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2》:爲什麼高科技時代還得用冷兵器肉搏?

3月8日,由丹尼斯·維倫紐瓦執導的史詩科幻電影《沙丘2》在大陸上映。作爲2021年電影《沙丘》的續作,《沙丘2》延續了前作的故事,繼續講述保羅·厄崔迪帶領弗雷曼人,向帕迪沙皇帝以及哈克南人復仇的故事。

截至3月27日,在國外電影評分網站上,IMDB(互聯網電影資料庫)對《沙丘2》的評分高達8.8,爛番茄網站則給出了93%的新鮮度。可以說,《沙丘2》在全球範圍內均獲得一致的好評。

在國內,雖然《沙丘2》在豆瓣電影也獲得了8.3的高分(33萬人評價),但是在好評之外,針對《沙丘2》的設定和劇情,仍然有着不小的不解和疑問。其中最爲常見的兩個疑問是:《沙丘2》中橫跨多個星系的人類社會,爲什麼社會卻停留在君主制帝國?《沙丘2》中科技如此發達,爲什麼戰鬥方式卻停留在笨拙且原始的冷兵器肉搏?要回答這些問題,就必須回到《沙丘》系列的原作及其創作背景。這部作品的精神內核在今天仍然值得我們重新審視。

撰文|海客

《沙丘2》電影海報。

實際上,《沙丘》系列被稱作“百科全書”式的科幻小說,就是因爲作者弗蘭克·赫伯特在創作時,事無鉅細地給出了包括沙丘世界的社會結構、歷史,以及各個星球的生態等全方面的設定。

例如,之所以在《沙丘》當中,戰鬥方式是冷兵器肉搏,是因爲存在一直被稱爲“霍爾茲曼護盾”的科技。這種護盾能夠抵擋像是子彈這樣的高速武器,以及激光這樣的能量武器。於是,在《沙丘》的世界中,戰鬥方式反而倒退回了冷兵器肉搏。

這樣從設定層面去回答這些問題,當然可以自圓其說。目前在網上能夠看到的,關於這些疑問的討論,也基本上止步於此。但《沙丘》背後還有更多與當時真實世界的聯繫值得我們瞭解。

“非典型”科幻小說

“偉大是一種轉瞬即逝的體驗,絕不會始終如一。”

——弗蘭克·赫伯特《沙丘》

《沙丘》系列的所有設定和整個故事走向,都導向了一個結果。那就是:《沙丘》在遠未來的科幻背景下,講述了一個極具古典氣質的前現代的故事。這種奇怪的搭配,正是作者赫伯特有意爲之的選擇。而針對《沙丘2》的所有疑問,也正來自此。因此,想要找到這些疑問的真正答案,我們就必須搞清楚《沙丘》系列的創作背景,以及作者赫伯特的創作理念。

雖然《沙丘》系列被譽爲科幻的經典作品。但是在《沙丘》創作的那個年代,《沙丘》則是一部“非典型”的科幻小說。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科幻,正值黃金時代與新浪潮運動的過渡時期。而當時國際局勢美蘇爭霸的太空競賽以及核戰爭的威脅,也對當時美國的科幻作家們的創作造成了影響。這一切都使得六十年代的美國科幻顯得多樣而繁雜。

《沙丘2》劇照。

以六十年代雨果獎獲獎長篇爲例,在這些獲獎作品中,既可以看到像海因萊因的《星船傘兵》這樣偏傳統的科幻小說。也有像小沃爾特·M·米勒的《萊伯維茨的讚歌》這樣描寫核戰爭之後人類生活的作品。更有像弗里茲·雷伯的《離軌星球》這樣,直接以美蘇太空競賽作爲故事背景的小說。在六十年代中後期,還出現了直接取材於印度教和佛教故事的,帶有明顯新浪潮特徵的羅傑·澤拉茲尼創作的《光明王》。

即使在所有這些雨果獎獲獎長篇當中,《沙丘》也是極爲獨特的一部作品。出版於1965年的《沙丘》,將宗教和政治等主題融入了小說之中,並且將外星世界、超人、靈能等傳統科幻元素與生態議題結合,被譽爲世界上“第一部大型行星生態小說”。這使得《沙丘》帶有明顯的新浪潮科幻的特徵。另外一方面,與羅傑·澤拉茲尼、厄休拉·勒古恩等真正的美國科幻新浪潮旗手比起來,赫伯特的《沙丘》又顯得十分地與衆不同。

這是因爲,對於赫伯特來說,創作《沙丘》的過程,與其說是在創作一部科幻小說,倒不如說更像是在創作一部帶有強烈的個人生活經驗和思考的作品。只不過這部作品剛好被赫伯特寫成了科幻小說。

