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站上舞臺 挑戰人生“不可能”

劇中,羅天然與手持電鋸的父親發生爭執 首演舞臺上的雲歡歡和王瑜 樂意劇團在南京新劇薈演出結束時謝幕

劇終,溫暖的場光亮起,掌聲連綿不歇。臺上,有演員牽起導盲犬,有人拽出盲杖,有人轉動輪椅……17名演員手拉手,鞠躬謝幕。著名導演賴聲川坐在觀衆席前排,與其他幾位評委一樣,被這部劇“嚇了一跳”。2024年3月,北京樂意劇團的原創話劇《逆轉未來》從百餘部劇本中脫穎而出,參加南京新劇薈的競演,斬獲最佳劇目獎。在評委們的推薦下,將在10月份登陸中國頂級戲劇殿堂——烏鎮戲劇節。

官方宣傳稱,這是國內第一部泛障別開放式殘健融合戲劇。9月21日,劇團的第二部原創話劇《我選擇出生》也將在北京國際青年戲劇節首演。

除導演外,樂意劇團成員都是話劇素人,有設計師、圖書館員、網紅主播等,其中,近七成是殘障人士。他們笑稱自己“前途無亮”“人生輪轉”,或者“兩耳無聞窗外事”……

聾人程序員演話劇主角直面自身缺陷與閃光點

2023年3月,29歲的王瑜發現,北京樂意劇團的表演課招募殘障學員。

王瑜是一名聽力障礙者,報名之後,第一次上課,她安靜地坐着,不主動講話,只是聽着、看着。課上,王瑜被老師馬巖請上臺,嘗試表演“與愛人發生誤會後,重歸於好”,她靦腆地來到教室前方。表演開始,她進入狀態,耷拉下頭,眼裡逐漸泛起淚光。一努力微笑,眼淚就奪眶而出,她邊哭邊笑,肩膀顫抖。教室裡掌聲一片。

5月底,表演課結束,王瑜加入樂意劇團,參與原創話劇《逆轉未來》的首輪創排。她表演出彩,個子又高,身形勻稱,被選中反串主角羅天然。

《逆轉未來》是一部“科幻爽文”。未來世界,一場災難過後,人口稀少。女性因能生育,成爲強勢者。同時,大部分新生兒出生即有殘障,但科技發達,殘障者接受身體改造,普遍使用電子義眼、電子耳蝸、高級義肢和輪椅,視力、聽力、行動速度遠超健全者。然而,健全人無法接受改造,逐漸淪落社會邊緣。劇中,羅天然遭到歧視,因爲他是個四肢健全、耳聰目明的男孩。

羅天然的父親不甘兒子永遠低人一等,在醉酒後操起電鋸,要鋸掉兒子的一條腿,讓他接受肢體改造。爭執中,羅父反受重傷,羅天然成了弒父嫌犯。故事是極端的。但羅天然的處境,仍讓王瑜感同身受。

1994年出生的王瑜,因母親在孕期用藥不當,導致後天性耳聾。小時候,家人不敢帶她出門,怕她被指指點點。學話的關鍵期,聽不到,就說不出,聽不準,就說不對。母親沒放棄讓小王瑜說話。三歲左右,王瑜戴上助聽器。從幼兒園到初中,王瑜就讀普通學校,她戴着助聽器,配合讀脣語才能“聽懂”。爲了讓她聽清,老師把她放在第一排。

王瑜高中轉去聾人學校讀書,有了新朋友的溫暖相伴,她學會了手語,也漸漸走出少時的陰影。後來,她順利考進“聾人小清北”——天津理工大學聾人工學院,學習計算機,畢業後入職一家國企做程序員。

王瑜能講話、能打手語,還能做翻譯,她自嘲是“聾人中的E人,聽人中的I人”。語言帶給她的障礙仍未消散。工作時,王瑜與同事背對背,她聽不到他們的談話內容,每天默不作聲。參加聚會時,人多嘴雜,她聽不過來,也不懂朋友們在聊什麼,見他們在笑,王瑜便跟着假笑。

表演話劇臺詞多、又要和人對話,對王瑜來說是一場挑戰。

2023年7月15日,話劇《逆轉未來》在北京的德國文化中心歌德學院首次演出。上臺前,王瑜緊張得手指都要摳爛了,不敢看觀衆。演出結束,現場掌聲經久不息。有“小迷妹”加微信,告訴她,“你的發音非常清晰,表演完全把我帶進戲裡了”。“殘障”讓王瑜感到,很多事,包括表演,對她來說都“不可能”。來到劇團後,她逐漸嘗試拋卻殘障身份,直面自己的缺陷和閃光點。她想,如果敢向往、敢去做,總有可能做到。

