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他風暴:新加坡教育部威脅「跨性別診療」幹預事件
1月26日,五位聲援者到新加坡教育部前面舉牌抗議,要求教育部停止歧視跨性別者,然而這羣抗爭者隨後卻遭到警方逮捕,引起輿論譁然。圖爲示意圖,爲新加坡Pink Dot集會上的參與民衆。 圖/路透社
新加坡教育部在1月中,被控訴干預一位跨性別高中生的荷爾蒙治療。事情爆發後,教育部在聲明中以「性別錯稱」(misgendering)的方式,使用 “he”(男性的「他」)而非此學生使用的 “she”(女性的「她」)指稱當事人,並否認一切指控,引發爭議。
1月26日,有五位聲援者到教育部前面舉牌抗議,要求新加坡教育部停止歧視跨性別者的種種作爲、並在體制內提供跨性別學生更好的支持,然而,這羣抗爭者隨後卻遭到警方逮捕,引起輿論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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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經過:當跨性別學生遭到校方歧視
1月中,一位正就讀初級學院(約等同臺灣的「高中職」)的18歲跨性別學生艾希莉(Ashlee)在Reddit論壇上控訴新加坡教育部干預她的荷爾蒙治療。這位跨性別女性在文中指出,她在小學就讀男校時,便因爲陰柔氣質時常遭到霸凌,並清楚地認知到自己實際上是一位女性。
經歷了「人生最黑暗的時期」(worst period of my life)後,這位學生終於在中學時進到一所男女混校的學校,也對自己的性別認同有更多的認識。2019年,在升上初級學院前,她到新加坡心理衛生學院(Institute of Mental Health)求診,得到了「性別不安」(gender dysphoria)的診斷。
艾希莉將醫生診斷交給了她的學校(初級學院),教育部隨後也透過學校瞭解了她的狀況,起初新加坡教育部的反應還算友善,指出「這是一個很新的議題,我們希望能與你一起學習」。在這篇Reddit的貼文中,艾希莉指出其實她的同學和各科老師都很支持她,經過了一年多的醫生評估後,她的精神科醫生認爲她應該要在18歲開始,進到荷爾蒙治療的階段。
1月26日聲援者於芳林公園抗議。 圖/取自記者韓俐穎推特
幾位聲援艾希莉的抗議者,隨後遭到警方關切。 圖/取自記者韓俐穎推特
然而就在去年8月,當艾希莉回去找她的醫生時,醫師卻說教育部打電話給他,跟他開了會,要求他在知會教育部之前,不可以幫這位學生寫診斷證明或是轉介她去做荷爾蒙治療。換言之,對於教育部而言,他們在實務上應該要擁有這件事情的最後決定權。因此這位醫師不得不終止荷爾蒙治療的轉介,造成她極大的心理壓力與創傷。
10月,學校高層要求艾希莉與她的父親到校,告訴他們,如果艾希莉執意要接受荷爾蒙治療,劑量必須減少,否則一旦艾希莉在生理外觀上的轉變使得她再也無法穿下男生制服,她就會被退學。一個月後,艾希莉又在上課時被叫出去訓斥她的頭髮長度,要她剪短髮,否則不得到學校上課。艾希莉隨後向學校申請在家自學,學校馬上駁回她的請求。
艾希莉指出,自從1月新學期開學後,她至今還沒到學校上過課。她指出,如果事情無法獲得圓滿解決,她只能轉學到對儀容沒有這麼多限制的技職體系,然而這完全不在她原本的生涯規劃裡。
學校高層要求艾希莉與她的父親到校,告訴他們,如果艾希莉執意要接受荷爾蒙治療,劑量必須減少,否則一旦艾希莉在生理外觀上的轉變使得她再也無法穿下男生制服,她就會被退學。圖爲示意圖。 圖/美聯社
▌教育部迴應:一切純屬誤會
由於這篇 Reddit 貼文引發熱烈討論,新加坡教育部發出聲明指出一切指控子虛烏有,聲明中寫道:「我們邀請這位學生聯繫學校以釐清事情經過,並討論學校可以怎麼要支持他(his)的學業」。教育部並指出,有關於是否進行荷爾蒙治療的決定,一切由學生與家人決定,教育部並沒有要干預的意思。
