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家歸琪先生揭秘中國第一版《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插圖畫家之謎
中國第一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譯本(歸琪先生提供)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在中國最知名的版本,是由梅益先生翻譯的這一版。它最早出版於1942年,由上海新知書店出版,初版五千冊,1942年5月由上海遠方書店再版。
但梅益版本並非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在中國翻譯出版的第一版。
中國最早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譯本,是由上海潮鋒出版社1937年5月出版的版本,該書譯者段洛夫、陳非璜。
歸琪先生收藏的兩版1937年潮鋒版,其中一本太破舊,被做成了精裝本(左邊書)
版權頁顯示爲1937年5月版(歸琪先生提供)
兩個月後該書就再版,1939年5月推出戰時訂正初版,1940年、1946年先後再版。
到了1949年1月,這一版本出版了最後一版,從版權頁上可以看到這是它的第八版。
段洛夫、陳非璜譯本1949版(歸琪先生提供)
這一版本,只有小說的第一部分,它能從1937年出版面世一直到1949年不斷再版,僅僅出了半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確實叫人感到不可思議。只能說這版本很有市場,不然也不會出版了八個版本。
在段洛夫、陳非璜譯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1937年5月第一版裡,配了一套插圖。筆者擇其優者排列如下,共計7幅:
這套插圖的作者是誰?
國內的各個書籍與報刊上都語焉不詳。
筆者爲此很困惑,一直想搞明白,這一套插圖出自何人之手。
筆者也是因爲一個很偶然的機緣,介入到《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插圖這一個大坑中。
這次重新回到《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中來,是因爲從2023年下半年起,受人民教育出版社教材編寫組之約,爲部編版教材作者進行溯源。
在這一過程中,看到了1973年版的北京中學語文教材第十冊中,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築路”選入課本,而用的版本,不是文革後人教社教材裡選用的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由黃樹南擔綱的新譯本,而用的是梅益的舊譯本。也就是說文革期間梅益版本,也是有它的市場的,甚至被教科書原封不動地使用。
因爲《築路》這篇課文的由頭,筆者再次把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找了出來,再次讀了一遍,也是試圖找回童年閱讀時的那種特殊感覺。
當時也因爲好奇,想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插圖作者找出來,便進行了一番搜索。
這一搜索不要緊,卻意外地發現,現在俄羅斯出版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使用的插圖幾乎沒有一家採用我們中國版《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裡都喜歡採用的列茲尼琴科版本。
列茲尼琴科版本
在莫斯科與索契的奧斯特洛夫斯基博物館裡,我們可以注意一下,掛在牆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插圖,醒目的版本中,也沒有列茲尼琴科所繪的插圖。
而據位於莫斯科的奧斯特洛夫斯基博物館統計,《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有33位畫家繪製了插圖。
爲什麼在我們看來相當唯美、形象逼真、細條細膩的符合我們想象、也造就了我們的想象的列茲尼琴科版本,在俄羅斯不受待見呢?
唯一的可能,就是列茲尼琴科是一個烏克蘭人,他的特殊身份,在俄烏交惡期間,導致他的繪畫背後糾結着許多深不可測的非藝術因素。
這也是我想當然的臆測。
但由此使我隱忍不住地搜索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33種插圖,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
中國譯本的插圖,必定是我們關注的重點。
在中國最流行的梅益譯本里,我們實際上,會發現有三版插圖,最後一版纔是列茲尼琴科所繪的插圖。之前還有兩版不爲人知、質量平平、近乎淘汰的插圖。
而在梅益的三版插圖之前,也就是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第一版中文譯本,也就是潮鋒版1937年的版本里,也有一套插圖,這個插圖,日後也消彌不見,幾乎無人知道。
那麼這個版本的畫家是誰?