20世紀五十年代,當時還是一名記者的赫伯特,前往俄勒岡州的佛羅倫斯,調查並撰寫一篇關於當地沿海沙丘的文章。這片沙丘在日後成爲了俄勒岡國家遊覽區,至今每年仍吸引着超過150萬名遊客。但是在赫伯特前去調查這片沙丘時,這片沙丘還是讓當地居民頭疼不已的一個大麻煩。

在強烈海風的吹拂下,沙丘不斷地移動,吞噬當地的道路、鐵軌、房屋等基礎設施。當地社區居民已經與沙丘的影響進行了長達幾十年的鬥爭。當地政府使用了歐洲海灘草來固定沙丘。這種措施在一些地方取得了成功。但原本就是入侵物種的歐洲海灘草也使得這些地區變得雜草叢生。當地地貌也因此發生了變化。

這一場人與自然之間曠日持久的複雜鬥爭給赫伯特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這也促成了赫伯特最初創作《沙丘》這部小說的動機和靈感來源。

《沙丘2》劇照。

在最初版《沙丘》的故事中,主角是一個名叫凱恩斯的生態學家,故事的主線就是凱恩斯改造一顆滿是沙丘的“香料行星”。赫伯特爲了創作這部小說,進行了長達數年的準備工作。在此過程中,赫伯特逐漸地將他個人的對政治和宗教的看法,對哲學的思考,以及自身的生活經驗融入進了創作當中,並最終使得《沙丘》這部小說變成了我們今天看到的樣子。

例如《沙丘》中貝尼·傑瑟裡特姐妹會的原型,就來自於赫伯特小時候對他嚴加管教的姨母,以及赫伯特的第二任妻子貝弗利。赫伯特對二者複雜的情感,也體現在《沙丘》的主角保羅與姐妹會之間複雜的關係上。

而真正對《沙丘》的創作產生決定性影響的,則是赫伯特的政治生涯。

作爲美國共和黨參議員麥卡錫的遠方表親,赫伯特曾擔任多位政治家的演講撰稿人和研究助理。這一經歷讓赫伯特意識到,政客們通過演講就可以吸引乃至控制大批選民。隨着對政治的逐漸深入瞭解,赫伯特對權力以及權力的持有者持有的懷疑態度越來越強烈。

正如赫伯特自己所說:“《沙丘》針對的是絕對正確的領導者這一整體理念。因爲我的歷史觀表明,領導者所犯的錯誤(或以領導者的名義犯下的錯誤)會被不加思考跟隨者的數量所放大。” “《沙丘》三部曲的底線是:小心英雄。最好依靠自己的判斷和錯誤。”

警惕英雄式的領導者

正是這些思考,使得赫伯特把《沙丘》的主角從凱恩斯變成保羅,並將一部生態科幻小說變成現在這樣一部講述彌賽亞的降生與毀滅的反史詩故事的:在《沙丘》後續的《沙丘救世主》和《沙丘之子》,也就是所謂的“沙丘三部曲”的故事當中,保羅成爲了帝國皇帝,弗雷曼人懷着對穆阿迪布的狂熱信仰開始了聖戰,戰火蔓延至帝國的每一顆星球。身爲皇帝的保羅實際上不過是預知能力的奴隸。而保羅後來也相繼失去了視力和預知能力。他選擇了自我流放,並最終被他妹妹厄莉婭的追隨者殺死。

《沙丘2》 劇照。

《沙丘》三部曲的故事,充分表達了赫伯特的理念:如果人類放棄做出自己決定的責任,跟隨所謂“彌撒亞”的領導,就會陷入到停滯的封建主義之中。而這種看似平靜的停滯,則會引發更加強烈的戰爭與混亂。這就是爲什麼《沙丘》要將背景設置在一個銀河帝國中。

《沙丘》中“霍爾茲曼護盾”以及冷兵器戰鬥的設定,也是出於同樣的思考。這一設定最早出現在赫伯特1956年的短篇小說《停火》當中。在《停火》中,應徵入伍的科學家胡塞爾發明了一種能夠遠程引爆爆炸物的防護罩。胡塞爾認爲這一方面會終結戰爭,而在場的高級軍官則悲觀地表示,雖然使用炸藥的戰爭已經不再可能,但使用化學毒藥和疾病製劑等更糟糕的武器的戰爭還將繼續。同樣的,在《沙丘》中,能夠防護子彈和激光武器的護盾,也沒有帶來和平,反而使得《沙丘》中的戰爭變得更加殘忍。

正是出於這些表達的需要,赫伯特在《沙丘》中刻意選擇了低科技的設定。這樣,他就可以將小說的重點放在對於人性的探討上,而不是像一般的科幻小說那樣,探討人類科技的未來。

《沙丘2》 劇照。

這一點,也是一直以來,所有試圖將《沙丘》改編成影視作品的導演們所遵循的一項基本原則。例如,執導了2000年迷你劇集《沙丘魔堡》的導演約翰·哈里森就認爲《沙丘》是“人類狀況及其道德困境的普遍而永恆的反映。”