罕見病患者發起素人劇團成員中七成是殘障人士

“我們是做殘障公益的,排話劇的初心是賦能殘障人士。”樂意劇團的發起人孫妖妖眼神堅定。她身型如孩童,坐在沙發上,雙腳懸空。1988年,孫妖妖出生在濟南,幾個月大時被診斷出先天性心臟病,心臟長在右邊,肝是水平的,沒有脾。她是患病率百萬分之一的罕見病患者“鏡面人”。“這孩子活不過3歲。”醫生曾這樣斷言。

小學起,她脊柱逐漸側彎,因身體條件無法接受矯正手術,最終只能坐輪椅出行,每天要吃三頓藥來維持生命。十幾歲,家人想讓她開個小賣部維持生計,“你這輩子就這樣了。”縮在小小的櫃檯後,一輩子一眼就望盡,她不想這樣。

孫妖妖不服。她給自己起名“妖妖”,想和神話裡的“妖”一樣,有強大的能量和生命力。2012年,孫妖妖開始北漂。

2014年,她與朋友合拍紀錄片《寒鴉》。其中一位主角是從未獨立出門的肢體殘障者,在家中一困就是36年。孫妖妖深受震撼,像這樣鎖上心門、縮進家門的殘障人士太多了。她想幫助他們融入社會。2019年,她與朋友成立服務殘障人士的公益組織“樂益融”,給他們做過多次融合培訓。她發現,有些參與者在活動中很振奮,像“打了雞血”,可返回生活,依然會遇到障礙,又無力走出家門。

孫妖妖想做些“持久賦能”的長期項目,她想到了話劇。2022年秋,她找到青年導演馬巖,說“排一部話劇,爲殘障人士寫個爽文”。馬巖沒多問,一口答應。於是,孫妖妖發起了樂意劇團。“樂意”,旨在鼓勵大家快樂、真誠、自在地表達自己。

樂益融的理事高原是媒體人,業餘寫小說,孫妖妖請她做編劇,寫出了《逆轉未來》的劇本。2023年3月起,樂意劇團舉辦表演課工作坊,66名學員來到課堂,由馬巖和他的演員朋友們授課。表演課結束,17名話劇素人加入劇團,成爲《逆轉未來》的首班人馬,其中七成是殘障人士。

“我想,舞臺是人人都向往的。殘障人士更渴望,但總是遙不可及。”孫妖妖想打造一個無障礙的舞臺環境。她說,其實,物理空間沒有辦法隔絕殘障人士走出家門,只要有一顆向外界敞開的心。“我們鼓勵夥伴們向外界表達需求、表達渴望、表達自己。劇團所在的地方,就是最沒有障礙的地方。”

職業導演輔助創排巧設信號解決跨障別溝通難題

導演馬巖和執行導演趙春悅,是樂意劇團裡唯二的戲劇從業者。

聚起不同障別的素人同臺演話劇,在國內幾乎沒有先例。導演們首先要解決語言和溝通問題。飾演羅天然的王瑜要和劇中“父母”一起演戲,然而羅父的演員白馬是盲人,羅母的演員李寧是聾人。王瑜可以對李寧打手語,對白馬說臺詞。然而,白馬說詞李寧聽不到,李寧打手語白馬看不見。

馬巖指導白馬先“頹廢倒地”,說“如果你生下來不是這麼胳膊腿兒齊全的,那該多好啊……”語畢,痛錘三下地板作爲信號,李寧看到即可上臺。她打完手語,表演“氣得跺腳”,白馬聽到即可接詞。在劇中,爲了讓觀感更絲滑,導演們增加了翻譯員的角色,由視障者丹丹扮演,負責把聾人演員的手語臺詞實時轉播成口語。

趙春悅要讓演員的“聲臺形表”都能過關。上臺後眼睛不能亂轉,走路不能碎步閒逛。王瑜生活中愛皺眉、愛駝背,全被趙春悅監督着改掉。首演前,王瑜說起臺詞還是發怵,趙春悅一對一給她調整。

