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金價新高“衆生相”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 陳植 上海報道
悄無聲息之間，黃金價格又迭創歷史新高。
截至3月8日10時，倫敦現貨黃金交易價格報在2159.2美元/盎司附近，盤中創下新的歷史高點2164.65美元/盎司。
這意味着3月以來，全球黃金價格累計漲幅達到117美元/盎司。
“在美聯儲降息步伐延後與美元實際利率仍高位運行的情況下，黃金價格逆襲式大漲，的確令整個金融市場頗感驚訝。”一位華爾街對衝基金經理向記者感慨說。
面對迭創新高的黃金價格，不只是金融市場，黃金加工上下游產業鏈與零售市場同樣陷入“狂熱”與“焦慮”交織的氛圍。
近日，記者走訪上海多家黃金零售門店瞭解到，儘管金價大漲帶來部分消費者的跟風買盤，但多數金店負責人同樣擔心“金價偏高，或壓制部分黃金首飾購買需求”。
“3月初金價開啓這輪上漲行情時，有多位投資者一口氣買了10多萬的投資型金條，但隨着這兩天金價迭創新高，越來越多消費者反而選擇觀望——等待金價回調再買。”一位金店負責人告訴記者。此外，過去兩天黃金回收業務量明顯增加，部分消費者開始逢高出售投資型金條獲利了結。
在他看來，春節後恰恰是金飾消費淡季，突如其來的金價大漲，可能令這個淡季變得“更長”。
一位金飾加工企業負責人告訴記者，面對突如其來的金價迭創新高行情，他們已全部採取“來料加工”模式，不願再自行承擔金價漲跌風險。
“儘管業界普遍看好金價在未來一段時間將繼續上漲，但對我們而言，當前黃金採購成本已經偏高，一旦金價突然回落或令我們遭遇難以承受的自營業務虧損。”他告訴記者。3月7日，上海黃金交易所的AU99.99黃金交易價格已突破500元/克，令不少金飾加工企業感到未來金價波動幅度可能加大，自營業務（自己採購黃金加工成金飾再出售給下游零售門店）所面臨的市場風險驟增。
這位金飾加工企業負責人向記者透露，儘管美聯儲年內降息有助於提振以美元計價的黃金價格，但國內黃金採購加工銷售是以人民幣計價的。若美聯儲降息令人民幣兌美元升值幅度超過美元計價黃金價格漲幅，境內以人民幣計價的黃金價格反而可能衝高回落，令黃金加工企業自營業務面臨較高的虧損風險。
記者多方瞭解到，相比實物黃金市場的相對“謹慎”，金融市場仍在熱盼金價節節攀升。
“儘管華爾街部分投資機構已開始討論未來金價回調機率正在加大，但多數投資機構仍相信短期內，黃金價格有望站上2200-2250美元/盎司，究其原因，一是近日美國經濟數據令美聯儲6月降息機率增加，帶動美債收益率與美元指數雙雙回落，有助於美元計價的黃金價格繼續上漲，二是越來越多投資機構發現，面對美國大選、國際地緣政治衝突風險升級、美股回調等風險，他們持有的黃金等避險資產佔比明顯不足，存在強烈的補倉需求。”前述華爾街對衝基金經理向記者指出。更重要的是，多數華爾街投資機構押注今年全球央行仍將大手筆增持黃金儲備，爲迭創新高的黃金價格“託底”。
華爾街投資機構繼續推波助瀾
面對迭創新高的黃金價格，金融市場普遍樂意“推波助瀾”。
美國商品期貨交易委員會（CFTC）發佈的最新數據顯示，截至2月27日當週，以對衝基金爲主的資管機構持有的COMEX黃金期貨期權淨多頭頭寸較前一週繼續增加369400盎司。
