想起來,像自己這樣連全家死亡也毫不動容的人,爲何會拒絕爲了活命殺莫非雲。大概,莫非雲與其他人對他的意義是不同的,他尊敬和認同莫非雲,哪怕這種敬意和認同,需要他用生命來承載。

恩怨分明,有債必償,這也成了玉璣子一生裡一隻遵循的準則。

看到他不從,那些人氣急敗壞之餘,在他身上發泄着憤怒,一刀刀扎進他的身體,痛得他在泥地裡不停打滾……

痛到極致了,感覺也慢慢麻木,大概,就是死的感覺吧。

沒想到,他的未來未曾開始,就要這樣簡單的結束。

在意識清醒的最後一刻,玉璣子的你腦海裡,唯有,恨。

可玉璣子再度醒來了。

他醒來的時候,看到周圍死氣沉沉,四處是山狗和野兔的屍體,他醒悟到,又是另一個自我吸取周圍的魂氣拯救了自己的生命。

可當他發現,身旁一條死狗嘴裡,咬着一顆鮮紅的心臟時,他驟然明白,自己已經沒有了心。那些人殺死他還不過癮,硬是從他胸膛裡剜出了心。

玉璣子自認是對這個世界的權力沒有欲求的人,從很少開始就看淡周圍人的生死,但他卻憤憤不平,爲何如莫非雲那般心如止水的人有那樣悲慘的死亡,而這些心如毒蠍的人卻仍在世間作威作福!而且,還掛着名門正派的名頭!

如果神靈真是真理,那麼爲何這世道如此不公,讓卑劣的人爲所欲爲,讓真正潔淨善良的收到侮辱和損害!

若天道如此,那麼,這天道和神靈的存在,又有何意義!

再何況,現在的他,早已不是一個真正的人,只有一具無心的軀殼,哪怕尋回了自己的影子,也不能成爲一個真正的自己。

當最初的願望無法實現,那麼,就逆天吧。走到大荒的頂端,走到人類權力階層的頂端,這樣,他一定可以發現神的秘密,然後,和他的影子一起,摧毀這個神靈設下的潛規則,創造一個嶄新的世界!

我——要成爲天下。

無心的少年站在曠野裡鄭重宣誓,風吹起塵土污垢了他的臉面,也許,裡面有他師父的骨灰……

玉璣子傳之三

——拜師冷喻

“莫非雲死了。”玉璣子回到竹林,面對着冷喻和她身後的邪影,他並沒有告訴她,莫非雲至死都在保護她,也沒有任何的淚水和悲慼,而是直白的向她請求,“我想拜你爲師。”

“可以。”冷喻聽到莫非雲死訊時,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彷彿他早預料到有這一天,“現在你的眼睛裡有恨,而且,身體裡已沒有心,如果你能在我的訓練下活過三年,也許,未來真能做出點逆天弒神的事情。如果你熬不過,那,死了也沒什麼可惜。”

就這樣,冷喻成了玉璣子的第二任師父。

成爲冷喻弟子的第一年,太虛魔女的確是用盡了各種方法來折磨這個初出茅廬的少年。用蠍子咬他,讓身中蠍毒的少年痛的咬破嘴脣滿地打滾,常常是在疼痛中昏過去再從疼痛中醒來。讓他去寒冰洞火焰窟尋找各種藥引和靈石,凍瘡未愈又被火灼傷……許許多多日夜,玉璣子心裡都只有唯一的念頭——活下去,挺住,活下去——

而第二年,冷喻開始認真地傳授這個少年畢生所學。太虛的各種術法,奇門巧術,以及,太虛門中禁忌的邪影真言,這時,玉璣子也第一次看到了那個自我,雖然,他無法與影子溝通,但真實觸碰到他的一霎那,少年突然的潸然淚下。

這時玉璣子也發現冷喻的另一面。這位嗜殺的魔女最愛喚出的並不是邪影,而是一隻大大的玄龜,無聊的時候,便騎在烏龜上面在無盡的海灘旁邊慢慢爬行着,望着一望無際的大海,眼裡透出倥傯的神色。

這時候玉璣子覺得這個傳說裡殺人如麻的魔女,和自己那位善良溫柔不敢踩死一隻螞蟻的母親,也沒什麼兩樣。

“師父,你爲什麼要做魔女呢?”玉機子有些不解,“你休息邪影真言背叛師門,但我感覺,你對邪影和力量本身,都沒什麼興趣。”

冷喻抿了抿嘴脣,稍稍猶豫了一下,最終向少年吐出了他的身世,從這個故事裡玉璣子再次聽到了莫非雲,聽到了名門正派的不齒,以及一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少女無助的悲泣。

冷喻的故事並不複雜,她說她本是孤女,自由被雲麓長老成文收養,沒想到卻是別有目的。卓成文給她下了毒蠱,逼她不得不受制於他,後來推薦她去修習邪影真言。更無恥的是,卓成文篤信採陰補陽之術,他讓冷喻修煉邪影真言,爲的是讓她陰氣聚集,供他凌辱……

冷喻說着這些令人髮指的往事,眉目卻是平靜的,大概他曾經憤怒過曾經無奈過曾經哭泣過,不過到了如今,卻彷彿,只承認了這本是自己的宿命。

拯救冷喻的人是莫非雲,他同樣是卓成文的弟子,偶然發現了此事,便悄悄地尋找解藥,解除了冷喻的蠱毒,並勸她從此歸隱。

莫非雲是寡淡的男子,可冷喻竟是烈性的女子,蠱毒解除後,他想爲自己討個公道,於是,他把真相盤託給自己的太虛師父李豐武,希望他爲自己討個公道。

卻未想到,李豐武和卓成文本是一丘之貉,他們竟聯合起來,誣陷這少女習練邪影真言,要將他正法!

那場震驚大荒的大戰裡,冷喻喚出了邪影,她瘋狂地毀滅着周圍的一切,四周的鮮血如煙花般燦爛……

卻還是寡不敵衆,身受重傷,最終,再次向她伸出援手的,還是莫非雲。他帶着她且戰且退,在師兄風落的幫助下,從後山逃跑,從此脫離門派浪跡江湖……

玉璣子並不驚訝莫非雲做了這樣的選擇。他總是像一片羽毛,看不得人間髒污的,雖沒有十足的勇氣反抗,但在千鈞一髮的時刻,往往能做出最勇敢,最乾淨的選擇。

比如,那日遭到雲麓仙居門人千般拷打折辱,莫非雲至死也沒有吐露冷喻的下落。

“他是個好人。”玉璣子垂下眼睛。

“是的,所以我知道,他遲早有一天會因他那顆好心腸死掉。好人無法改變這個世界。少年人,如果你想達成所願,那麼未來你一定會欺騙很多人,利用更多人,把塵世的污泥塗滿自己的身心……”冷喻淡淡轉過身去,眼角似乎有些縹緲的淚光,“不過,還是請你記住吧,有一些情感是值得珍惜和銘記的,比如莫非雲對你我的恩情。也許,你我終生無法回報這樣的情感,但,請你在內心悄悄地爲它感動。”