不過這篇聲明中因爲「性別錯稱」了艾希莉,引發了強烈的爭議。對於一個已經自我認同爲女性的跨性別者,在必定經過審閱才刊出的官方新聞稿中,故意使用對方已經不使用的性別代名詞,這是極具侵略性的歧視性行爲。就連報導這篇新聞稿的《海峽時報》記者也小心地在報導中指出,新加坡教育部使用了艾希莉不使用的代名詞。
再者,「一切由學生與家人決定」的說法,無視了艾希利對學校的歧視性作爲所做的指控,作爲學校機構的主管機關,教育部非但沒有任何作爲,甚至還有在背後支持如此恐跨舉動的嫌疑。
1月19日,新加坡多個性別倡議團體,在艾希莉的授權下,發表了一篇聯合聲明。聲明中抨擊艾希莉就讀的學校剝奪了她的隱私權、健康權,還有接受教育的機會,比如「降低荷爾蒙劑量」如此的醫療專業行爲,學校並無權主動提出這樣的指導。聲明並指出,如果新加坡教育部真如同他們聲明中所說的那般清白與支持跨性別學生,那麼他們就應該端出制度性的政策來保障跨性別學生的權利。
教育部並指出,有關於艾希莉是否進行荷爾蒙治療的決定,一切由學生與家人決定,教育部並沒有要干預的意思。圖爲示意圖。 圖/歐新社
爲了驗明正身,新加坡教育部在兩天後再次與艾希莉就診的心理衛生學院發表聯合聲明,指出「學校已經承諾會與該生以及心理衛生學院的專業人員持續合作,以支持該生的教育生涯以及身心健康」,教育部進一步希望「社會各界尊重學生家人的隱私,讓家長能夠有空間做出對孩子最好的決定」。
這一系列來自新加坡教育部的迴應,似乎都在在暗示,艾希莉荷爾蒙療程的干預,是爲了讓他的家長能夠有知情同意權,而艾希莉則成了一位不顧家人意見而尋求性別身份改變的自私小孩。
不過,姑且不論已經成年的跨性別者到底需不需要家人行使同意權才能進行荷爾蒙治療,從頭到尾,艾希莉未曾指出家人反對她的荷爾蒙治療,反而是學校經常聯繫艾希莉的父親,威脅要將艾希莉退學。那麼,如果艾希莉的家人最後因此反對了艾希莉的荷爾蒙療程,不知到底是家人做了決定、還是教育部或學校替家人做了決定。
如果艾希莉的家人最後因此反對了艾希莉的荷爾蒙療程,不知到底是家人做了決定?還是教育部或學校替家人做了決定?圖爲2017年一名父親抱着女兒參與在新加坡舉辦的「粉紅點」集會(Pink Dot SG)。Pink Dot集會自2009年開始舉行,聲援LGBT人士。 圖/美聯社
▌新加坡政府矛盾的性別治理
其實亞洲的第一例性別重置手術是發生在新加坡(1971年),1973年,新加坡政府更允許經過性別重置手術者更換法律上的性別。
曾有一位婦產科醫師S. Shan Ratnam以性別重置手術聞名。1975年,他在國立大學醫院設立了性別身份門診與性別重置手術門診,在他的領導下,新加坡一度是性別重置手術的重鎮之一,執行了超過500次的性別重置手術,當中甚至有超過一半是外國人慕名而至。
然而,儘管新加坡政府合法化性別重置手術,卻似乎不喜歡新加坡以此爲名,在Ratnam醫師過世前,便時常施壓要使他的性別門診關閉,並在他2001年過世後,馬上關閉他生前經營有成的性別門診。不過在當地跨性別團體的陳情下,在2003年再次開啓門診。
儘管新加坡政府合法化性別重置手術,卻似乎不喜歡新加坡以此爲名。圖爲1950至1980年代中期,新加坡的武吉士(Bugis)是跨性別社羣(通常是男性跨女性)活躍之地,爲武吉士街增添獨特的文化風情。 圖/Wikia.org
文化研究學者Audrey Yue就注意到新加坡政府治理中的矛盾,一方面在法律上保持開放,鼓勵經歷性別不安的人在醫療協助下得到想要的身體,一方面卻又保持低調,不想鼓勵性別多元主義。
2016年《海峽時報》報導指出,在接受問卷調查的41位跨性別女性中,有將近一半的人曾經有過自殺念頭,更有15%的人,在填寫調查的過去那一年自殺未成功。而78%的人有憂鬱傾向。
教育部一方面在公開聲明中貌似支持艾希莉尋求醫療協助,一方面卻又在私底下耍小手段,要艾希莉安靜聽話,不要顛覆了新加坡政府維持的社會秩序——他們到底是希望艾希莉因性別不安衍生的焦慮能因爲尋求醫療協助而得到舒緩,或者是希望艾希莉因爲荷爾蒙治療受阻而出現更嚴重的焦慮情況呢?