前述華爾街對衝基金經理向記者直言，目前，越來越多華爾街投資機構都在刻意“忽視”美聯儲降息步伐可能進一步延後與美元實際利率趨漲（因美國通脹進一步回落）等不利因素，執意增加黃金期貨期權多頭看漲頭寸。
數據顯示，當前10年期美國國債收益率徘徊在4.1%附近，但考慮到美國通脹率正逐步跌向2%目標值，若美聯儲進一步延後降息步伐令美債收益率維持在4%以上，美元實際利率仍將呈現上漲態勢。
在他看來，華爾街投資機構之所以“逆勢”增持黃金多頭頭寸，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發現他們手裡的黃金投資佔比偏低，難以應對美國大選、國際地緣政治風險持續升級、美股回調等風險。
記者獲悉，當前不少華爾街資管機構的美股投資集中度偏高，導致黃金的投資佔比不到5%。但隨着未來市場不確定性日益增加，他們也意識到有必要將黃金投資佔比重新恢復到10%左右。
道明證券高級商品策略師Ryan McKay表示，黃金價格還可能繼續走高。原因是一些謹慎的宏觀交易員發現他們此前對黃金的投資力度不足，尤其在市場普遍預期美聯儲或在6月降息的情況下，他們需趕在美聯儲降息前儘快將黃金配置佔比調高至一個合理水準。
道明證券認爲，一旦美聯儲開始降息，黃金將漲至2300美元/盎司。
一位貴金屬交易經紀商向記者指出，相比資產配置結構的調整，當前華爾街對衝基金更熱衷針對美聯儲6月降息的套利投資。其中，買漲黃金價格就是一個重要套利投資選項。原因是多數投資機構發現，每逢美聯儲扣動降息扳機令美元指數與美債收益率回落，黃金總會出現一輪上漲行情。
盛寶銀行大宗商品策略主管Ole Hansen表示，儘管美元走強等不利因素猶存，但對衝基金等投資機構負責人正急於重新建立對黃金的看漲押注。究其原因，是美國債務規模擴張速度過快，令美元信用受損程度加劇，導致投資機構紛紛轉投黃金避險。
數據顯示，過去一段時間，美國每100天增加約1萬億美元債務，令金融市場擔心美國財政收入日益無力支付龐大的美債本息兌付金額，導致美國徹底陷入“以債養債”的惡性循環，最終重創美元的全球信用，迫使更多海外央行與投資機構削減美元資產，轉投黃金避險。在這種情況下，不少對衝基金開始策略性地調倉，用黃金替代美債資產。
“這些對衝基金有着簡單卻高效的投資算盤，只要他們能不斷推高黃金價格，就會有更多資金跟風入場，令他們的黃金投資回報更加豐厚。”前述華爾街對衝基金經理直言。
金飾加工零售產業“謹慎應對”
相比金融市場的“樂觀追漲”，國內實物黃金市場或多或少顯得“喜憂參半”。
前述金店負責人告訴記者，他們一方面樂見金價上漲，因爲這的確會撬動部分消費者的買漲不買跌心理，促進黃金飾品銷售，另一方面也擔憂迭創新高的金價，正令越來越多消費者選擇“觀望”——等待金價回調再買，抑制了部分金飾購買需求。
“這種狀況已經開始出現。3月初金價剛啓動大漲行情，多位消費者一口氣買了10餘萬的投資型金條，但過去兩天金價迭創新高之際，因婚慶或生寶寶而購買金飾的消費者有所減少，甚至部分消費者每天會來門店看一下黃金價格，希望等待金價回調再買。”他告訴記者。目前，不少金飾的零售價格（加工費+黃金價格）已超過650元/克，令部分消費者感到“比較貴”。
與此同時，他還注意到，過去兩天黃金回收量明顯增加，部分消費者開始逢高“賣出”投資型黃金獲利了結。
這種狀況也在其他金店出現。
上海另一家金店銷售總監告訴記者，部分金飾購買需求正因金價迭創新高被抑制，導致他們的金飾庫存週轉時間與資金沉澱時間被拉長。