所以,哪怕玉璣子投奔妖魔之後,太虛門徒裡,許多人對這個離經叛道的妖道仍有些敬意,有人說,玉璣子雖然不愛說話,但許多時候,對弟子門徒,相當慷慨而溫和,他一直珍惜人羣中溫和乾淨的情感。

第三年,冷喻卻不再教玉璣子,只對他說,去吧,去遊歷大荒,像一個大俠般贏得所有的尊敬和愛,學會假笑和與人相處,一年後,如果我聽不到你的赫赫威名,我就殺了你。

玉璣子並不知道他爲何要這樣做,但他明白,冷喻從不食言,於是哪怕心裡極厭惡的,也去各地遊走行俠,學着說書人故事裡的俠客,行義舉,教他人,並微笑着接受別人的謝意。

這樣久了,他的假笑,也能讓人如沐春風,宛如他是發自內心的幫助他人,以行俠爲樂。

而當這一年結束之後,冷喻卻要求他取下自己的頭顱,因爲這樣,他便能以少年英雄之名,投奔太虛觀,擁有似錦前程。

“爲什麼你要如此待我?”玉璣子眼眶有些濡溼,“其實,我與你非親非故。”

“因爲我不滿這個神靈設定的規則。但我的力量無法撼動神靈的規則,所以,我期待改變。”冷喻自嘲的笑着,“少年人,取下我的頭顱,去投奔太虛觀吧。那裡,有所有邪影的真傳。請爲死去的莫非雲和即將死去的我去改變這個世界,也許,有一RI,你會真的成爲,這個天下的新主人。”

第二天,玉璣子提着魔女冷喻的頭顱上了太虛觀。他在大荒的俠名和弒殺魔女的功績,讓他贏得了所有人的歡迎和敬重。

他也認識到了,爲何冷喻如此訓練他三年。

第一年,她訓練他吃常人不能之苦,訓練他在絕境中生存的頑強。

第二年,她傳授他畢生所學,讓他年紀輕輕就成爲江湖絕頂高手。

最後一年,她要求他成爲一個人們眼中的大俠。因爲,真正最高的武學,不在江湖,不在邪道,而在,名門正派的高塔之中,在正統權力的巔峰。

惟有走到權力的巔峰,才能改變世界的規則。

當十八歲的玉璣子披上太虛道袍時,他心中在對整個大荒說,天下,我來了。

玉璣子傳之四

——拜入太虛觀

所有的同輩弟子都知道,太虛第十四代掌門無塵子私心底裡深深喜愛着玉璣子。

其實名門正派都是按資歷排輩份的,像玉璣子這般中途入門的弟子,往往得不到真正的重視,而無塵子卻對整個沉默溫和的青年人讚賞有加。

後來有傳聞,無塵子私下裡對同輩長老評價說,整個年青人雖然不愛說話,但神情堅毅沉穩,未來,修爲定不可限量。

於是,玉璣子便在太虛觀安安靜靜度過了十年。他窮盡所有可能,閱讀了太虛觀中所有秘籍,從天文地理到武學精要,孜孜以求所有的知識,不懂之處,無塵子也會傾力教授。這十年中他極少與人交往,不過,面對同門的時候,他也會裝出冷喻教給他的微笑,溫和而友善。這段時間,玉璣子和明顯地體會到當年冷喻教他假笑和溫和待人的好處,要知道,一個沉默不問世事的青年很難招人嫉妒和厭惡,自然,也會避開許多禍端。

在玉璣子二十八歲的時候,無塵子對他說,你可以出師了。出師,意味着無須在門派裡修煉,可以自由在江湖上闖蕩,可以收弟子,甚至,可以入朝做官,像太虛歷代修爲更高的弟子一樣,成爲王朝的二國師。

當玉璣子揹着寶劍和葫蘆,順從地向無塵掌門叩頭拜別時,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有一雙黯淡的眼睛在背後死死盯着他轉身的背影,而正是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他的天下,從此而始。

出師後,玉璣子悄悄回到了當年冷喻曾居住過的茅屋。太久未曾修葺,小屋早已雜草叢生,他卻能如十年前一般,安靜的坐着,放下背囊裡那些在門派中獲得的邪影真言手抄本,一點一點的開始修習。多日後,他喚出了巨型的邪影,這次他並未潸然淚下,只是緊握着那黑影巨大的手。

——我會與你走到天下的巔峰。玉璣子在心裡信誓旦旦地說,回過頭,卻看到了一個佝僂的老者

這個老者,玉璣子並不陌生,以前在太虛觀大堂裡偶爾見到的,據說是王朝的重臣,雖然當時,他並未關注過。

玉璣子感覺得到,面前的老者是不會任何術法的凡人,可他絲毫不畏懼地,挺直了腰揹走到他面前來,如久違的朋友般,像他的邪影打招呼。

“你的這個大傢伙很威風。”他想玉璣子微笑,仍然腰背挺直,雙目炯炯,絲毫不露任何疲態和懼意,彷彿不知道,玉璣子只要念動一句咒語,這邪影就能把老者完全吞噬。

發現別人不可告人的秘密後,還能如此從容優雅落落大方,直覺告訴玉璣子,面前的人,絕非池中之物。

“你還知道些什麼。”明白自己早落入網中,玉璣子也開門見山,他也是明白人,若這老者有意害他,現在找上門來的,只怕是整個太虛觀。

“其實也不算知道很多,只是一直在猜測,你和那個太虛魔女的真實關係。總覺得,連我都找不到的女人,那顆腦袋不那麼容易掉下來。”說着,老者微微地笑着,這種城府極深的笑容,只看到臉上的褶皺一層層折起,而一點都窺探不到皮面下的內容。

玉璣子覺得這種笑容有些噁心,但他不得不承認,面前這個堆滿了假笑的男人可以帶給他乾淨的人生所不能擁有的一切,是的,此時,玉璣子看到了,這個滿臉虛僞的老人心裡,裝着整個大荒的秘密。

如果跟隨這樣的人,也許有一天,他自己手掌裡也可以提着整個大荒。玉璣子如是想着,於是,他對老人說:“我想,你的隊伍裡,需要我。”

後來這個老者,夏王朝的丞相柕默告訴玉璣子,就在他說出,“你的隊伍裡,需要我”這句話時,他就把這個二十八歲的青年看成了自己的未來。因爲就他看來,一個能承載未來的人,定有超卓的能力、無比的自信,以及,對自己正確的估價和不卑不亢的態度。這四點,從玉璣子吐出那句服從的誓言中,體現的淋漓盡致。