視障者往往難以摹仿表情和肢體動作。通過描述和觸摸,趙春悅指導丹丹,彎曲手臂、放到身前,表達“開心”;張開嘴巴、後傾身體,表達“驚訝”。丹丹此前不知道如何表達的東西,似乎在身體裡萌芽了。

劇團還常要應對場地設施帶來的挑戰。部分場地只有臺階、沒有坡道,劇團只得擡輪椅。有的劇場後臺沒有坐便,輪椅使用者要出門使用無障礙廁所,往返要花十分鐘。有一次,北京一家藝術館邀請劇團來做活動,但場館不願讓導盲犬入內。劇團反覆溝通,“它們不是寵物,可以進入

公共場所”,導盲犬才得以入館。更限制導演組發揮的,是劇團沒有經費。馬巖決定,《逆轉未來》的舞臺走極簡風。佈景只有三把椅子,道具不過是一個玩具電鋸,幾副塑料眼鏡。演出服裝來自演員的衣櫃。就連化妝師也是趙春悅充任。男演員們乾脆不化妝。

舞臺背景是一塊灰黑色投影布,只有白色中英雙語字幕。舞臺左側,兩位手語翻譯者輪值,爲聽障觀衆服務。條件允許時,劇團還會請來口述影像,爲盲人觀衆服務。音樂、燈光必須卡得嚴絲合縫,才能保證演員們捕捉到信號。演出時,馬巖和趙春悅眼睛都不敢眨,隨時準備應對問題。經過嚴謹的訓練,聽障演員大方說起臺詞,大開大合打起手語。視障演員獨立完成了走位,牢記從哪裡出發、走幾步、向哪兒轉,他們準確地找到站位,感受着舞臺燈下陽光般的溫度。

導演們滿意且驕傲。他們的素人朋友站在臺上,已經有股演員的勁兒。

盲人有聲書演播者爲“偷藝”學話劇

爲了稀釋《逆轉未來》的悲劇感,馬巖把喜劇元素加給演員王小敏。

“肅靜!”聽到劇中法官呵斥,王小敏連連點頭哈腰,“對不起,我這開貨車的,只被投訴過,還沒被起訴過呢……”這句詞是他自己加的。臺下一片輕笑,王小敏看不見觀衆的表情,暗自琢磨笑聲的成分。這是他的“職業習慣”,他是一名有聲書演播者。

1997年,王小敏出生在北京,有先天眼疾。他是一名孤兒,7歲後,被送去北京市盲人學校讀書。到了中專,他跟大部分盲人一樣學按摩。身邊有人告訴他,“你只能幹這個”。

2014年起,王小敏陸續在幾家按摩店打工,一個月能掙三四千元,但他覺得沒意思。他從小酷愛語言藝術,13歲時,他收到福利院發的收音機。單田芳、連闊如……寒暑假他能從早上六點聽到晚上十點。在學校,他登臺說相聲,曲藝社的大梁,他一挑就是4年。

後來,王小敏加入演播藝術家周建龍的粉絲羣。羣友分享錄音片段,他搶着聽。周建龍點評出來的問題,他也能聽出一半。他確信自己有天賦。2017年,他找老師學了一年演播。後來,在按摩店裡,他支了個小錄音棚,上午專門錄音,一有演播活動他就參加。有時客人躺在按摩牀上,他手上揉着,耳朵裡塞着耳機雜七雜八地聽。

2020年,王小敏“棄按投鳴”,想做個說書的藝人。演播網絡小說,每小時百八十塊,勉強夠吃飯。斷炊了,就回按摩店。他來劇團,是想“偷藝”話劇,提升演播能力。《逆轉未來》首演成功,“加場”的呼聲越喊越高,王小敏卻打起了退堂鼓。因爲他覺得自己演得不像貨車司機。

王小敏想離開,但放不下舞臺。他跟着劇團繼續表演。漸漸地,他越發享受與朋友相伴的美好,決定留下來。排練前,爲了讓他路上更安全、少繞路,總有人到地鐵站接引他,大家一路說笑到場邊,有人向他請教臺詞,有人找他交流演播,與他一起推敲每個字的讀法。

更讓王小敏驚喜的是,他在這裡收穫了一段“不可能”的友誼。演員面試時,他正愁找搭檔,就收到一條好友申請:“你好,我是聾人李寧,想和你演戲。”