他說道:“很多人把《沙丘》稱爲科幻小說。我從來不這麼認爲。……它只是碰巧設定在未來...... 實際上,這個故事在今天比赫伯特寫它的時候更有意義。在20世紀60年代,只有兩個超級大國在決鬥。今天,我們生活在一個更加封建、更加企業化的世界裡,與赫伯特筆下的世界更加相似,這個世界裡有各自獨立的家族、權力中心和商業利益,但所有這些都相互關聯,並通過對所有人來說都必不可少的一種商品維繫在一起。”

電影版的創新

維倫紐瓦執導的兩部《沙丘》同樣貫徹了這樣的創作理念。

在維倫紐瓦版的《沙丘》當中,憑藉當今電影工業和技術,維倫紐瓦在影片中真實地還原了沙漠行星厄拉科斯廣袤蒼涼的生態。生活在厄拉科斯星球上的弗雷曼人的狀態,也被細緻地還原在大熒幕上。這種對沙丘生態,以及沙丘生態中人類生活狀態的細緻再現,正是赫伯特《沙丘》原作的出發點與根基。

相較於對於生態和生活狀態的真實還原,維倫紐瓦版《沙丘》在對人物的處理上,做到了保留原作的精髓,並且對原作進行了符合現在的時代的合理改編。

保羅可以預見未來的天選之子的身份,在影片中被大幅地弱化了,只有少數幾個語焉不詳的閃回鏡頭。影片中更多的篇幅被用來展示他對這一身份的排斥,已經對於預見到的宿命的未來的恐懼。

在電影中,篤信宿命預言的基要派弗雷曼人,之所以會相信預言,是由於姐妹會多年的經營和傳教。而絕大多數弗雷曼人會去相信保羅就是天選之人,則是因爲傑西卡在背後的不斷運作。

不僅如此,這些篤信預言的基要派弗雷曼人,雖然人多勢衆,但是在影片中卻幾乎找不到一個具體的形象。他們作爲整體,代表着盲信的羣體,被抽象成了一個概念化的形象,或者衆口一詞地喃喃低語,或者整齊劃一地朝着保羅俯身拜倒。

《沙丘2》 劇照。

與之相對的,則是幾乎可以視作一個全新的原創角色的契妮。作爲不相信預言的弗雷曼人的代表,契妮相信保羅,與保羅相愛的出發點,是作爲一個有情感的人的選擇。而她選擇追隨保羅,也不是因爲所謂的預言,而是從當時的形勢出發,認可保羅的戰鬥力和領導力,相信保羅能夠帶領弗雷曼人實現真正的改變。在影片中,契妮有着相當重要的戲份。與基要派弗雷曼人相比,契妮的形象顯得更加有活力有靈氣,甚至連身姿都比基要派的人挺拔舒展。

而影片中涉及帝國皇帝,以及哈克南家族的部分,則涉及到了原作,以及本片的核心主題:“極權統治的極致形態。”

在影片中,皇帝選擇御駕親征,來到厄拉科斯星球,是因爲權威受到了來子保羅的挑戰。他需要“作爲救世主降臨,解決地區問題”來重新建立自己的絕對權威。

而在哈克南的部分,作爲本片全新反派的菲德-羅薩,他的正式登場,是作爲必然的獲勝者,在角鬥場獲得勝利之後,接受民衆的歡呼。這種形式上的勝利,賦予了菲德-羅薩作爲英雄的被崇拜的身份。這種英雄式的崇拜,構成了菲德-羅薩的權威。

在影片後段,一直抗拒預言之子身份的保羅接受了自己的身份。他也憑藉這個身份給予自己的力量戰勝了皇帝和哈克南人。但是,成爲“天選之子”的保羅只是成爲了更嚴重的“皇帝”,更加地“泯滅生命”。他的人性化自我消弭於宗教的天選身份之中。在能給自己帶來權利的伊勒琅公主與真愛契妮之間,保羅毫不猶豫地選擇拋棄了契妮。這種選擇讓保羅獲得了權力,讓自己家族得以完成復仇。但是他也被帶給自己力量的弗雷曼人所裹挾。這時,身爲“預言之子”的保羅,已經成爲了他自身權力的傀儡,不得不按照預言中所展示的,發動針對所有家族的戰爭。

可以說,維倫紐瓦版的《沙丘》具備赫伯特《沙丘》原作的諸多要素,同時也是維倫紐瓦自己的《沙丘》。它以頂級的視聽語言,實現了維倫紐瓦的作者表達。這種表達,即體現了維倫紐瓦自己作爲創作者的思考,也是對前文所述的赫伯特《沙丘》原作的創作理念的貫徹和深化。

本文內容系獨家原創。作者:海客;編輯:荷花;校對:柳寶慶。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文末包含2024北京圖書市集·春季場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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