“你知道嗎,你畢竟是冷喻的弟子,若是當時你表現的過於倔強不屈或謙卑求饒,無法證明你的價值,我都可以處死你,以絕後患。”柕默是以聊家常的口氣說出這一切的,但口裡的對白卻足以讓人心驚肉跳。而站在一旁的玉璣子卻同樣沒有任何反應,一卷卷的卷宗翻給柕默看,好像對方說的只是,今晚想吃什麼菜式。

“我們選擇了彼此,而且,事實證明,我們的選擇沒有錯。”等到那些卷宗翻完了,玉璣子微微擡起眼睛,目光直率而篤定,脣角上盪漾着微笑,這時候,他的微笑已經完全同柕默一樣爐火純青,沒有人能看得到笑容下面的情緒。

加入柕默的隊伍後,玉璣子第一次真正見識到了什麼是權力。柕默的身份,是夏王朝的丞相,丞相其實是統領六典的百官之首,掌握着國政的方方面面,但卻受着衛國公盲夏、雲麓太虛兩位國師的掣肘。

衛國公盲夏,少年時救過夏啓的性命,後來追隨夏啓建立家天下,一直不棄不離,是赫赫戰功的舊臣。在朝中一直對啓王忠言規勸,複製太子武觀,算是相當耿直也相當有分量的一位重臣。

雲麓太虛二位國師,專心術法,對朝政干預不多,但爲人也清明耿直,在朝堂上,往往也向着盲夏說話的。

平心而論,玉璣子欣賞盲夏的耿直與清明的,他身居高位卻兩袖清風,並且對平民親和而沒有架子,甚至樂於傾聽農婦的怨憤征夫的悲泣,是個絕對的好人。

然而,玉璣子並不覺得盲夏是個好官。過分的清明和耿直,往往讓他遊離於其他官吏之外,所有的下層官吏對這個衛國公,都是敬畏、避諱、卻敷衍了事。

在這些官場的沉浮中,玉璣子自認不是清明的。他對金銀財寶都沒有什麼嗜好,但逢迎往來間,對下級官吏的大小供奉也都來者不拒,亦會昧着良心爲事主辦事,欺壓平民,看慣了許多眼淚。而這樣做來,他倒是很辦成了幾件事,防澇治旱都有功績,鎮壓周邊諸侯也是立竿見影。

因爲玉璣子明白,如果不讓下級官員認爲你與他們是一條道路上的,便無法同心,他們也不可能全心全意執行你的方案和措施。

“沒想到你年紀輕輕,倒是深諳爲官之道。”當玉璣子帶領軍隊成功平定燕丘之亂後,柕默拍着他的肩膀道,“爲官者,註定不能是寂寞的人。”

這個時候玉璣子只是默默望着自己的腳。經歷了這多事,他確實明白的,明白怎麼與人相處,明白怎樣去當官,明白如何才能爬到權力的最高處,可是,越是走得高,越是受到更多的歡呼和羨慕,他反倒比以前更加孤獨寂寞。

彷彿天地之間,就只剩下他和他的邪影,孤獨地站立在茫茫天地間,站立在衆神創立的規則間,看塵世衆生沉沉浮浮,無端地慨然而嘆。

玉璣子也不得不承認,柕默是個玩弄權力的高手。沒有舊功勳的丞相,上要贏得啓王首肯,下要獲得百官認同,無論爲官或行事,都必須小心謹慎。

而且,在江湖之中,柕默也有自己的勢力網。他在每個門派都安插了自己的眼線,比如當年殘害莫非雲、冷喻的卓成文、李豐武等,都是柕默的手下。

在柕默的卷宗裡看到這些名字時,玉璣子突然感慨莫非雲和冷喻都是多麼渺小而簡單的存在,早被困頓在別人布好的網裡,徒勞掙扎,甚至到死,也不知道幕後真正的黑手。

不過玉璣子同樣佩服莫非雲的機警,在如此嚴密的天網中,努力保全着冷喻的安全,直到最後獻出自己的生命。這時候玉璣子想到了不停被江湖人士提及的“大俠”二字,他想,莫非雲大概不算大俠吧,真正的大俠應該能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的,不過,在黑白顛倒的世道里,他始終堅守自己的底線,不計成敗地去挽救一個被侮辱被損害的弱者,這份情懷,當得起“俠”這一字。

柕默從未跟玉璣子提過冷喻。玉璣子也不知道,自己的過去柕默知道多少,對於這個雙方都暗自揣測卻從不言說的秘密,他們兩人就這樣沉寂下去,直到未來那個命中註定分道揚鑣的時刻。

玉璣子在爲官期間收留了許多孤兒。其實也不盡然都是孤兒,許多投奔而來衣食無着的青年也被他收入麾下,教授術法悉心培養,後來,跟隨他的許多得力大將,比如金元術和金坎子,都是當時被他收養栽培的弟子。也從這些時候開始,他逐漸建立了自己的勢力,日後他的門徒,漸漸佔據了太虛觀和王朝中的各個角落。

這些弟子中,大部分人是爲了恩情和權勢跟隨玉璣子的,但那幾個最心腹的弟子,卻是認同玉璣子的理想和抱負的人。他們也同玉璣子一樣,想要找到另一個世界的自我,想獲得被神靈封印的力量,成爲真正的人。

在這幾個人眼裡,寂寞的師父是如此高大,因爲他在以凡人之軀,消耗自己有限的年華,去實踐一個無人敢觸及的夢想。這個夢想若是成爲現實,改變的,將是整個人類,以及大荒的所有規則。

玉璣子傳之五

——太虛掌門之爭

在玉璣子三十八歲那年,他羽翼漸豐,柕默告訴他:“現在,太虛觀掌門無塵子大限將至,你可以去競爭太虛掌門之位了。"

這場角逐,早在玉璣子意料之中,此時的太虛弟子,基本上分爲兩派,一派擁立本門大師兄宋御風,宋御風自幼在太虛觀長大,根骨清奇,爲人謙和,論家世才德武功都是繼承掌門之位的不二人選。另一派則擁護年輕的玉璣子,說玉璣子出山數年,爲王朝立下赫赫功績,身邊亦有追隨者無數,再加上柕默的勢力在朝野江湖爲他造勢,說他乃是不世出的英才,太虛觀也該拋棄按資輩排份,唯纔是舉。

其實玉璣子看得明白,這場太虛掌門繼承人之爭,其實就是盲夏和柕默之爭,盲夏的舊規則需要循規蹈矩的宋御風,而柕默則希望在太虛觀的主人,是自己的棋子

玉璣子還能感覺到,其實垂暮的無塵子,也期待一場太虛觀變革。這位衰老的掌門是從心裡欣賞自己的才華,否則,不會容許這些流言在江湖上甚囂塵上。

權衡考量後,玉璣子終於站到太虛觀掌門和長老面前,用謙恭的語氣說出自己角逐太虛掌門之位的期望。

當年親見過那個場面的人說,那時的玉璣子還真有些風華正茂的颯爽英雄之氣,滿懷着意氣來競逐太虛觀最年親的掌門。而後來,他真正成爲大夏二國師後,雖然也威風凜凜氣宇軒昂,眉宇間那股奮發意氣,卻在不知不覺間消失殆盡。