新加坡武吉士街原爲跨性別社羣活躍之地,但因政府在1985年開始大規模發展,武吉士搖身一變成了現代購物中心,城市化的發展漸漸讓獨特的跨性別文化從此消逝於公衆眼前。 圖/Wikia.org
▌聲援者抗議:「該修補的是學校,不是學生」
如同關閉Ratnam診所的事件重演。新加坡教育部對艾希莉這個案例的施壓,引爆了一連串性少數團體長期以來對新加坡政府保守政策的不滿。1月26日,有5位抗議者在教育部外舉牌抗議,他們以「該修補的是學校,不是學生」(Fix schools not students)作爲主要訴求,反對教育系統裡的恐跨歧視(transphobia)。這個抗議成功得到多家媒體與網友的關注。其中一位學生抗議者指出:
根據2009年實行的《公共秩序法》(Public Order Act),在沒有獲得警方許可的情況下,新加坡只允許民衆在芳林公園抗議,然而芳林公園目前因爲疫情緣故,並沒有對抗議活動開放。
這場在教育部外的抗議行動很快引來警察的關注,警方要求抗議者使用「其他管道」表達意見,然而抗議者指出,多少年來,性少數團體已經用過各式各樣的方式表達過多少意見,也未見有所改變。由於抗議者不願意離開,而遭到警方逮捕。經過現場,僅是拍照的人也在隨後遭到警方傳喚。
圖爲2019年在新加坡芳林公園的Pink Dot 集會上,遊行者訴求政府撤銷第377條A條文。該條文承襲自英殖民時期的法律,將男性無論在公共或私人場所的性行爲視爲犯罪,違法者最高將面臨2年刑期。 圖/路透社
每一年的Pink Dot集會上,參與則都會身着粉紅色,支持有愛無類(Freedom to love)。 圖/路透社
工人黨議員Raeesah Khan曾在今年1月5日質詢內政部,要求他們說明自從2009年以來,有多少人申請過在芳林公園以外的地方進行公共集會,並說明當中有多少申請遭到拒絕,拒絕原因爲何。內政部長在書面回覆中指出,警方在這11年來收到共11,269件集會申請,覈准了8,545件。然而,在這場抗議現場觀察的社運人士與記者韓俐穎指出,根據社運界的經驗,很多集會行動是不會被覈准的,比如The Online Citizen的主編Terry Xu曾經希望進行時長10分鐘的個人無聲抗議,反對政府撲殺流浪狗,結果集會申請遭到拒絕。
不過,僅管警方並沒有整理覈准或拒絕原因,如果警方認爲集會「可能製造公共混亂」、「造成新加坡不同羣體間的敵意」等等,便可以拒絕集會申請。一人抗議也包含在集會的範疇內。
毫不意外地,在2月1日的國會質詢時,工人黨議員何廷儒質詢教育部長黃循財,目前教育部到底推出了哪些有關方針與政策來協助跨性別學生、學校面對此議題有多少自治權等等,黃循財給出了新加坡式的政府答覆:「性別身份的議題已經造成了嚴重的社會對立,這種西方國家的(性別身份)文化戰爭,不該被帶進來新加坡,我們也不該允許性別身份的議題導致社會分化。」
新加坡Pink Dot集會的理念隨後散播到世界各地,包括臺灣、香港都曾舉辦類似的活動。 圖/路透社
除了可以見到星國政府慣用的「東方/西方價值對立」修辭之外,長期以來,新加坡政府善於使用「造成新加坡不同羣體間的敵意」此類修辭去限制許多議題的討論,比如新加坡刑法仍然將同性性行爲入罪。
儘管包含李顯龍在內的政府領導人都曾公開發言不反對同志族羣,但爲了維持新加坡各羣體之間的和諧,政府不會修法。有趣的是,少數羣體似乎不在「各羣體」的定義之內,少數羣體實際感受到的制度性與社會性歧視,似乎不被認爲與「和諧」矛盾。
儘管政府態度保守,目前已有超過300位新加坡教師、社工與心理諮商師連署,要求教育部制定更清楚的政策以支持跨性別學生的性別轉銜。Today新聞網發現,當中有部分連署者因爲害怕丟掉工作,所以不敢使用全名連署,其中一位受訪教師指出:
「我的工作就是要支持我的學生們在教育這條旅程上所經歷的種種,也要照顧他們在身心還有情緒上的健康,而艾希莉的案例,似乎違反了這一切的一切。」
除了可以見到星國政府慣用「東方/西方價值對立」修辭之外,長期以來,政府也善於使用「造成新加坡不同羣體間的敵意」此類修辭去限制許多議題的討論。 圖/歐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