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歌舞伎町──夜生活的心臟與靈感的泉源

▲在日本復興穩定之後,黑市慢慢被整頓消失成爲歷史,但是許多臺灣人卻用交易累積出的財富歌舞伎町購買不動產,也隨着歌舞伎町興起爲娛樂街的同時成爲當地許多大樓經營者。(圖/CFP,下同)

作者:蔡亦竹摘自:方格子出版《蔡桑文化塾:從娛樂出發的日本史》

●精選書摘

二○一八年二月,我在筑波大學時代恩師、也是日本民俗學著名學者古家信平教授年屆「定年」而退休。我當然要參加恩師的最後講義和退休儀式,而這次的關東之行,於東京住的飯店,剛好就是歌舞伎町中心點的「千禧塔」—這是遊戲《人中之龍》裡的地標,也就是現實的哥吉拉飯店。

想當然爾,這幾天過的真的就是不夜城的生活。越夜越美麗的歌舞伎町其實生活機能極爲方便—只要你有錢—藥粧店都可以開到凌晨一點,對女性來說極爲重要的美容院更是二十四小時營業。半夜兩點的美容院裡人聲鼎沸,位子上坐滿了光鮮的牛郎和上班小姐,然後店裡的 BGM 音樂播放着〈皮卡丘之歌〉還有設計師跟着唱。這就是號稱全亞洲規模最大的不夜城歌舞伎町的日常風景。

恩師的退休,當然也暗示著作爲弟子的我不該再有過去幼稚的想法,應該要有「二代目」的自覺,今後真的要繼承恩師這個「大學教授」的身分了。也因爲這樣,這次的東京行讓我有許多青春時代的感觸。其中,有一大部分就來自於歌舞伎町。

對於日本真正「開眼」,起點應該是一九九七年開始在國士館大學爲期一年的交換留學。平時,我在世田谷和町田兩個校區間來往,理所當然地,距離不遠的新宿成爲我和日本同學們謳歌青春的「誓言之地」。

在來日本之前,對於東京的印象大多來自中二時期看的《城市獵人》。但因爲當時還是日本漫畫都會被配上中文姓名、臺灣地名自欺欺人的盜版時期,我們只能模糊地知道「孟波」居住的城市是東京,而委託人寫下「XYZ」的留言版所在地,據某些當時的大神說是新宿車站這樣而已。直到自己真的到了日本、到了東京出了新宿車站之後,看到《城市獵人》的經典街景、新宿站外My City的扛棒,心中感動真的難以筆墨形容。而習慣了日本大學生活之後,新宿自然成爲大家週末或是沒課時一起鬼混的場所。因爲這樣,我認識了許多好朋友,也認識到大學生的靡爛生活和日本夜生活的片段。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歲月或許沒有什麼錢,但卻是多彩多姿而閃爍着青春光芒的日子。

而新宿也不只是亞洲各國黑白勢力雜處的亞洲最大歡樂街,同時也是各種影視和文學甚至漫畫作品的搖籃。除了剛纔提到的《城市獵人》之外,在一九九八年還在日本交換留學的時候,我也因爲新宿認識了馳星周的小說《不夜城》;這部破天荒的黑暗小說後來搬上銀幕,成爲金城武在日人氣的顛峰之作。這部作品裡的主角幾乎百分之九十以上都來自中國和臺灣的黑社會分子,在歌舞伎町這個狹小的風化區域裡展開幾乎是人類所有邪惡本性集合的恩怨情仇。在《不夜城》裡,包括主角沒有半個人是好人。但是這些混帳們(如果你看了作品就知道這個形容絕不誇張)卻散發出一種黑暗到滲出光芒的魅力,就像這座從不睡覺的城市一樣。

當然,除了上述兩部作品,如刑事小說《新宿鮫》和男公關漫畫《夜王》等同樣以歌舞伎町爲舞臺寫實派成人作品不計其數。但是另一部和歌舞伎町關係密切、也讓我大爲驚豔的作品,說來可能讓人意外—那就是有名的「本格科學冒險漫畫」、浦澤直樹的鉅作《二十世紀少年》。這部作品描寫的是一羣七○年代少年的幻想和幼稚的排擠霸凌衍生出日後巨大格局的陰謀,後來也翻拍成電影。其中電影第二章的舞臺就是二○一五年前後幾乎成爲無法地帶的歌舞伎町,其中充滿了中國黑幫、邪教團體、日本警察和外國勢力等的衝突鬥爭,電影裡的中國黑幫老大還是由陳昭榮飾演的。而這部科學冒險漫畫會把歌舞伎町設定爲故事主要舞臺,當然也是因爲現實中歌舞伎町所散發出的特有混亂和多國籍魅力。