當然,經歷過那場背離和傾覆後,又還能有誰,能保持住心裡那最後一點少年時的奮發和單純的激情。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那一年,玉璣子和他的門人卸下了所有的官職。然後,玉璣子成爲了太虛觀的禮宗宗主

太虛門派之主爲當任掌門,掌門有權處理門派內一切事務。

掌門背後有諸多長老,監視和掣肘太虛掌門的行爲,如果發現掌門行爲不端或走火入魔,五個高輩分長老出面,則可廢止掌門權力,重選掌門。這些長老往往雲遊大荒,不住在太虛觀中。

掌門之下有首席弟子,成爲雲華殿主,在雲華殿協助掌門處理門派日常事務。不出意外的話,雲華殿主將成爲未來的掌門。

雲華殿主之下,有法、禮、兵、膳四宗主。法宗宗主主管門派內弟子的刑罰,嗔戒犯戒弟子,監視所有對太虛觀不利的動向。禮宗宗主主管祭祀、道場等禮節,並協調與王朝江湖各個勢力的禮節關係。兵宗宗主管理弟子修煉術法,教導弟子正確引導體內濁氣,並掌管觀內的比武修煉事務。膳宗宗主則管理觀內的弟子飲食起居等諸多雜物。

太虛弟子在王朝擔任二國師,也有熱衷權力的太虛弟子在朝堂任官。太虛觀只是冷冷的監視着,這些人在太虛觀裡只能算普通的弟子,沒有特殊的地位。

從這個位置來看,玉璣子禮宗宗主的地位,不僅低於當時身爲雲華殿主的宋御風,甚至在法、兵兩宗握有實權的宗主面前,也談不上說的起話。不過,哪怕這樣,無塵子給了一個朝官性質的弟子如此高的地位,仍讓觀中長老心生不滿。

“我明白,讓他如此僭越在太虛觀歷史上是前所未有,但我也只給了他一個並無實權的職位,老實說從禮宗宗主跨越爲代掌門,完成這個創舉,也是奇蹟。”無塵子淡淡迴應着那些質疑的長老們,“何況,我時RI無多,他的機會實在不大。”

可哪怕是這樣一個渺茫的機會,玉璣子還是去了。他帶着自己的門徒,全力以赴,動用自己爲官時在各方勢力打下的人脈,協調着太虛觀和各方勢力之間的關係。

並且,在演兵革政方面,玉璣子也提出了許多雷厲風行的革新措施,而且,他言語溫和懇切,讓法宗兵宗門人亦對他好感頓生。

這個時候,玉璣子真的以爲,憑着自己的能力,能夠成爲新的太虛掌門,創造一個前所未有的奇蹟。

燕丘草原溟礦之爭,讓玉璣子終於發現,對於杼默而言,他只是個要挾盲夏的籌碼

燕丘草原雖名爲華夏王朝土地,但王朝兵力薄弱,草原遊牧民族勢力興盛,也算是王朝兵力觸及不到的真空地帶。

而當冶煉武器農具的溟礦在燕丘被發現後,讓這片一直被忽視的北方沃土,忽而有了重要的意義,而盲夏一向注重與北方有窮氏等遊牧氏族酋長的關係,其良好的聲望也讓他贏得了遊牧氏族的敬重。

溟礦這種珍惜的物資,對於杼默派來說亦是不可或缺,但燕丘的遊牧民族向來只尊重盲夏,於是,杼默爲了從燕丘得到物資補給,就必須在許多政治利益上對盲夏派做出退讓,而放棄玉璣子,轉而支持宋御風繼承太虛觀掌門,就是杼默政治退讓中的一個重要籌碼。

是的,杼默欣賞玉璣子不世出的才華,但其高傲的姿態和深不可測的野心,從來不可能讓杼默真正信賴他,何況,玉璣子還有個叫冷喻的師父,杼默永遠猜不透,玉璣子心中到底想的是什麼。

對於杼默來說,玉璣子是塊很珍稀的璞玉,他想,大概終他一生,也尋不到第二個如此有才華的門生。但是,杼默深深明白,玉璣子的定位,就是成爲一個重要棋子,在一個最有利的時機不聲不響地犧牲掉。

誰都不喜歡,養大後可能反噬自己的幼虎。

當然,玉璣子很快就知道了杼默的盤算,但他不動聲色,只吩咐自己的所有徒弟,萬事倍加小心,千萬不能出一點差錯。

“師父,不值得。”一年後的一個夜晚,玉璣子的門人陸之尚懇切地握住師父的手,道,“最近,我已經感到了很大的壓力。相信師父明智,亦能清楚我們的處境。”

“你說。”玉璣子拂袖,脣角噙着讓人琢磨不透的笑意,“你到底感受到了什麼。”

“最近我們出去辦事,諸事都有些爲難。以前杼默派的官吏都對我們殷勤有加,百般寬容,如今,卻開始處處挑剔,多虧師父以前一直對我們管束甚嚴,要求門下弟子處處謹慎留心,才勉強沒留下口實……弟子……弟子甚至懷疑……”陸之尚欲言又止。

“繼續說。”玉璣子仍是遊刃有餘的神情。

“弟子懷疑,杼默太宰根本就是想挑出我們的錯處,然後……然後把師父這一系一網打盡!”說着,陸之尚叩頭在地,“弟子知道這樣揣測太宰實在冒昧……但是……”

“但是,你還是懷疑,杼默心裡,真正支持的是宋御風?”玉璣子噙着笑,把他內心的話說出來,“或者,是你這陣子走得很近的那姑娘這般告訴你?”

“師父恕罪!”陸之尚幾乎要把額頭叩出血來,“白師姐雖有與弟子提過,不過,剛纔所說的一切,也是弟子自己感同身受……”

“也罷。”拍了拍着身上的塵埃,玉璣子脣上的笑意忽而斂住了,“之尚,當你跟隨我的時候,我記得,我曾很明白地告訴你,我走的,並不是一條坦途。”

“弟子絕非貪生怕死——”陸之尚再次把頭叩到地上,“當年若不是師父相救,弟子早死在那場洪水之中……”

“舊事不必提了。”玉璣子擺了擺手,陸之尚突然發現地上不知覺落了一根頭髮,是全然的銀白色。

再擡頭,這個年近不惑的男人依然目光炯炯,只是臉上卻微微顯出一點少見的倦色來,然後他走過來,拉起跪在地上的陸之尚,語氣神態竟是少有的坦誠和溫和。

“之尚,接下來我所說的話,你記住便好,萬不可說與他人聽。”玉璣子悄聲道,“我很明白的,太虛觀的繼承人只能是宋御風,盲夏和杼默都選擇了他,當權者需要一個循規蹈矩的未來掌門。”

“不過,盲夏和杼默不是勢不兩立的嗎?”陸之尚瞪大了眼睛。

“還不明白嗎,這個時局,朝政與江湖對立,朝中兩派傾軋,江湖各派紛爭,都只是一些表象而已,事實上,到了最重要的攸關利益時,他們的選擇都會毫無異議地統一……”玉璣子冷冷地笑,眼神尖銳而洞明,“你想想看,要是兩派人馬真正水火不容,不停傾軋耗費國力,這大夏朝何以爲繼,不早就分崩離析。”

夜涼如水。玉璣子的聲音比夜更冷。不過,在這些單刀直入地揭開傷疤的話裡,陸之尚卻漸漸地把頭緒理清了些。

不錯,師父這些年,走得太順利了。細想起來,玉璣子確實沒有資格獲得杼默全然的信任,如杼默般老謀深算之人,難道指望他真心地欣賞一個與他非親非故的青年才華,不惜一切地培養他,並委以太虛掌門這般重要的位置?