“目前，黃金回收業務明顯增加反而令我們的資金鍊進一步緊張，3月7日那天，我們的黃金銷售金額竟然與黃金回收業務支出金額差不多持平，因爲某個大客戶一口氣出售了大量投資型金條。”他指出。
記者還獲悉，受金飾消費淡季與金價迭創新高或令抑制金飾購買需求等因素影響，不少金店也相應減少向金飾加工企業的訂單採購量。
匯豐貴金屬分析師James Steel認爲，當前迭創新高的黃金價格可能會壓低實物黃金的購買速度，尤其是部分黃金消費大國民衆的金飾購買熱情會受到影響。
事實上，面對迭創新高的黃金價格，越來越多金飾加工企業也在大幅提升“來料加工”業務佔比。
前述金飾加工企業負責人直言，以往爲了擴大業務規模與維護下游零售商關係，他們會通過代理商向上海黃金交易所採購黃金原料，再加工成金飾，按照市場價格出售給下游零售商結款，若金價處於上漲行情，他們此舉還能獲得額外的黃金漲價回報。
“但在當前金價迭創新高後，我們擔心未來黃金價格回調機率增加，因此我們現在只接受來料加工業務（即下游零售商自行購買黃金原料，交給他們加工成各類金飾）。”他直言。畢竟，金飾加工的費用普遍在約10元/克，有些金飾加工費用甚至更低，很難覆蓋金價較大幅度下跌所帶來的自營業務虧損壓力。
記者獲悉，採取類似做法的金飾加工企業日益增多。甚至個別金飾加工企業透露，受金價迭創新高抑制部分黃金購買需求影響，他們的黃金回收業務量也有所增加，原因是部分金店將金飾庫存“轉賣”給他們，一方面解決資金週轉問題，另一方面則希望金飾加工企業重新將這些金飾“熔化”，加工成新款金飾再售賣。
這進一步增加金飾加工企業的謹慎運營態度。
“越是金價迭創新高期間，價格波動風險越大，我們更需要落實穩健經營策略，不能貿然增加自營業務押注金價進一步上漲，這背後的未知風險太大。”這位金飾加工企業負責人直言。尤其在傳統黃金消費淡季環境下，他們更願將精力與資源放在金飾款式創新與金飾加工工藝升級。
記者多方瞭解到，面對金價迭創新高，也有部分金飾加工企業調整了經營策略，增加投資型金條的業務佔比以迎合消費者的黃金投資需求，儘管投資型金條的加工費相對較低，但這項業務可以通過“跑量”，降低企業手裡的黃金庫存壓力並盤活資金效率。
“此外，我們多數自營業務的黃金採購也增加了黃金套期保值操作，即我們一面在上海黃金交易所買入黃金後，將同等規模的黃金頭寸拿到黃金期貨市場進行賣空套期保值，以此鎖定黃金價格波動風險。”一位華南地區金飾加工企業運營總監告訴記者。這背後，也是企業吃了多次押注金價上漲的虧——隨着金價衝高回落，企業非但沒有獲利，還賠了不少錢。於是企業高層決定每逢金價創新高之際，企業必須對自營業務黃金頭寸進行價格波動風險對衝。
在他看來，這背後，是相比實物黃金市場，金融市場對黃金價格波動的話語權與影響力更大。一旦金融市場投資風向轉向“壓低金價”，黃金加工企業即便看到黃金加工訂單增加，也會遭遇自營業務較大的虧損風險。在這種情況下，黃金加工企業只能先做好黃金價格風險對衝，才能在當前金價大起大落時期實現穩健經營。
全球央行是否繼續增加黃金儲備“待解”
在多位業內人士看來，面對迭創新高的黃金價格，全球央行是否繼續“高成本”增持黃金儲備，將對未來黃金供需關係與價格走勢有着舉足輕重的影響。
1月底，世界黃金協會發布的最新《全球黃金需求趨勢報告》顯示，去年全球央行購買黃金規模達到1037噸，創下歷史第二高位，僅比2022年減少45噸。
值得注意的是，鑑於去年全球黃金需求約在4500噸，各國央行購買的1037噸黃金儲備，已佔到全球黃金需求的約1/4。