一個看不到,一個聽不到,怎麼交流?他們約定,說完臺詞輕拍彼此,給對方遞信號。就這樣,他們成了好友。通過微信,兩人能進行更多、更復雜的交流。

王小敏發現,人與人的連接能夠跨越天生的障礙,共享歡樂和感動。他在朋友圈寫道,“比起提升,我更在意的是和你們在一起。”劇團的新劇中,王小敏演一位唯領導是從的職員,經導演訓練,他“拿捏”了角色的表情和肢體。現在,他不再懷疑自己留下來的意義。“能給朋友帶來快樂,我播的小說能給聽衆情緒體驗,演戲也讓觀衆覺得好看,我就是個有價值的人。”

從百部作品中脫穎而出受邀參加烏鎮戲劇節

今年3月,《逆轉未來》參加了2024年的南京新劇薈競演。海選時,他們從100多部劇本中脫穎而出,和5個專業劇組角逐最終獎項。這是他們首次離京,首次走進劇場表演《逆轉未來》。兩天裡有400多人來看,觀衆席還坐着賴聲川和演員郝蕾。演出結束後,劇團的大巴車駛離劇場,他們大笑,狂歡,感到這一趟值了。

3月24日晚,南京玄武湖上一處宴會廳裡,賴聲川公佈,2024南京新劇薈最佳劇目是《逆轉未來》。錄像的樂意劇團成員激動得手機都拿不住了,一桌人躍起身歡呼。所有人都爲他們鼓掌慶賀。劇團成員相互引導着上臺。白馬站在臺中心,喊出感言,聲音激動嘶啞:“我們樂意演,你們樂意看,我們是樂意劇團!我們做到了!”白馬摸索着接過獎盃,用右手高高舉起。

評委們說,劇本引人深思,表演的真誠掩蓋了專業的瑕疵,最震撼他們的,則是劇組“拒絕同情”的態度。賴聲川在臺側拈起立麥,輕聲說道:“我爲《逆轉未來》劇組感到驕傲,也爲南京新劇薈感到驕傲。戲劇豐富了你們的生命,你們也豐富了觀衆的生命。”

在賴聲川等評委的推薦下,《逆轉未來》進入烏鎮戲劇節,成爲“沒有不可能”單元中的唯一一部劇目,將在10月23日、24日登上烏鎮大劇院多功能廳,進行兩場公益演出。官方宣傳稱,這是國內第一部泛障別開放式殘健融合戲劇。

目前,樂意劇團有40餘名演員,殘障者佔比仍達七成。劇團已創排出第二部原創話劇《我選擇出生》,9月21日,該劇也將登陸國內頭部戲劇節,在北京國際青年戲劇節上首演。

馬巖透露,烏鎮版《逆轉未來》殘障演員佔比約90%,《我選擇出生》則都是素人殘障演員。“我們有了《逆轉未來》的經驗,知道怎樣協調。”馬巖很自信,“孫妖妖和我們有共識,要專業地排演。我們相信殘障者的能力,而他們也向所有人展示了自己作爲演員的敏銳度。我們要做的,就是把在舞臺上講故事的權利交給他們。”

馬巖估計,《逆轉未來》歷次演出中,約有一半觀衆是殘障者。在南京,市肢殘人協會組織了30名肢體障礙者去觀演。其中一位約60歲的老人怕遲到,演出前一天傍晚,劇團還在彩排,他就來踩點了。第一場演出結束,他接受了媒體採訪:“演得非常成功,第一次有人爲殘疾人創作了很好的話劇。”

還有一位聽障觀衆告訴劇組,“之前我不覺得電影院、劇場、藝術館這些場所是向我敞開的,家人也覺得我沒必要去。”但那天,她覺得這個舞臺接納她,爲她說話。

孫妖妖希望,劇團能成爲一座溝通健全人與殘障者的橋樑。健全人馮倩倩本以爲殘障者總是需要幫助的,來到樂意劇團才知道,他們的自理能力非常強,他人僅在必要時伸出援手即可。孫妖妖還欣喜地看到劇團成員的變化。雲歡歡來上表演課之初,獨來獨往,連合照都不拍。現在,他愛說愛笑,儼然是劇團氣氛擔當。他陽光的笑容遠比他的輪椅更引人注目。

在接洽演出場地時,孫妖妖總被問到“需要什麼”。她心想,“其實我們需要的不過是一個舞臺。”

本版文/本報記者戴幼卿實習生劉曉諾

統籌/孫慧麗供圖/受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