而且,杼默本就是個疑心極重的人,對於李豐武、卓成文之類的爪牙,他都用砂岩毒蟲裡提煉的連心蠱控制,而唯獨對玉璣子,卻沒使用任何禁錮之道。

別人都只以爲是特別看重這個才華橫溢的青年,這十年來,玉璣子和他的門徒確實也盡心竭力爲杼默效忠。

但師父終是在心裡明明白白的,他明白杼默不是蔭庇後生栽培未來的良師,杼默花大代價培養一顆棋子,總有其用處。

“那麼,杼默太宰苦心培養師父您十年,原來,就是爲了讓您成爲宋御風的踏板……”陸之尚喃喃道。

玉璣子沒有再說話。陸之尚卻已全然明白。

杼默和盲夏都從未想過讓玉璣子成爲太虛掌門,但宋御風的平庸和規矩,並不能完全征服太虛的門人,尤其,讓渴望變革的無塵子不滿,於是,爲了堵上所有人的嘴,宋御風需要一個踏板,一個,極度驚採絕豔的踏板。

於是,在這個踏板的選擇上,盲夏和杼默做了妥協,他們共同選擇了玉璣子。共同培養他,將他送到高高的雲端,再慢慢消磨他的銳氣,讓他光芒慢慢被宋御風磨去毀滅,什麼少年英雄,終只是江湖傳說裡的一場笑談,在歷史的塵埃中被恥笑和遺忘。

夜冷無言。

陸之尚在夜的冷氣裡渾身顫抖。他如今才清晰地看到,自己這位一帆風順少年得志的師父,其實只是踏在一條看似鋪滿鮮花的路上,而鮮花團簇之下,卻是荊棘、鮮血和火焰,稍一不慎,便會屍骨無存。

陸之尚能猜到玉璣子的打算,杼默和盲夏確實要把他做跳板,但是,無塵子是欣賞玉璣子的,畢竟,太虛觀是獨立於王朝的江湖門派,若是玉璣子只要順着這條路走下去,獲得所有太虛弟子的支持,再步步小心不漏口實,大概,真走到最後,杼默和盲夏這種朝政勢力也無力迴天。

陸之尚知道,他這位桀驁不羈的師父,賭上了自己的一切來創造一個奇蹟,實際上,這樣下去,玉璣子真正成爲太虛掌門之日,便是,與整個天下爲敵之時。

陸之尚凝視着玉璣子的臉。陸之尚霎那間覺得面前的男人是如此孤獨,但他臉上毫無懼色,似乎,始終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無限的信心。是的,陸之尚看到了,說這些話時,面前的這個男人渾身散發着一種高傲和堂皇之氣,彷彿,哪怕面對整個天下,他,也會是那個最後的贏家和王者

陸之尚心裡突然也油然而生一種難以抑制的澎湃,他發現自己跟着一個如此傑出的,可能創造未來、奇蹟和天下的人,在走着一條前人未嘗敢前行的路途。

哪怕前路佈滿荊棘。哪怕也許明日便會落入深淵萬劫不復。哪怕,即使有一天,面前的男人站在天下之巔,他自己也早成爲一顆棋子,默默沉埋于山腳無名的墳冢。

是的,哪怕洞悉了所有的未來,察覺了所有的險惡,陸之尚仍情願義無反顧地跟隨玉璣子,堵上自己的時間、身家和性命。

“我比誰都清楚,奇蹟不常有,而困境長在。但在師父身邊,只要看着師父的眼睛,聽他說話,我也會相信,所謂虛無飄渺的夢想和奇蹟,也真有可能變成現實。”多年之後,陸之尚做爲玉璣子最信任的弟子之一,身受重傷奄奄一息時,他說了這樣的遺言,“所以,我不後悔爲師父所做的任何一件事。”

“出來吧。”突然,玉璣子一指朝天,一道青光從他指尖射出,直直擊向屋頂的橫樑!

一個渾身六禍白袍的少女側身一閃,從橫樑上跳下,腳尖輕盈地墜地,卻不慌不忙,恭謹地抱拳行禮:“李豐武門徒白露菡,見過玉璣子師叔。”

擡起頭來,少女淺淺一笑,露出小小的酒窩來,衣袖遮掩間,一行貝齒潔白如玉,霎那之間,玉璣子也覺得這個少女算得上“可人”。

當然白露菡並不算絕美的,玉璣子在朝官歌宴中見過無數各種風姿的美女,哪怕他少年時遇到的冷喻,那種噴薄而出的豔麗也遠勝過面前少女數倍,可是,當白露菡輕輕盈盈地站在他面前,落落大方地向他施禮時,他突然間就明白了,爲什麼陸之尚一直對這來自敵對方的少女情有獨鍾。

——因爲面前這少女身上,確實有種知性的柔和,以及,臨危不懼的淡定。

“白露菡,原名周清婉,大夏朝太史周承旻獨女,傳說中的天才少女。七歲就能讀萬卷書,十歲懂天下事。”玉璣子翻開手裡秘密的卷宗,說着這些不爲人知的秘密,看着面前的少女嘴脣抿得更緊了些。

不過白露菡的容色依舊是平靜的,微微沉吟着,她開口應道:“也不算什麼天才。家父職位是掌管史籍的太史,但實際上,他在朝中的真實作用,是溝通盲夏和杼默兩派的橋樑。我也只是不平事見多了,對這個時局,比其他孩子看得更清楚些。”

玉璣子一向過目不忘,這個太史周承旻他也曾有點頭之交的,算是王朝裡位列九卿的大官,管的不過是典籍史料一類,在朝中,大都也溫和,只在杼默和盲夏兩派爭吵時,和點稀泥,雙方都說說好話。八年前卻被江湖人莫名其妙地刺殺了,刺客未查出來,成了無頭懸案。

現在想來,大概是對盲夏杼默苟且的交易內情知道太多,被滿門滅了口。

想到這裡,玉璣子不禁深深嘆了口氣:“你父親死的時候,你多大。”

“十二歲。”白露菡淡淡道,說到這裡,她微微咬了咬嘴脣,卻還是無比清晰地吐了出來,“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我的師父殺了我全家。”

感覺到面前的女子身上一股濃重的濁氣,玉璣子猜得到,當年動手的只怕是李豐武,看到這小女孩根骨清奇,便留下收做徒弟,讓她習練邪影,只怕,受着與冷喻同樣的遭遇。

想着,玉璣子的臉色微微變了變,但少女卻是沉靜的,她甚至淡淡微笑起來。她就這樣微笑直面着年過中年的王者,讓苦難和沉重在臉上沉積,凝成緘默而殘酷的花朵。

殘酷悲哀,卻又無比絢爛而美麗。

“師叔是明白人,我的過去,相信您比我自己都調查得清楚。”白露菡依舊淡淡笑着,“下面,師叔是不是該問我,到底是誰指示我來這裡,讓我妖言惑衆,挑撥您與杼默太宰之間的關係?”