筆者經過爬梳,發現潮鋒版的插圖,來自於俄文版1936年版。但因爲也沒有查到俄文版本的插圖作者是誰,因此,《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國譯本第一版插圖的作者究竟是誰,也壓在了箱底,而無從破解。
1936年俄文版
在搜索《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原版插圖過程中,筆者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就是我們是孤獨的,因爲這樣的內容,很少有關心者與關注者。
但個人覺得,因爲介入到了這一個大坑中,蒐集了很多素材與資料,如果不深耕一下,像扔苞谷一樣扔到一邊,以後不可能再回到這一個坑中。
所以,筆者就硬着頭皮,力求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俄文版插圖,作一個竭盡所能的介紹,使我們能夠看到蘇聯時代《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出版盛況以及時代印痕。
不過,畢竟介紹《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插圖太過冷門,就像石子扔到了水裡,似乎沒有激起一點微瀾,直到有一天,筆者收到一位網友的短信。
他發來了一張俄文版1932年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影及其中的部分插圖,令我大喜過望,因爲我在網上尋找《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俄文第一版的圖片,幾乎一無所得,只是在拍賣美術作品的網站上,找到這一版的兩張圖片。
歸琪先生收藏的俄文第一版
很難相信,國內竟然有網友能夠擁有在俄羅斯網站上也很難看到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1932年第一版的圖書信息。
我是在早上收到這位網友的私信的,立刻給他回信,幾乎以驚喜交加的口氣,肯定了他的這一版圖書的珍貴性。
他也爽快地讓我加他的微信,由此,我知道了他竟然是中國圖書收藏界的大珈歸琪先生。
在崔永元所著的《不過如此》曾這樣稱呼歸琪先生爲“上海小人書一族中的強人。”
崔永元筆下的歸琪
我又在於彬編著的《小收藏大富翁:中國當代優秀收藏家傳記》(2002年版)一書中看到對歸琪先生的專文介紹,在書前的彩圖上,還有歸琪先生的真身露面。
實際上,我之前介紹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俄文版插圖,歸琪先生大都有收藏。
在歸琪先生豐厚的收藏面前,我只覺得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各個版本的插圖介紹,是徹頭徹尾、貨真價實的班門弄斧。
而歸琪先生主動聯繫我,也意味着筆者終於可以讓之前的疑惑迎刃而解了。
在歸琪先生的助力下,我們也能夠把潮鋒版本的插圖作者給揭示得水落石出了。
潮鋒版《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從1937年1949年版的八版中,都用了一套插圖,這個插圖,來自於俄文1936年版。
歸琪先生將他收藏的1936年俄文版的版權頁及中文硬譯圖片發了過來,從版權頁上可以看到,這一版的畫家名爲:Н.В.Ильина。
歸琪先生收藏的俄文原版,可以看到插圖作者是誰
歸琪先生髮來的原版插圖,比潮鋒翻印的插圖清晰度要昇華幾個層級:
1936年原版插圖,實際上已經包括了第二部分的內容,但潮鋒版轉載這些插圖的時候,因爲這個譯本只翻譯了小說的第一部分,所以只選了原版涉及第一部分的七幅插圖。
這位俄文原版插圖畫家,可以查到他的全名是:Николай Васильевич Ильин。
譯成中文名爲:尼古拉·瓦西裡耶維奇·伊林,生於1894 年,逝於 1954年,享年60歲。
伊林像
歸琪先生將他查到的伊林的個人履歷發了過來,內容如下:
Nikolai Vasilyevich Ilyin ,蘇聯圖形藝術家、插畫家、圖形藝術家、設計師。他在書籍印刷領域做了很多工作。
1910年至1916年,他在莫斯科繪畫、雕塑和建築學院(MUZHVZ)學習。後在下諾夫哥羅德從事書籍設計(1922-1930 年)。自 1930 年起,他在莫斯科生活和工作,擔任 Detgiz 出版社的藝術家,然後是 Goslitizdat 的首席插畫家。他利用剪影技術設計了 A. S. 普希金的作品集。
伊林所繪的普希金作品插圖
潮鋒版只翻譯了小說的第一部,顯然不是全本。爲什麼那兩個譯者段洛夫、陳非璜不把全書譯出來呢?
實際上段洛夫1938年,就離開了上海,參加了新四軍,他已經拿起了槍,走上了抗日的第一線,而沒有時間再安坐書齋,從事革命文學的筆上戰鬥了。
我們在《新四軍事件人物錄》(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3月版)中可以看到對段洛夫的介紹:
段洛夫像
——段洛夫(1912-1983) 江西省永新縣人。一九三八年九月加入中國共產黨,同年參加新四軍。曾任軍政治部敵工部幹事,軍教導總隊政治教員,第一支隊第一團政治處政工股長,第三支隊政治部敵工科長,第七師第十九旅政治部敵工科長,第七師政治部敵工部副部長、秘書長,皖中區黨委秘書長、城工部部長,蕪(湖)繁(昌)南(陵)工委書記等職。在皖江地區參加抗日和反頑鬥爭,致力於瓦解敵軍工作,鞏固發展抗日根據地。解放戰爭時期,曾任旅大公安總局秘書長,大連關東日報、關東通訊社副社長,東北人民政府教育部編審處處長、教育部秘書長等職。建國後,歷任東北行政委員會教育局副局長,國務院教育部計劃司司長,高教部副部長,教育部顧問、中央廣播電視大學校長等職。一九八三年十月三十日在北京病逝。——
在2000年版的《永新人物傳下》 中對段洛夫有更爲詳細的介紹,我們把書影拷貝如下:
而另一位譯者陳非璜的情況呢?
據《漢譯文學序跋集:第12卷1936-1937》(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11月版)介紹如下:
——陳非璜,生卒年不詳,曾到日本留學,回國後即創辦新路出版社,《馬漢姆教授》是該出版社的唯一出版物。另與吳天合譯德國烏爾夫戲劇《希特勒的“傑作”》,與段洛夫合譯蘇聯奧斯特洛夫斯基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
對於並非完璧的潮鋒版《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出版該書的出版社也是一塊心病,所以到了1949年8月出版了全譯本。
歸琪先生收藏的馮騶譯本1949年版
這個譯本的譯者是馮騶,系周楞伽的筆名。
關於周楞伽,我們可以在北京語言學院編輯的《中國文學家辭典現代第三分冊》(四川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中看到對他的介紹,見書影如下:
在馮騶的全譯本中,第一部分,仍然沿用之前段洛夫、陳非璜版本的插圖,但是,這個版本的插圖只有第一部的內容,那麼,第二部分的插圖怎麼辦?