事實上,這座出現於戰後東京荒地間的大娛樂街,形成過程中也包括了許多臺灣人的足跡。日本戰敗之後全國都陷入了物資不足的慘狀,許多人都必須依靠黑市交易才能生活,歌舞伎町也因爲這樣成爲黑市交易的主要場所之一。而朝鮮和臺灣這些戰前被日本吸收、所以在戰後不算戰敗國也不算戰勝國的「第三國人」(請注意,在現代日本「三國人」變成一種歧視用語)反而比起一般日本人容易拿到物資,也因此許多第三國人沒有回到自己的祖國而留在日本發展。

在日本復興穩定之後,黑市慢慢被整頓消失成爲歷史,但是許多臺灣人卻用交易累積出的財富在歌舞伎町購買不動產,也隨着歌舞伎町興起爲娛樂街的同時成爲當地許多大樓的經營者。雖然現在臺灣人於歌舞伎町的影響力已經大幅消退,但是當地現在還是留着「臺灣同鄉協同組合大樓」—就是在停車場對面、建築上爬着一隻大猩猩的大樓。對這段臺灣人的歌舞伎町戰後史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考二○一七年出版的《臺灣人の歌舞伎町》這本書。

不管是我與歌舞伎町間的浪漫譚、或是歌舞伎町對於臺灣的影響其實都不止於此。近年在臺灣廣受好評的作品《深夜食堂》,舞臺設定就是在歌舞伎町裡的「黃金街」。黃金街過去曾是非法賣春地帶,後來在整頓之後成爲各種小酒館和酒吧、小食堂的聚集地。也就是在這段時間,黃金街成爲各大作家喜歡前往的文壇盛地。寫出黑暗小說《不夜城》的馳星周,學生時代就是在這裡打工擔任酒保。黃金街在八○年代擋住了泡沫經濟時代瘋狂的土地炒作狂潮,沒有被收買重劃、再開發,之後經歷了一段黯淡期;但後來,又因爲獨特的隱密與復古風格,重新活絡了起來成爲次文化的發信重地。也因爲這樣,《深夜食堂》裡才能夠讓讀者們看到這麼多的人間悲歡離合,現實中的黃金街就真的是這麼一個多彩多姿而又半與世隔絕的霓虹桃花源。

回到歌舞伎町的大街。上一篇和各位提到過我的漫畫聖經之一《聖堂教父》,其實在日本這部作品的知名度遠低於後來出版的《HEAT灼熱》。《灼熱》裡的主角唐澤融合了北條的狠勁和淺見的智力,而且是以牛郎店「新宿租界」的老闆身分,和歌舞伎町裡的日本和外國移民黑道勢力對抗、結盟。這部作品因爲設定、題材的關係,娛樂性遠高於《聖堂教父》,也因爲沿用《聖堂》的許多人物設定,對角色描寫和情節架構更加成熟。但是對我來說,這部作品也僅是讓我重溫對歌舞伎町的熟悉感,而沒有過去《聖堂教父》帶給我的衝擊了。

也或許是因爲我真的長大了。

當完兵繼續往日本留學。因爲學校所在地是研究學園都市筑波,在當時還沒有電車開通,離東京其實有段距離,也減少了上京的機會。但隨後「人中之龍」這套遊戲的出現,重新呼喚出我心裡那個深夜與惡友們徘徊在亞洲最大歡樂街的另一個自己。

這個以歌舞伎町爲舞臺藍本、塑造出與實景幾乎一模一樣的「神室町」,而在其中演繹出壯大極道故事的系列遊戲,雖然一開始因爲其成人向題材的關係而廣受質疑,卻意外地打破了之前也提到的「成人黑色童話」族羣和純遊戲玩家間的隔閡,成爲遊戲公司SEGA最大的代表作之一。而這個日本極道色彩濃厚、本來在臺灣只能算是像我們這種重度日本宅所愛的遊戲,也因爲中文化的關係,也在臺灣造成了一股不小的風潮。

重回舊地,歌舞伎町的風華仍然耀眼,但我已不再年輕—甚至還有點擔心會像上次在京都一樣被叫出名字。畢竟在京都被認出來好像還有點風雅的感覺,被發現在半夜的歌舞伎町走來走去,比起文化考察來講,開查某的可能性應該大上好幾倍了。

現在的我在臺灣有幸被大家視作對日本文化有點研究的讀書人,但是我還是很懷念和朋友從下午就到歌舞伎町花一千日幣唱卡拉 OK到下午六點,吃完便宜回轉壽司後開始泡在電動間仔打遊戲,出來之後到一番街入口附近的二十四小時咖啡店一邊打屁一邊哈煙,最後半夜再躲進漫畫吃茶看漫畫兼小睡,天亮之後坐着第一班電車意識不清地回宿舍睡覺的輕狂自己。青春或許不在,但是我仍然記得那個在新宿培養出反骨精神的自己,記得那個希望人生以「男子漢」姿態度過的狂妄小夥子。

★本文經方格子授權,摘自《蔡桑文化塾:從娛樂出發的日本史》