“呵,不算妖言惑衆吧,不過,我對你背後的那個人很好奇。”玉璣子手指摩挲着几案,微微暗示着他內心的不安,畢竟,無論他對這個白露菡調查已久,卻未曾找到她背後主使的蛛絲馬跡。

“其實您應該也猜得到吧,師叔。”微微仰起頭,白露菡直視着玉璣子的眼睛,“在這個太虛觀,真正敢明着反抗杼默勢力,從杼默的爪牙下拯救出我的人,唯有——”

“雲華殿主,宋御風。”吐出這個名字時,玉璣子微微閉上了眼睛。

他終於來了。玉璣子在心裡說,兜兜轉轉到今日,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終於把他當成平起平坐的對手。

起身,迎着山間清冷的夜風,玉璣子看到那個素衫的男人正一步步篤定地向他這方走來。

不錯,走來的人,的確是太虛觀雲華殿主,宋御風。

許多年後,在太虛觀的上輩弟子記憶裡,玉璣子和宋御風之間確實曾有一段蜜月期,甚至有人覺得,他們並肩而立,相視微笑時,彼此的神情亦都是真誠的。

所以當宋御風進入太古銅門,玉璣子突然轉頭投降妖魔之後,甚至有傳言說,這兩位太虛觀的一代英才定是早有勾結,不過,當身在妖魔軍中的玉璣子聽到這些空穴來風時,只用手指淡然地摩挲着身邊的几案。

身旁的陸之尚察覺到,這個細微的動作,和當年,玉璣子等待與宋御風的第一次會面時,骨節的彎曲弧度,幾乎一模一樣。

玉璣子傳之六

——籌碼

燕丘草原溟礦之爭,讓玉璣子終於發現,對於杼默而言,他只是個要挾盲夏的籌碼。

燕丘草原雖名爲華夏王朝土地,但王朝兵力薄弱,草原遊牧民族勢力興盛,也算是王朝兵力觸及不到的真空地帶。

而當冶煉武器農具的溟礦在燕丘被發現後,讓這片一直被忽視的北方沃土,忽而有了重要的意義,而盲夏一向注重與北方有窮氏等遊牧氏族酋長的關係,其良好的聲望也讓他贏得了遊牧氏族的敬重。

溟礦這種珍惜的物資,對於杼默派來說亦是不可或缺,但燕丘的遊牧民族向來只尊重盲夏,於是,杼默爲了從燕丘得到物資補給,就必須在許多政治利益上對盲夏派做出退讓,而放棄玉璣子,轉而支持宋御風繼承太虛觀掌門,就是杼默政治退讓中的一個重要籌碼。

是的,杼默欣賞玉璣子不世出的才華,但其高傲的姿態和深不可測的野心,從來不可能讓杼默真正信賴他,何況,玉璣子還有個叫冷喻的師父,杼默永遠猜不透,玉璣子心中到底想的是什麼。

對於杼默來說,玉璣子是塊很珍稀的璞玉,他想,大概終他一生,也尋不到第二個如此有才華的門生。但是,杼默深深明白,玉璣子的定位,就是成爲一個重要棋子,在一個最有利的時機不聲不響地犧牲掉。

誰都不喜歡,養大後可能反噬自己的幼虎。

當然,玉璣子很快就知道了杼默的盤算,但他不動聲色,只吩咐自己的所有徒弟,萬事倍加小心,千萬不能出一點差錯。

“師父,不值得。”一年後的一個夜晚,玉璣子的門人陸之尚懇切地握住師父的手,道,“最近,我已經感到了很大的壓力。相信師父明智,亦能清楚我們的處境。”

“你說。”玉璣子拂袖,脣角噙着讓人琢磨不透的笑意,“你到底感受到了什麼。”

“最近我們出去辦事,諸事都有些爲難。以前杼默派的官吏都對我們殷勤有加,百般寬容,如今,卻開始處處挑剔,多虧師父以前一直對我們管束甚嚴,要求門下弟子處處謹慎留心,才勉強沒留下口實……弟子……弟子甚至懷疑……”陸之尚欲言又止。

“繼續說。”玉璣子仍是遊刃有餘的神情。

“弟子懷疑,杼默太宰根本就是想挑出我們的錯處,然後……然後把師父這一系一網打盡!”說着,陸之尚叩頭在地,“弟子知道這樣揣測太宰實在冒昧……但是……”

“但是,你還是懷疑,杼默心裡,真正支持的是宋御風?”玉璣子噙着笑,把他內心的話說出來,“或者,是你這陣子走得很近的那姑娘這般告訴你?”

“師父恕罪!”陸之尚幾乎要把額頭叩出血來,“白師姐雖有與弟子提過,不過,剛纔所說的一切,也是弟子自己感同身受……”

“也罷。”拍了拍着身上的塵埃,玉璣子脣上的笑意忽而斂住了,“之尚,當你跟隨我的時候,我記得,我曾很明白地告訴你,我走的,並不是一條坦途。”

“弟子絕非貪生怕死——”陸之尚再次把頭叩到地上,“當年若不是師父相救,弟子早死在那場洪水之中……”

“舊事不必提了。”玉璣子擺了擺手,陸之尚突然發現地上不知覺落了一根頭髮,是全然的銀白色。

再擡頭,這個年近不惑的男人依然目光炯炯,只是臉上卻微微顯出一點少見的倦色來,然後他走過來,拉起跪在地上的陸之尚,語氣神態竟是少有的坦誠和溫和。

“之尚,接下來我所說的話,你記住便好,萬不可說與他人聽。”玉璣子悄聲道,“我很明白的,太虛觀的繼承人只能是宋御風,盲夏和杼默都選擇了他,當權者需要一個循規蹈矩的未來掌門。”

“不過,盲夏和杼默不是勢不兩立的嗎?”陸之尚瞪大了眼睛。

“年輕人,朝中的派系爭端只是爲了分散民衆的注意力而已,其實,所有朝官的終極利益,都是高度一致的。”玉璣子長長嘆了一聲,“這些年來,我一直也只算個下級官吏,但對官場裡的那些東西,比誰都看得清楚。”

“還不明白嗎,這個時局,朝政與江湖對立,朝中兩派傾軋,江湖各派紛爭,都只是一些表象而已,事實上,到了最重要的攸關利益時,他們的選擇都會毫無異議地統一……”玉璣子冷冷地笑,眼神尖銳而洞明,“你想想看,要是兩派人馬真正水火不容,不停傾軋耗費國力,這大夏朝何以爲繼,不早就分崩離析。”

夜涼如水。玉璣子的聲音比夜更冷。不過,在這些單刀直入地揭開傷疤的話裡,陸之尚卻漸漸地把頭緒理清了些。

不錯,師父這些年,走得太順利了。細想起來,玉璣子確實沒有資格獲得杼默全然的信任,如杼默般老謀深算之人,難道指望他真心地欣賞一個與他非親非故的青年才華,不惜一切地培養他,並委以太虛掌門這般重要的位置?