今年以來，全球央行購買黃金的熱情依舊旺盛。
國際貨幣金融組織（IMF）發佈的最新數據顯示，1月全球央行官方黃金儲備增加39噸，是去年12月購買量的逾2倍。
3月7日，中國央行發佈最新外匯儲備數據顯示，截至2024年2月末，中國黃金儲備達到7258萬盎司，較1月份環比增加39萬盎司。
也有業內人士指出，鑑於此輪黃金價格大漲行情從3月初啓動，面對迭創新高的黃金價格，全球央行是否在3月之後繼續大手筆增持黃金，仍是未知數。究其原因，一是不少國家若認爲黃金價格偏高，很可能會暫緩增加黃金儲備的節奏，二是埃及、土耳其等國家或因遭遇外匯短缺、外債兌付壓力高企與國內通脹狀況惡化等問題，反而可能出售部分黃金儲備“救急”。
世界黃金協會中國區CEO王立新此前接受本報記者採訪時指出，全球央行增持黃金儲備，不是基於短期盈利的目的，而是外匯儲備資產戰略性配置的考量。一旦國家央行制定新的外匯儲備資產配置政策，它就會持續一段時間。
“此外，全球央行之所以願意持續增持黃金儲備，更看重黃金資產的安全性和可變現流動性、資產估值的穩定性作用。所謂穩定性，就是黃金與其他類型金融資產的關聯性非常低，甚至存在反週期性，從而降低儲備資產規模的波動幅度。”他表示。還需注意的是，隨着金融市場極端狀況出現機率的增加，包括西方國家的金融制裁措施等，黃金也能起到提升某些國家外匯儲備資產安全性的作用。
多位熟悉央行增持黃金儲備方式的黃金公司人士告訴記者，事實上，不同國家央行增持黃金儲備的方式截然不同，但這些方式都能令央行將黃金儲備採購成本控制在一個合理範疇。比如有些國家央行會直接與本國黃金開採公司簽訂協議，按照一定加權平均價格收購後者開採的實物黃金，也有一些國家央行會趁着本國貨幣匯率高企時在當地收購實物黃金，因爲本國貨幣匯率高企令以本幣計價的黃金價格相對較低，可以攤薄黃金儲備採購成本。
在多位華爾街投資機構人士看來，若全球央行今年增加的黃金儲備規模與去年相當，無形間將給迭創新高的黃金價格起到明顯的“託底”作用。
他們直言，目前金融市場普遍認爲全球央行今年增持黃金儲備的力度不會明顯減弱，原因是黃金往往在美國大選、國際地緣政治風險持續升級、美股回調等風險不確定性增加期間具有相對良好的表現，並起到顯著的資產避險作用。
世界黃金協會資深市場分析師Louise Street也指出，黃金在危機時期的良好表現，一直是全球央行購金的主要原因，這也預示着今年央行的購金需求很可能將保持旺盛態勢，並可能助力抵消因金價上漲和經濟增長放緩而導致的實物黃金消費需求疲軟。
花旗集團美洲大宗商品研究主管Aakash Doshi表示，多國央行大舉增持黃金儲備是去年以來黃金價格保持堅挺的關鍵原因，此舉令黃金的結構性價格下限已被擡高。
摩根大通預測，2025年上半年期間，美聯儲的降息預期升溫、加之全球央行若能持續大舉增加黃金儲備，全球黃金價格有望漲至2300美元/盎司。
前述華爾街對衝基金經理向記者表示，考慮到今年是美國大選年，加之國際地緣政治風險持續升級，政治走向不確定性正令越來越多投資機構與全球央行選擇進一步加倉黃金資產以應對黑天鵝事件。因此，迭創新高的黃金價格未必會成爲阻礙全球央行繼續增持黃金儲備的絆腳石，但全球央行也需尋求更多元化的方法，力爭在金價迭創新高環境下儘可能地將黃金採購成本控制在一個更合理區間範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