於是,請中國畫家楊見龍補繪了第二部分的插圖。
楊見龍的插圖可以用鬼畫符來形容,中國畫家,沒有異域生活的體驗,繪畫功力也不如人意,畫出的插圖聊勝於無。楊見龍畫了9幅插圖,加上之前段洛夫譯本里的7幅,這樣這一版插圖達到了16幅。我們看一下楊見龍的插圖:
這裡我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其實俄文1936年版裡有全套插圖,段洛夫譯本拿來了第一部分的插圖,那麼在出版全譯本的時候,把原版插圖的第二部分拿過來,不就行了嗎?用得着請中國的隔行如隔山的畫家重畫後半部分的插圖麼?但事實上,潮鋒版的全譯本就這樣做了,把楊見龍的插畫襯托得更像鴨子上架,不成體統。
到了1950年2月,潮鋒版的馮騶譯本又出了第二版。
歸琪先生收藏的馮騶譯本1950年版
潮鋒出版社看樣子是一個很負責的出版社,而且其傾向是相當進步的,一直到建國後,仍然能夠正常出版圖書,那麼潮鋒出版社有什麼背景?
我們在戎林海編輯的《瞿秋白翻譯研究》(東南大學出版社,2017年6月版)中可以看到對潮鋒出版社的來龍去脈的一個介紹:
——潮鋒出版社創辦於1934年,設在江西路(今江西中路)170號238室,經理盧春生,出版社科和文藝方面的書籍,也出版了許多蘇聯文學作品(延續到抗戰勝利之後)以及“潮鋒叢書”,收有《最近蘇聯偉人講演譯叢》(膺庸編譯,潮鋒出版社1936年版)、《一九三六的蘇聯》等。最爲出名的是首次出版《鋼鐵是怎樣煉成的》(1937年6月),由段洛夫、陳非璜據日譯本轉譯成中文,1939年5月推出戰時訂正初版,以後多次再版。抗戰時期潮鋒遷移到漢口.改名爲大衆出版社,後遷到廣州、浙江麗水,改名爲大時代書局,抗戰勝利後返回上海。新中國成立初期,光明書局、潮鋒出版社等先後組建或併入新文藝出版社,後爲上海文藝出版社。——
由此看來,潮鋒出版社匯入了上海文藝出版社的品牌之中,也足見潮鋒出版社的底蘊。
在短短的兩年內,潮鋒出版的馮騶譯本竟然在1949、1950年出了兩個譯本,這其中微妙的版本變遷,作爲外人,很難搞清,但歸琪先生提供了這期間的每一個有着細微變化的版本,使我們下面的敘述變得清晰而明曉起來。
歸琪先生擁有馮騶全譯本1949、1950年版,兩個版本封面不同,1949版的書名是黑體字,1950年版是紅體字,也許是爲了順應建國後的新形勢而作出字色的改變。
歸琪先生收藏的1949、1950年版
在歸琪先生提供的馮騶全譯本1950版本里,是一套全新的插圖,也就是把之前潮鋒版中由伊林所繪的插圖給拋棄了,因爲實際上伊林繪製的插圖太過粗糙,人物造型又不優美,畫家的功力實在堪憂。所以筆者一度時期懷疑這是否是伊林所繪。
馮騶譯本1950年內頁插圖(歸琪先生提供)
1950年版的插圖,正是後來被梅益第二版插圖所採用的那一套。這一套插圖的畫家,在馮騶譯本的首頁上清晰地標明爲:柯洛文。
之前,筆者曾經按順序介紹過梅益譯本中出現過的三套插圖,當時筆者將柯洛文的這一套插圖,誤當成了俄文版裡的美術編輯的名字,導致了介紹有誤。
梅益版的第二套插圖,也用柯洛文的插圖
歸琪先生提供的俄文版藏書,糾正了筆者的錯誤。
這樣,我們可以看到潮鋒版採用的蘇聯畫家伊林的插圖,從1937年開始,一直沿用到1949年的馮騶全譯本,算起來,這一套插圖在中國流通了12年,不過,隨着時光的流逝,今天已經無人知曉,也沒有人願意去關注。
但歸琪先生收藏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礦藏豐富的版本,爲我們廓清了迷霧,也讓中國第一版《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插圖作者浮出了水面。
可以看出,歸琪先生的收藏不僅侷限於連環畫,還收藏了一些名聞遐邇的文學經典,從他發來的圖片中,可以看到他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各類藏品,就佔據了整整一櫃,而這其中可以說包括了俄文版本在內的各國版本。
歸琪先生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收藏專櫃
等以後有空,我們把歸琪先生收藏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各國版本進行展示。
最後對歸琪先生提供的無私而熱心的幫助,致以衷心的感謝。
這樣,伊林,這位蘇聯畫家,成了我們介紹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插圖作者第17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