別人都只以爲是特別看重這個才華橫溢的青年,這十年來,玉璣子和他的門徒確實也盡心竭力爲杼默效忠。

但師父終是在心裡明明白白的,他明白杼默不是蔭庇後生栽培未來的良師,杼默花大代價培養一顆棋子,總有其用處。

“那麼,杼默太宰苦心培養師父您十年,原來,就是爲了讓您成爲宋御風的踏板……”陸之尚喃喃道。

玉璣子沒有再說話。陸之尚卻已全然明白。

杼默和盲夏都從未想過讓玉璣子成爲太虛掌門,但宋御風的平庸和規矩,並不能完全征服太虛的門人,尤其,讓渴望變革的無塵子不滿,於是,爲了堵上所有人的嘴,宋御風需要一個踏板,一個,極度驚採絕豔的踏板。

於是,在這個踏板的選擇上,盲夏和杼默做了妥協,他們共同選擇了玉璣子。共同培養他,將他送到高高的雲端,再慢慢消磨他的銳氣,讓他光芒慢慢被宋御風磨去毀滅,什麼少年英雄,終只是江湖傳說裡的一場笑談,在歷史的塵埃中被恥笑和遺忘。

夜冷無言。

陸之尚在夜的冷氣裡渾身顫抖。他如今才清晰地看到,自己這位一帆風順少年得志的師父,其實只是踏在一條看似鋪滿鮮花的路上,而鮮花團簇之下,卻是荊棘、鮮血和火焰,稍一不慎,便會屍骨無存。

陸之尚能猜到玉璣子的打算,杼默和盲夏確實要把他做跳板,但是,無塵子是欣賞玉璣子的,畢竟,太虛觀是獨立於王朝的江湖門派,若是玉璣子只要順着這條路走下去,獲得所有太虛弟子的支持,再步步小心不漏口實,大概,真走到最後,杼默和盲夏這種朝政勢力也無力迴天。

陸之尚知道,他這位桀驁不羈的師父,賭上了自己的一切來創造一個奇蹟,實際上,這樣下去,玉璣子真正成爲太虛掌門之日,便是,與整個天下爲敵之時。

陸之尚凝視着玉璣子的臉。陸之尚霎那間覺得面前的男人是如此孤獨,但他臉上毫無懼色,似乎,始終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無限的信心。是的,陸之尚看到了,說這些話時,面前的這個男人渾身散發着一種高傲和堂皇之氣,彷彿,哪怕面對整個天下,他,也會是那個最後的贏家和王者。

陸之尚心裡突然也油然而生一種難以抑制的澎湃,他發現自己跟着一個如此傑出的,可能創造未來、奇蹟和天下的人,在走着一條前人未嘗敢前行的路途。

哪怕前路佈滿荊棘。哪怕也許明日便會落入深淵萬劫不復。哪怕,即使有一天,面前的男人站在天下之巔,他自己也早成爲一顆棋子,默默沉埋于山腳無名的墳冢。

是的,哪怕洞悉了所有的未來,察覺了所有的險惡,陸之尚仍情願義無反顧地跟隨玉璣子,堵上自己的時間、身家和性命。

“我比誰都清楚,奇蹟不常有,而困境長在。但在師父身邊,只要看着師父的眼睛,聽他說話,我也會相信,所謂虛無飄渺的夢想和奇蹟,也真有可能變成現實。”多年之後,陸之尚做爲玉璣子最信任的弟子之一,身受重傷奄奄一息時,他說了這樣的遺言,“所以,我不後悔爲師父所做的任何一件事。”

“出來吧。”突然,玉璣子一指朝天,一道青光從他指尖射出,直直擊向屋頂的橫樑!

一個渾身六禍白袍的少女側身一閃,從橫樑上跳下,腳尖輕盈地墜地,卻不慌不忙,恭謹地抱拳行禮:“李豐武門徒白露菡,見過玉璣子師叔。”

擡起頭來,少女淺淺一笑,露出小小的酒窩來,衣袖遮掩間,一行貝齒潔白如玉,霎那之間,玉璣子也覺得這個少女算得上“可人”。

當然白露菡並不算絕美的,玉璣子在朝官歌宴中見過無數各種風姿的美女,哪怕他少年時遇到的冷喻,那種噴薄而出的豔麗也遠勝過面前少女數倍,可是,當白露菡輕輕盈盈地站在他面前,落落大方地向他施禮時,他突然間就明白了,爲什麼陸之尚一直對這來自敵對方的少女情有獨鍾。

——因爲面前這少女身上,確實有種知性的柔和,以及,臨危不懼的淡定。

“白露菡,原名周清婉,大夏朝太史周承旻獨女,傳說中的天才少女。七歲就能讀萬卷書,十歲懂天下事。”玉璣子翻開手裡秘密的卷宗,說着這些不爲人知的秘密,看着面前的少女嘴脣抿得更緊了些。

不過白露菡的容色依舊是平靜的,微微沉吟着,她開口應道:“也不算什麼天才。家父職位是掌管史籍的太史,但實際上,他在朝中的真實作用,是溝通盲夏和杼默兩派的橋樑。我也只是不平事見多了,對這個時局,比其他孩子看得更清楚些。”

玉璣子一向過目不忘,這個太史周承旻他也曾有點頭之交的,算是王朝裡位列九卿的大官,管的不過是典籍史料一類,在朝中,大都也溫和,只在杼默和盲夏兩派爭吵時,和點稀泥,雙方都說說好話。八年前卻被江湖人莫名其妙地刺殺了,刺客未查出來,成了無頭懸案。

現在想來,大概是對盲夏杼默苟且的交易內情知道太多,被滿門滅了口。

想到這裡,玉璣子不禁深深嘆了口氣:“你父親死的時候,你多大。”

“十二歲。”白露菡淡淡道,說到這裡,她微微咬了咬嘴脣,卻還是無比清晰地吐了出來,“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我的師父殺了我全家。”

感覺到面前的女子身上一股濃重的濁氣,玉璣子猜得到,當年動手的只怕是李豐武,看到這小女孩根骨清奇,便留下收做徒弟,讓她習練邪影,只怕,受着與冷喻同樣的遭遇。

想着,玉璣子的臉色微微變了變,但少女卻是沉靜的,她甚至淡淡微笑起來。她就這樣微笑直面着年過中年的王者,讓苦難和沉重在臉上沉積,凝成緘默而殘酷的花朵。

殘酷悲哀,卻又無比絢爛而美麗。

“師叔是明白人,我的過去,相信您比我自己都調查得清楚。”白露菡依舊淡淡笑着,“下面,師叔是不是該問我,到底是誰指示我來這裡,讓我妖言惑衆,挑撥您與杼默太宰之間的關係?”

“呵,不算妖言惑衆吧,不過,我對你背後的那個人很好奇。”玉璣子手指摩挲着几案,微微暗示着他內心的不安,畢竟,無論他對這個白露菡調查已久,卻未曾找到她背後主使的蛛絲馬跡。

“其實您應該也猜得到吧,師叔。”微微仰起頭,白露菡直視着玉璣子的眼睛,“在這個太虛觀,真正敢明着反抗杼默勢力,從杼默的爪牙下拯救出我的人,唯有——”

“雲華殿主,宋御風。”吐出這個名字時,玉璣子微微閉上了眼睛。

他終於來了。玉璣子在心裡說,兜兜轉轉到今日,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終於把他當成平起平坐的對手。

起身,迎着山間清冷的夜風,玉璣子看到那個素衫的男人正一步步篤定地向他這方走來。

不錯,走來的人,的確是太虛觀雲華殿主,宋御風。

許多年後,在太虛觀的上輩弟子記憶裡,玉璣子和宋御風之間確實曾有一段蜜月期,甚至有人覺得,他們並肩而立,相視微笑時,彼此的神情亦都是真誠的。

所以當宋御風進入太古銅門,玉璣子突然轉頭投降妖魔之後,甚至有傳言說,這兩位太虛觀的一代英才定是早有勾結,不過,當身在妖魔軍中的玉璣子聽到這些空穴來風時,只用手指淡然地摩挲着身邊的几案。

身旁的陸之尚察覺到,這個細微的動作,和當年,玉璣子等待與宋御風的第一次會面時,骨節的彎曲弧度,幾乎一模一樣。

“是啊。”妖嬈女子臉上帶着嬌媚天真的微笑,彷彿自己所做的,只是惡作劇般弄死一隻地上的螞蟻,“因爲我聽到後宮的女人們都在詛咒她,希望她快點死啊,所以我就把蜃氣注入她身體了。”

“那,姑娘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爲如此兒戲之事殺人。”玉璣子有些驚詫,渾身真氣更凝重了些,指尖微動,下一秒,就可以發動符法攻擊對方的各個空門。

“我叫墨姬。”妖嬈女子拉起裙襬轉了個圈,姿態很像青澀懵懂的小女孩兒,和她妖嬈的外表以及兇殘的行爲形成強烈的反差,“我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反正跟你們凡人說了,也不會懂的吧?”

下一秒,便是一招破技符直擊而來,玉璣子不願與這詭異的女子糾纏,他明白得很,若是不能擊敗對面的女子,再多費脣舌,都無益於解決事情。

墨姬避得很漂亮。她的身形在夜空裡飄蕩,彷彿輕若無骨地飄搖,不過,她神情裡已露出認真的神態,很明顯,要避開玉璣子的攻擊,需要她全神貫注。

突然墨姬的背後滲出了鮮血。一道道黑色旋風從她肩膀和手臂處劃過,把淡紫色的皮膚劃開!

“凡人,你偷襲!”背過去,看到那攻擊的黑影,妖嬈女子有些氣急敗壞,玉璣子脣上微微一笑。

玉璣子並沒有用通靈真言給邪影下達任何戰鬥指令,另一個他,完全憑着自己的意識共同戰鬥,而且,幾乎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法術,都幾乎能與他心靈相通。

多年之前這個還是孩子的小邪影說,如果你足夠強大,我們終將再次相逢。

辛苦跋涉多年後,雖不敢說能與他再次相逢,終是,可以並肩戰鬥,親密無間。

這時候,驟然有一種巨大的壓迫力突襲而來,凝固住了玉璣子和他邪影的身體!

——這種太強大太壓迫感的力量,第一次,讓玉璣子有種不同尋常的感覺。若說,這種感覺可以用一個詞來描述,那便是——敬畏。

這也是身爲凡人的玉璣子,第一次真正接觸超神級別的力量。因爲,這力量的源泉來自世界創世種族熊貓族,比普通神魔更高一層的物種——是的,玉璣子見到的,是幽都掌控者,熊貓族大道

許多年後,玉璣子想到這個夜晚,心裡是不忿的,他厭惡這種被人壓制的感覺,但他不得不承認,在大道出現的這個夜晚,自己完全被那種霸氣、固執和強大到無法承載的力量壓制,甚至,在霎那間,產生一種心甘情願屈服的情感。

當然,這種情感,在他心中轉瞬即逝。哪怕碾碎成灰,玉璣子的意志也一直是自由而堅定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凡人,其清醒的心智和強大的意志力早已超過了淪爲大道工具的幽都王顓頊。

不過,玉璣子確實震撼於大道所展示的幽都至惡濁氣之力,他能深深感覺到,這種力量一旦爆發出來,席捲整個大荒,也許,真的可以與東海神祗抗衡。

在向玉璣子展示了幽都力量之後,大道許諾他,凡人,若是你跟隨幽都王顓頊,幽都定助你解脫神靈封印,與邪影合二爲一。

玉璣子再度深吸口氣,這個創世者真可謂是無所不能,居然連他心中最隱秘的願望,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於是,玉璣子與大道結了盟。事實上他根本不信大道的承諾,一如他不會真正信任除了自己邪影外的任何種族,不過,對於這種強大到超乎他想象的力量,他是滿懷好奇和嚮往的,畢竟,他從大道和幽都身上,看到了擾亂甚至戰勝神界的可能。

雖然一向孤傲孑然,還不至於,愚蠢到拒絕強者這樣伸過來的橄欖枝。

“凡人,你便作爲幽都王在大荒王朝的棋子吧。”大道吩咐玉璣子,“我們幽都會盡力助你爬上高位,以便將來急需作爲內應。”

玉璣子恭順地點頭,說出的話卻依舊桀利:“我不叫凡人,我的名字,叫玉璣子。”

第二日,離嫣夫人病情痊癒,啓王大喜,留玉璣子於宮中,爲大宗伯職位,主司祭祀。常行走於王身側,爲王族驅邪,恩寵有加。幾乎所有人都看得明白,這位年輕的太虛觀道人,即將成爲二國師無棲子的繼承人。

身後有了太虛觀和幽都,玉璣子的國師之路,看起來一片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